第314章 債務已清
艾登從高臺上跳了下來，來到自己的船長面前，在注意到船長的神色格外凝重之後，他的表情也立刻跟着嚴肅起來。
“船長，發生什麼事了？”
“一份邀請，我無法拒絕，”提瑞安看了看四周，隨後嘆了口氣，“明天或後天，我可能要離開這裡一趟。”
艾登頓時瞪大了眼睛：“有消息送到島上？剛纔？而且……這冷冽海上怎麼還會有您都無法拒絕的邀請？”
提瑞安又嘆了口氣：“……是我父親。”
艾登眨眨眼，憋了半天：“……您大概離開多久？”
“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一兩天吧，”提瑞安沒有在意大副語氣中的微妙變化，他現在心中思緒繁雜，也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說其他的，“會有信使來到港區，接我前往失鄉號，這件事暫時不要對外公佈，在我‘消失’的時間裡，你統籌好一切。”
艾登立刻低頭領命：“是，船長。”
隨後這位大副停頓了兩秒鐘，似乎略顯遲疑，才忍不住看了看周圍，靠近過來跟提瑞安嘀咕着：“他……難道就在這附近？”
提瑞安想了想，拍拍艾登的肩膀：“失鄉號就隱藏在我們身邊的迷霧中。”
那似乎是一個個曾經從他身上撕裂、分離出去的個體，如今又逐一回到了它們正確的位置上。
所以在事情明朗、局面確保可控之前，船長前往失鄉號的消息不能放出去——否則這島上絕對會亂成一鍋粥的。
更多的色彩又浮現在他身上，更多凝實的細節亦出現在他原本如霧般虛幻起伏的體表。
只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從這靈魂的內心中涌現出來——要穿過那扇門，要在那扇門對面安歇。
……
克里斯托·巴貝利有些錯愕地擡起頭，看到自己不知何時走上了一條大道，大道兩旁是沉默佇立的古老石柱，而在道路盡頭，一座無比高大、恢弘而又有着古樸繁複花紋的大門正憑空佇立着。
“不，”守門人開口了，從繃帶下面傳來嘶啞低沉的聲音，“我只是祂的使者。”
而現在連提瑞安船長自己都不敢確定失鄉號和“老船長”真正的狀態如何，更不敢確定這狀態是否真的長久穩固。
身穿船長制服的中年男人下意識地向前走去，他的前後左右都空無一人，但他彷彿能感覺到，同一時間還有數不清的靈魂也走在這條路上，也在走向那扇大門——塵世間每分每秒都有死者上路，只是在這孤寂的生死之門前，靈魂們互相之間似乎並不能相見。
是什麼耽誤了自己這趟旅程？讓自己只能在這曠野中不斷地跋涉？
這個朦朧而空洞的黑影思索着，但很快這點斷斷續續的思索便被更大的空洞吞噬，讓他只能依照本能繼續向前走去。
艾登自己，還有那個腦袋都癟下去一塊的半吊子老牧師“威爾”，都算是“第一期”的成員。
一望無盡的荒蕪曠野在黑暗中延伸着，曠野中沒有草木，也沒有動物，只能見到嶙峋的怪石和風化腐朽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古怪廢墟坍塌傾頹，在淒涼的氣氛中永恆緘默着，又有時不時閃過天空的古怪幻光在黑暗中飄動，偶爾照亮曠野，偶爾在大地上投下斑駁扭曲的影子。
自己似乎絆倒了什麼東西？或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撞上了？
空洞的黑影低頭看了看自己，看到自己朦朦朧朧的軀體上好像浮現出了一些色彩。
“……船長，停止呼吸這麼多年，我今天終於又感覺到‘冷’是什麼意思了，”大副艾登的聲音都明顯小心翼翼起來，“您確認老船長他……只是找您見個面？”
他的腳步慢慢變得穩定、輕盈，腳下的嶙峋碎石也不知何時變得平坦了許多。
那是一個渾身包裹着繃帶，穿着陰沉繁複長袍，頭上戴着兜帽，手中提着一柄長杖的看守者。
“嗯，”提瑞安點了點頭，接着好像又想起件事，“對了，剛纔我來的時候看到有一個舞娘停下來跟你說了些什麼，看你那無措的樣子……她跟你說什麼了？”
黑暗，孤寂，寒冷，靜默。
這團人形黑霧身上出現了一身衣服，那是航海者的制服。
其中一大部分是前寒霜海軍的成員，這些曾經效忠於寒霜女王的軍人原本也都是普通人，是在寒霜叛亂髮生之後，這些仍堅持留在隊伍裡的忠誠派才被逐步轉化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直覺告訴我，這趟旅程應該是安全的，”提瑞安低聲說道，接着回頭看了一眼廣場方向，看着那些仍然不願散去、準備聚會到日出的水手們，才又轉頭看着大副，“但其他水手不一定會這麼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失鄉號以及“鄧肯船長”在兩撥水手眼中的意義是不同的，同一個消息放到他們面前，所引發的反應也是複雜而不可控的。
然而就在即將觸碰到那扇門的時候，克里斯托停了下來。
艾登立刻低頭：“是，船長。”
可突然間，他腳步踉蹌了一下。
在半個世紀間無休止的戰鬥中，在和叛軍不斷的交手中，死亡與海霧號本身的詛咒力量把他們一點點變成了如今的“不死人水手”，併成爲了海霧艦隊的一部分。
肉眼可見的，他便看到艾登身上的肌肉一點點緊繃起來。
他漸漸有了面孔，那是一個黑髮的中年男人。
那扇門敞開着，內部卻始終朦朦朧朧，看不清門對面的絲毫細節。
突然間，這個身影在道路的盡頭停了下來。
“明天就送回去？”艾登不知道船長爲何突然提起這個，“您是對她們不滿意嗎？”
“……冷港的舞娘果然是熱情奔放的——性格很熱情，審美挺奔放。”
他知道自己的船長在擔心什麼。
艾登一時間有點尷尬：“她說我頭型很性感……”
他向着曠野的盡頭跋涉，而在黑暗中，時不時有大大小小的陰影浮現出來，悄無聲息地與他融合。
就在這時，提瑞安的聲音又傳來，打斷了艾登的思索：“……明天一大早，就把舞娘們送回冷港吧。”
而另外一小部分水手，則是“鋼鐵中將”提瑞安手下真正的“原始骨幹”：他們是曾經失鄉艦隊的成員。
一個空洞的黑影在曠野中跋涉着。
克里斯托有些畏懼地看着這個幾乎有三米高的“巨人”，作爲生者時候的記憶涌了上來，讓他恢復了與人交談的能力：“您……是死亡的主宰嗎？”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出發時的名字，他只記得自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發了，而那時候殘留的粗淺印象告訴他，自己其實早就應該到了終點，早就應該在某個安寧之地歇息了纔對。
聽着船長鄭重的話語，艾登慢慢點了點頭。
越來越多的記憶開始浮現在這個靈魂深處。
先是名字，接着是臨終之刻，隨後是陽光明媚的青年時期，稚嫩模糊的童年回憶，以及襁褓中那細碎溫暖的浮光掠影。
是這裡的守門人。
提瑞安默默看了看大副那鋥光瓦亮的腦殼。
鄧肯·艾布諾馬爾是他們的“老船長”，他們親眼見證了失鄉號的轉化與墜落，親身經歷過這一個世紀的風雨顛簸，他們曾跟着提瑞安效忠寒霜，又看着寒霜在劇變中天翻地覆——這些效忠一個世紀的水手被稱作“第一期”，而那些效忠半個世紀的，則被稱作“第二期”。
他擡起頭，繼續向前走去。
“失鄉號就在附近，最近還是別讓普通人靠近這座島了，”提瑞安搖了搖頭，隨便找了個藉口，畢竟“親爹震驚”這種理由怎麼想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緊接着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你後面那句話倒是提醒了我，就這麼直接送回去，那個刻薄的‘彎刀馬丁’說不定會苛責那些女孩……回頭我寫封信，伱把它交給舞娘的領班。”
海霧艦隊規模龐大，而除了有少數被收買或依靠契約僱傭的普通人作爲外圍成員之外，這支艦隊的大部分成員都是像自己這樣的“不死人”，而這些不死人水手們嚴格來說其實又可以分成兩撥——
一個世紀的閱歷，讓艾登能看出很多隱藏在明面之下的東西。
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門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克里斯托的語氣有些悲哀：“我沒有資格跨過這道門，對嗎？”
他回憶起了更多東西。
包括自己的死亡細節。
然而那威嚴的守門人只是低頭靜靜地看了門口的靈魂片刻，便微微向旁邊移開：“請進吧，你債務已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