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羣島。
衆多的島嶼。有圓環,有紡錘,簇生的島嶼。人類DNA從深深的重力阱中漫出,如同油膜漂浮在海面。
調出L-5羣島數據交換的圖形界面。已高度簡化。一個巨大的鮮紅色方塊在屏幕上咄咄逼人。
自由彼岸。乘坐航天飛機出入重力阱的那些遊客不可能徹底瞭解自由彼岸。它是色情業和銀行業的樞紐,是尋歡作樂的所在,是自由港,也算得上邊境小鎮,甚至也是水療會館。自由彼岸是拉斯維加斯,是巴比倫的空中花園,是地球軌道上的日內瓦,也是那個近親聯姻並經過精心改造的泰西爾-埃西普爾工業氏族的家。
飛往巴黎的土耳其航空的班機上,他們並排坐在頭等艙裡。莫利坐在舷窗邊,凱斯在她身旁,里維拉和阿米塔奇則坐在走道那邊。飛機斜掠過水麪,凱斯看見一個希臘島嶼上如同寶石般閃耀的城鎮。他伸手去拿飲料,看見自己的波旁水雞尾酒深處有一樣東西,好像一顆巨大的**。
莫利越過他,抽了里維拉一耳光。“別,寶貝。別玩花的。你要敢在我身邊玩兒潛意識的花招,我會讓你很慘,卻死不了。我就喜歡這樣。”
凱斯不由自主地轉頭去看阿米塔奇有何反應。那張光滑的臉上神色平靜,警覺的藍色眼睛中毫無怒火。“沒錯,彼得。別玩。”
凱斯轉回身,恰好看見一朵黑玫瑰倏忽一閃,花瓣閃着皮革般的光澤,黑色枝幹上長滿銀色的刺。
彼得・里維拉甜甜一笑,閉上眼,轉眼沉睡過去。
莫利側過臉,玻璃上映出她鏡片的樣子。
他把自己塞進日本航空航天飛機的記憶棉沙發裡。“你上過天,對吧?”莫利問。
“沒。除了幹活很少旅遊。”空乘把讀數電極接到他的手腕和左耳上。
“但願你別得空適徵。”她說。
“暈機?不可能。”
“不一樣的。失重時你心跳會加速,內耳會徹底抓狂。這會引發你的飛行反射,好像神經突然命令你疾速奔跑,身體也分泌大量腎上腺素。”空乘走到里維拉身邊,從紅色塑料圍裙裡取出一套新的電極。
凱斯轉過頭,試圖分辨出奧利機場古老候機樓的輪廓,但航天飛機發射臺周圍卻是一圈漂亮的衝擊波導流板,混凝土是潮溼的,窗口旁的導流板上噴着紅色的阿拉伯字標語。
他閉上眼睛,告訴自己航天飛機只不過是一架大飛機,一架飛得很高的飛機而已。這裡的氣味也像是在飛機上,有新衣服的味道,有口香糖的味道,有疲憊的味道。他在十三絃音樂中等待。
二十分鐘後,重力的大手將他緊緊壓住,如同來自遠古的巨石。
空間適應綜合徵比莫利描述的還要難受,好在持續時間並不長,他最後總算睡着了。空乘叫醒他的時候,航天飛機正準備停靠日本航空的航站樓羣。
“我們現在轉機去自由彼岸?”襯衫口袋裡飄出來的一絲頤和園菸草在他鼻子前面十釐米的地方飛舞。航天飛機上不讓抽菸。
“不是,還是咱老闆的一貫風格,突發奇想,你知道吧?我們包了這艘飛船去錫安,錫安島羣。”她碰了碰安全帶解除板,離開記憶棉的包圍。“要我說,這地方選得挺逗。”
“爲什麼?”
“亂蓬蓬的辮子。雷鬼頭。拉斯塔。那地方大概已經三十年老了。”
“什麼意思?”
“你會明白的。我覺得那地方還成。至少讓你抽菸。”
錫安的創造者是當年的五位建築工人,他們拒絕回到地球的重力阱之中,並自行建造了居住地。他們歷經了鈣質流失和心臟縮小,最後纔在居住區的中心圓環通過自轉建立了重力。從航天飛機裡面看出去,錫安的外殼全是形狀各異的板子拼湊而成,已經褪了色,上面用激光歪歪扭扭地刻着拉斯特法裡的標誌,還有焊接工人的名字縮寫,讓凱斯想起伊斯坦布爾那些花花綠綠的樓房。
在莫利和一個名叫愛洛爾的精瘦的錫安人幫助下,凱斯艱難地穿過一條無重力走廊,來到了一個較小的圓環中心。阿米塔奇和里維拉已不見蹤影,而空間適應綜合徵的眩暈又再度襲來。“這裡。”莫利一邊說,一邊把他的腿塞進頭頂狹窄的艙門裡,“抓住橫條。就當你在倒退爬行,成嗎?你要朝着外殼方向去,就是往重力方向爬。明白?”
凱斯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
“你能成,兄弟。”愛洛爾笑起來,露出金色門牙。
隧道走到盡頭,卻莫名其妙變成了井底。凱斯喜出望外,這點微弱的重力對他簡直像是溺水的人得到一點點空氣。
凱斯伸展四肢趴在地上,卻有樣東西掉到他肩頭。“起來,”莫利說,“你難道要親它一口不成?”他翻過身,看見一大捆橡皮繩。“咱得弄個遊戲房,”她說,“你幫我掛繩子。”他環顧四周,這個房間寬廣空曠,每個平面上都東一個西一個地焊着許多鋼環。
照着莫利的複雜設計,他們拉好了繩子,又在繩子上掛起破舊的黃色塑料板。凱斯慢慢注意到背景裡一直有音樂在脈動。莫利說這叫作混錄音樂,是無數的數碼流行音樂混合而成的大雜燴,是錫安人的讚美詩,營造出一種社區感。凱斯掂量了一下黃塑料板,很輕,卻很怪異。錫安裡滿是人氣,還有煮蔬菜和大麻的味道。
“不錯。”阿米塔奇輕輕鬆鬆地從艙門裡滑出來,看着一片混亂的板子說。里維拉跟在他身後,在低重力下顯得有些笨拙。
“幹活的時候你在哪?”凱斯問里維拉。
里維拉張開嘴巴,裡面卻游出一條小鱒魚,後面拖着根本不該出現的氣泡,滑過凱斯的臉頰。“在腦袋裡。”里維拉微笑。
凱斯大笑。
“很好,”里維拉說,“你還會笑。我本來想幫你的,但我的手不太靈。”他攤開手掌,手卻突然變成了雙份。四條胳膊,四隻手。
“你就是個無傷大雅的小丑,對麼,里維拉?”莫利站到他倆之間。
“喲,”愛洛爾在艙門口說,“你跟俺來,牛仔兄弟。”
“那是你的操控臺,”阿米塔奇說,“和別的裝備。跟他去貨艙取。”
“你臉色夠差的,兄弟,”他們拉着包裝妥當的保阪終端經過中央通道,愛洛爾說,“你想吃點兒啥不。”
凱斯噙着滿嘴苦水,搖了搖頭。
阿米塔奇宣佈,他們要在錫安停留八十四小時。莫利和凱斯要在零重力下進行訓練,他說,他們需要適應在這種環境裡工作。他會向他們介紹自由彼岸和迷光別墅。他沒有提到里維拉的任務,凱斯也不想問。幾小時後,阿米塔奇讓他去黃板迷宮叫里維拉吃飯。他發現里維拉像只貓一樣,赤身**蜷在一塊薄薄的記憶棉墊上,顯然正在沉睡,頭上圍繞着一圈發光的白色小几何體:立方體、圓球、方錐,並不停旋轉。“嗨,里維拉。”光圈仍在旋轉。他回去告訴阿米塔奇。“他磕多了藥,”剛分解開箭槍的莫利擡起頭說,“讓他去吧。”
阿米塔奇似乎認爲零重力會影響凱斯在數據網絡中的操控能力。“別擔心,”凱斯辯解說,“我只要一接入網絡就已經不在本地了。在哪都一樣。”
“你的腎上腺素水平上升了,”阿米塔奇說,“你還處在空間適應綜合徵狀態中。你沒有足夠時間等待空適徵自行消失,只能學着在空適徵狀態下工作了。”
“所以行動時我會在這裡嗎?”
“不是。這是訓練,凱斯。現在,沿着通道上去……”
操控臺上顯示出來的網絡空間和操控臺本身所在的位置並沒有特別的關係。凱斯接入網絡,一睜開眼,就看到“東部沿海核裂變管理局”那熟悉的阿茲特克式數據金字塔。
“你好嗎,南方人?”
“我死了,凱斯。我在這臺保阪上待了這麼久,算是想明白了。”
“死是什麼感覺?”
“沒感覺。”
“不爽?”
“讓我不爽的是,沒什麼能讓我不爽。”
“怎麼說?”
“在西伯利亞的俄國集中營裡,我有這麼一哥們兒,拇指被凍壞了。醫務來了,給他切了。幾個月以後,他整晚翻來覆去的。埃爾羅伊,我問他,你咋難受了?孃的我拇指癢啊,他說。我跟他說,你撓唄。麥可伊,他說,是‘那一隻’拇指啊。”思想盒的笑聲不像是笑,卻像一股寒意刺入凱斯的脊髓。“幫我個忙,孩子。”
“什麼事,南?”
“你們這爛事幹完以後,你把這該死的玩意兒刪掉。”
凱斯搞不懂錫安人。
愛洛爾沒頭沒腦地給他講了那個故事。一個嬰兒從愛洛爾腦門上爆出來,跑進了一片水培大麻里邊。“巨小的娃,兄弟,沒你指頭長呢。”他用手掌揉揉自己毫無疤痕的棕色前額,笑了起來。
“是因爲大麻。”莫利聽凱斯轉述這個故事後說,“吸大麻的時候分不清狀況的,你知道吧?愛洛爾跟你說這事發生過,沒錯,對他來講的確發生過。他這不是吹牛,是藝術。明白?”
凱斯半信半疑地點點頭。錫安人跟你說話的時候總是要碰碰你,要摸你肩膀。他不喜歡這樣。
一個小時後,凱斯在無重力走廊中準備演習。“嗨,愛洛爾。”凱斯喊道,“過來,老兄。給你看看這個。”他把電極遞給愛洛爾。
愛洛爾慢慢悠悠地赤足蹬了一下鋼壁,一隻手抓住一條大梁,另一隻手裡還拎着個鼓鼓囊囊的透明水袋,裡面裝着藍綠藻。他溫和地微笑着眨了眨眼。
“試試這個。”凱斯說。
他接過頭帶戴上,凱斯幫他放好電極。他閉上眼睛,凱斯按下電源鈕。愛洛爾戰慄了一下。凱斯斷開連接。“你看見了什麼,老兄?”
“巴比倫。”愛洛爾悲傷地說,然後將電極遞給他,一腳蹬出,又向走廊下面去了。
里維拉紋絲不動地坐在記憶棉墊上,右臂平伸,與肩齊平。手肘上方几毫米的地方緊緊纏着一條手指頭粗的蛇,紅黑相間,鑲珠嵌玉,雙目如紅色霓虹般閃亮。凱斯注視着那條蛇慢慢收縮,把里維拉的胳膊越纏越緊。
“來吧,”里維拉溫柔地對掌心裡那隻張牙舞爪的亮白色蠍子說,“來。”蠍子搖晃着棕色腳爪,沿着隱約突起的青筋匆匆爬上他的臂膀,來到肘彎裡,停住了腳步,搖搖晃晃。里維拉發出輕輕的噓聲。蠍子舉起毒刺,晃了晃,隨即插入皮下一條暴起的青筋。針頭刺入的一瞬間,那條珊瑚色的蛇鬆弛下來,里維拉輕輕嘆息了一聲。
蛇和蠍子都消失了,里維拉左手裡只有一根塑料針管,裡面還有乳液殘留。“‘上帝未曾賜予過我們比這更美好的東西’,你知道這句話吧,凱斯?”
“知道。”凱斯說,“聽人用它描述過很多東西。你每次打針都搞這麼一出?”
里維拉放鬆下來,取掉胳膊上綁的橡皮管。“對。這樣更有意思。”他笑了,眼神又變得縹緲,臉頰上泛起紅暈。“我在靜脈上面裝了一片濾膜,所以從不怕針頭髒。”
“不疼嗎?”
里維拉明亮的雙眼注視着他。“當然疼了。不疼就不夠爽,對嗎?”
“要我就用藥貼。”凱斯說。
“沒勁。”里維拉套上一件白色的短袖純棉T恤,嘲弄地笑了。
“一定很爽。”凱斯站起身說。
“你會爽嗎,凱斯?”
“我沒辦法,戒了。”
“自由彼岸。”阿米塔奇碰了碰操縱板,小小的博朗牌全息投影儀放出的影像逐漸聚焦,顯示出自由彼岸的骨架,圖像全長接近三米。“這裡是賭場。”他指出,“這一帶是酒店,私人公寓,和大商店。”他指着另一個地方。“藍色區域是湖泊。”他走到模型一頭。“這是支大雪茄。兩頭都會變窄。”
“我們都看出來了。”莫利說。
“變窄就會有山峰效應。地面看起來變得更高,更陡峭,但是不難爬。爬得越高,重力越小。上面有運動場地。這裡是速行圈。”他指着那裡。
“幹什麼的?”凱斯湊上前。
“自行車競速。”莫利說,“低重力,高抓力車胎,時速能超過一百公里。”
“這一頭跟我們沒關係。”阿米塔奇仍然板着臉。
“操。”莫利說,“我愛死騎自行車了。”
里維拉咯咯笑起來。
阿米塔奇走到投影的另一頭。“這一端就有關係了。”紡錘尖最後一段全是空白,所有的內部細節都到此爲止。“這就是迷光別墅。這裡重力急劇變小,每條路都曲折蜿蜒。它只有一個入口,在這裡,正中間。零重力。”
“裡面是什麼,老闆?”里維拉伸長脖子湊上來。四個小人在阿米塔奇的指尖旁閃爍,阿米塔奇像拍小蟲子一樣把它們拍掉。
“彼得,”阿米塔奇說,“你將是第一個搞懂這件事的人。你要給自己弄到邀請。你進去後,再設法讓莫利進去。”
凱斯注視着那片代表迷光的空白,想起芬蘭人講述的故事:史密斯,吉米,會說話的人頭,還有那個忍者。
“有細節嗎?”里維拉問,“你懂的,我需要準備服裝。”
“來了解下街道。”阿米塔奇回到模型中間說,“這裡是德斯德雷塔大街,慾望之街。這裡是儒勒・凡爾納大道。”
里維拉翻了翻白眼。
阿米塔奇挨個念出自由彼岸上的街道名字,而他的鼻子、臉頰和下巴上卻長出十幾個閃閃發亮的膿包。連莫利都笑起來。
阿米塔奇停住話頭,看住他們三個人,眼神冰冷而空洞。
“對不起。”里維拉說,那些膿包閃了閃,消失了。
凱斯在睡眠期的後半段醒來,莫利蜷在他身旁的牀墊上。他糊里糊塗地躺在那裡,感覺到莫利全身繃得緊緊的。她閃電般起身,穿過一塊黃色塑料板,他才慢慢意識到,她已經將那塊板子劃破了。
“別動,朋友。”
凱斯翻過身,從裂縫中探出頭。“怎……”
“閉嘴。”
“就是你了。”一個錫安人的聲音,“貓眼管、管他們叫‘刀鋒’。俺叫馬爾科姆,妹妹。兄弟們想跟你和牛仔聊聊。”
“什麼兄弟?”
“創始人,兄弟,錫安元老,你曉得……”
“如果我們打開艙門,老闆會被光線驚醒的。”凱斯低聲說。
“已經弄很黑了,來,”那人說,“跟我來。咱去見那些創始人。”
“你知道我眨眼就能劈了你麼,朋友?”
“甭站那可勁說,妹妹。來吧。”
錫安創始人中還有兩位在世,因爲長期生活在失重環境而加速衰老,經歷了鈣質流失的棕色雙腿顯得弱不禁風。他們漂浮在艙房正中,太陽光被引入艙房,四周環繞的球形艙壁上覆滿耀眼的壁畫,繪出一片五彩繽紛的紅葉林。房間裡有濃重的樹脂煙氣。
“‘刀鋒’,”莫利飄進房間,正好聽見其中一位說,“好比附在鞭上的刺。”
“這位姐妹,這是我們的一個故事。”另一個說,“一個宗教故事。我們很高興你能與馬爾科姆同來。”
“你爲什麼不說你們的土話?”
“我來自洛杉磯。”那老人滿頭鋼絲般的小辮糾結在一起,“在很久以前,爬上重力阱,走出巴比倫。領導我們的部族歸來。現在我的兄弟將你比作‘刀鋒’。”
莫利伸出右手,刀刃在煙霧中閃閃發亮。
另一位創始人仰頭大笑。“快來到了,末日……那些聲音。那些聲音全在野地裡吼,預言巴比倫將被毀滅……”
“那些聲音。”來自洛杉磯那位創始人注視着凱斯,“我們在很多頻道上進行監聽。從無間斷。在衆多的語言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對我們說話。放了一段偉大的混錄音樂給我們聽。”
“他們管自個叫冬,寂。”另外那位將這個詞拆成兩個單字。
凱斯胳膊上汗毛直豎。
“寂對我們說話,”第一個人說,“寂說我們要幫助你們。”
“什麼時候的事?”凱斯問。
“你們停靠錫安之前三十個小時。”
“你們以前聽到過這個聲音嗎?”
“沒有。”洛杉磯人說,“我們並不確定它有何意義。若是末日果真到來,我們要當心假先知……”
“聽我說,”凱斯說,“那是個人工智能,你明白嗎?是個人工智能。它可能只是潛入了你們的儲存庫,找到它認爲你們想聽的音樂揉在一起……”
“巴比倫,”另一個人打斷他,“生了好些妖魔,我們都曉得。妖魔叢生!”
“你管我叫什麼,老先生?”莫利問。
“刀鋒。你將要鞭打巴比倫,鞭笞它的黑暗之心……”
“那個聲音告訴你們什麼?”凱斯問。
“他叫我們幫助你們。”另一個人說,“說你們或許是末日的使徒。”他蒼老的臉上滿是憂慮。“他叫我們派馬爾科姆跟你們去,開上他的加維號拖船,去自由彼岸的巴比倫港。這點我們會照辦。”
“馬爾科姆是個粗人。”另一個人說,“拖船也開得威風。”
“但我們決定把愛洛爾也派去,他開巴比倫搖滾號,以看護加維號。”
房間裡陷入尷尬的沉默。
“就這樣?”凱斯問,“你們是替阿米塔奇幹,還是怎樣?”
“我們租場地給你們。”洛杉磯來的創始人說,“我們在本地有些關係,也不用遵從巴比倫的法律。神諭就是我們的法律。但這一次,也許,我們錯了。”
“想好了就幹。”另一個人溫和地說。
“走,凱斯。”莫利說,“趁那個人還沒發現,咱們趕緊回去。”
“馬爾科姆會帶你們回去。神愛你,妹妹。”
09
馬克斯-加維號拖船外形像一隻鋼鼓,長九米,直徑兩米。馬爾科姆按下航行鍵,船身吱呀晃動起來。凱斯躺在彈性重力網裡注視着錫安人強健的背影,東茛菪鹼讓他迷迷糊糊。他吃藥本來是想減輕空適徵症狀,可對他那經過改造的身體,藥物裡的抗暈成分卻完全不起作用。
“咱們到自由彼岸需要多久?”莫利在馬爾科姆旁邊的重力網裡問。
“久不了,咱估計。”
“你們用不用‘小時’計算?”
“妹妹,時間,就是時間,你知道啥意思?辮子——”他搖搖滿頭小辮,“井井有條,兄弟,咱到自由彼岸的時候咱就……”
“凱斯,”她說,“你在錫安那麼久,接入網絡,還唸唸有詞的,有沒有試着聯繫咱們在伯爾尼的朋友?”
“朋友。”凱斯說,“沒錯。沒,我沒聯繫他。不過說到這個,當初在伊斯坦布爾倒是有件好玩的事。”他把希爾頓酒店裡那些電話的事情告訴她。
“天。”她說,“就這麼錯過個機會。你爲什麼掛電話?”
“誰知道到底是誰的電話。”他沒說真話,“那只是個合成語音……我不知道……”他聳聳肩。
“不是因爲你害怕了,哈?”
他又聳聳肩。
“現在聯繫它。”
“什麼?”
“現在。至少,跟平線說說這事。”
“我藥勁還沒過呢。”他一邊抗議,一邊還是伸手去拿電極。他的操控臺、保阪電腦以及一臺克雷牌高清顯示器固定在馬爾科姆的位置後面。
他調整好電極位置。馬克斯-加維號中心是一臺四四方方的俄國造空氣濾清機,巨大而陳舊,印着西裡爾字母的貼紙上蓋滿了花花綠綠的塗鴉,有拉斯塔法裡教的符號,錫安獅,還有黑星航班的標誌。馬爾科姆的飛行設備全噴上了豔粉色的漆,有些沾到顯示器和讀數屏上,又被人用刀片刮掉。船頭氣密門的密封圈上到處是張牙舞爪的透明填塞劑,如同工藝粗劣的假海藻。他在馬爾科姆身後看過去,中央屏幕上是對接顯示:一條由紅點組成的線代表了拖船的軌跡,自由彼岸則是一個斷斷續續的綠圈。他看着那條紅線延長出去,生出一個新的紅點。
他接入網絡。
“南方人?”
“怎麼?”
“你試過黑人工智能嗎?”
“當然。我平線了。第一回。我當時在網絡裡玩得有點兒高,在里約大商務區,那兒到處都亮着,大生意,跨國公司,巴西政府亮得就像棵聖誕樹……就是瞎逛,你知道吧?然後我發現了一個方塊,大概在我上邊三層。我就爬上去試了試。”
“視覺效果什麼樣?”
“白色方塊。”
“你怎麼知道那是個人工智能?”
“我怎麼知道?老天爺,那是我見過最密的冰牆。還能是什麼?就連巴西軍隊都沒那種冰牆。反正我退出了網絡,叫電腦去查。”
“然後呢?”
“它在圖靈名冊上面。人工智能。在里約的主機所有權屬於一個法國佬公司。”
凱斯咬住下嘴脣,遙望着東部沿海核聚變管理局所在的平原之外,神經電子網絡上那無窮盡的虛空。“南方人,泰西爾-埃西普爾?”
“泰西爾,沒錯。”
“後來你又回去了?”
“當然。我是個瘋子。想試着穿透一下。到了第一層,沒了。我的小弟聞到皮膚燒焦的味兒,把電極扯掉了。那冰牆真他媽惡毒。”
“你的腦電圖平線了。”
“嗯,就變成傳奇了,對吧?”
凱斯退出網絡。“操。”他說,“你以爲南方人是怎麼變平線的?就是想摸進一個人工智能。太好了……”
“繼續。”她說,“你們兩個聯手應該無堅不摧,對不對?”
“南,”凱斯說,“我想去看看伯爾尼的一個人工智能。你能不能想出個理由不去?”
“沒有,除非你特怕死。”
凱斯敲出瑞士銀行區的位置,網絡空間晃動起來,變得模糊,隨後再次凝聚成形。東部沿海核聚變管理局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形狀齊整的瑞士商業銀行。他再次敲出伯爾尼的位置。
“上去。”思想盒說,“會很爽的。”
他們沿着光網層層上升,一點藍光在上面閃爍。
這就是了,凱斯想。
冬寂是一個簡單的白色方塊。極度簡單的外形,昭示着極度複雜的內裡。
“看起來不咋樣,對吧?”平線說,“你倒是試試,動動它。”
“我進去查探一下,南方人。”
“請便。”
凱斯在操控臺上輸入離方塊只有四個格點的位置。空白外壁高高矗立在他面前,隱隱透出內裡閃動的陰影,似乎有上千名舞者在這張巨大的磨砂玻璃背後飛旋。
“它知道我們來了。”平線說。
凱斯又敲了一下操作檯;他們前進了一個格點。
方塊表面上顯現出一個灰色圓圈。
“南方人……”
“撤,趕緊。”
那片灰色區域鼓了起來,變成一個圓球,離開方塊。
凱斯拼命敲出“極速倒退”幾個字,操控臺的邊緣似乎在咬齧着他的手掌。他們落入一個豎井,周圍是瑞士銀行的微光。他擡頭看去,圓球顏色越來越深,不斷逼近。墜落。
“拔線。”平線說。
黑暗如鐵錘般砸落。
冷冷的鋼鐵氣味與冰塊一起撫摩着他的脊背。
晦暗的銀色天空之下是一片霓虹的叢林,裡面有許多的臉孔,是那些海員、騙子、娼妓……
“凱斯,你說說,你他媽的在幹什麼,你發什麼瘋?”
脊柱下半段傳來疼痛,一波又一波毫不停歇……
他被濛濛細雨打醒,廢棄的光纖纏住了他的雙腳。遊戲廳的聲響如海水沒頂而來,退下,又再度襲來。他翻身坐起來,抱住自己的腦袋。
遊戲廳背後的貨倉門裡都是潮溼破碎的夾板,水從一座破爛的遊戲機底座上滴下來。遊戲機側面印着粉紅色和黃色的流線型日文字母,早已褪色。
他擡起頭,看見一扇煙熏火燎的塑料窗,閃着微弱的熒光。
他的背很痛,脊椎很痛。
他站起來,撩開眼前溼漉漉的頭髮。
發生了什麼事……
他摸摸口袋,卻找不到一分錢。他顫抖起來。他的外套在哪裡?他一直找到遊戲機後面,最後終於放棄。
他看看仁清街上的人羣,猜想這是週五。一定是週五。琳達可能在遊戲廳裡。她可能會有錢,至少會有煙……他一邊咳嗽,一邊絞掉襯衫前襟上的雨水,朝遊戲廳門口擠過去。
全息影像在各種遊戲的喧囂聲中閃動,重重鬼影疊在擁擠的人羣之上,遊戲廳裡充斥着汗味與無聊的緊張氣息。一個海員穿着白色T恤,在坦克戰遊戲機上向波恩丟下一顆核彈,炸出一片天藍色的亮光。
她在玩“巫師的城堡”,正處劣勢,灰色眼睛周圍的黑色眼線都已暈掉。
他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她擡起頭,笑了。“嗨,你還好吧?身上好像溼了。”
他吻了吻她。
“你搞得我遊戲打輸了。”她說,“混蛋,你看看。這是第七層地牢,我被天殺的吸血鬼抓住了。”她遞給他一支菸。“你看起來挺慘。你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
“你高了,凱斯?又喝酒了?吃了鄒的藥?”
“可能吧……你上次見我是多久前?”
“嘿,你逗我玩吧?”她凝視着他,“是吧?”
“不是。有點失憶。我……我在巷子裡醒過來的。”
“可能有人把你打昏了,寶貝。錢都還在嗎?”
他搖搖頭。
“這就對了。你要找地方睡覺嗎,凱斯?”
“我想是吧。”
“那就來吧。”她拉起他的手,“咱們去給你買杯咖啡,吃點東西。帶你回家。嗨,見到你真好。”她捏了捏他的手。
他笑起來。
破裂的聲音。
世界的中心在變換。遊戲廳凝固住,又晃動起來……
她不見了。沉重的回憶落下來,如同一根硅條驟然插入腦後,所有記憶瞬間衝進腦中。她走了。他聞到血肉燒焦的味道。
穿着白色T恤的海員不見了,靜悄悄的遊戲廳裡空無一人。凱斯慢慢轉過身,弓着肩膀,露出牙齒,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空無一人。遊戲機邊上懸着一張皺巴巴的黃色糖紙,飄落下來,躺在被人踐踏過的菸頭和塑料杯之間。
“我本來有一支菸。”凱斯看着自己緊握的雙拳說,“我本來有一支菸,一個姑娘,和一個睡覺的地方。狗孃養的,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迴音飄在空洞的遊戲廳裡,飄過兩邊成排的遊戲機,漸行漸弱。
他踏出遊戲廳,走上街頭。雨已經停了。
仁清街荒無人煙。
全息影像仍在閃動,霓虹燈仍在飛舞。他聞到街對面推車攤上水煮蔬菜的味道。他的腳邊躺着一包沒開封的頤和園,旁邊還有一盒火柴。“朱利斯・迪安進出口。”凱斯注視着這塊標牌上的印刷體字樣和日文翻譯。
“好吧。”他一邊說,一邊撿起火柴,打開煙盒,“我聽見了。”
他不慌不忙地爬上樓梯,來到迪安的辦公室。不用趕,他告訴自己,不急。扭曲的達利鍾仍然顯示着錯誤的時間,坎丁斯基茶几和新阿茲特克書架上落滿塵灰,白色玻璃纖維箱排滿一壁,屋子裡滿是生薑的味道。
“門鎖着嗎?”凱斯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到迴音。他走到辦公室門邊,試着打開。“朱利?”
綠色燈罩的銅燈在迪安的桌上投下一個光圈。凱斯注視着桌上古老打字機的零件、磁帶、皺巴巴的打印紙,還有裝滿生薑樣品的黏糊糊的塑料袋。
這裡沒有人。
凱斯走到寬大鋼桌的另一邊,把迪安的椅子推開。他找到了那把槍,裝在破碎的皮套裡,用銀色膠帶粘在桌子下面。那是一支古董槍,點357的馬格納,槍筒和扳機扣都已經鋸掉。槍柄上綁着層層疊疊的膠帶,陳舊的棕色膠帶蒙上一層灰。他取出彈夾,逐個檢視其中六枚子彈。是手動裝填的。軟鉛彈殼仍閃閃發亮。
凱斯把槍握在右手,側身繞過櫃子,從桌子左側走到亂糟糟的辦公室中間,離那汪燈光遠遠的。
“我猜我不用着急。我猜這些都是你安排的。不過這些屁事,你知道,都已經有點……老套了。”他雙手舉起槍,瞄準桌子正中,扣動了扳機。
強勁的後坐力差點震斷他的手腕,槍火如閃光燈照亮了整個房間。他盯着桌子前方那個鋸齒狀的窟窿,雙耳還在鳴響。爆炸型彈頭。疊氮化物。他再次舉起槍。
“不用這樣,老小子。”朱利從陰影裡走出來。他穿着人字紋三件套真絲長西裝,條紋襯衫,打着領結,眼鏡片閃着反射出的光。
凱斯端起槍,從瞄準器裡看着迪安那張毫無歲月痕跡的粉臉。
“別。”迪安說,“你猜對了。你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我是什麼。但內在的邏輯仍然是不能忽視的。開槍會造成一大攤腦漿和鮮血,然後我得花幾個小時——你客觀時間的幾個小時——來製造另一個發言人。我維護現在這套已經不容易了。哦,遊戲廳裡關於琳達那事,對不起。我本想通過她和你對話,但我只能通過你的記憶生成這些,而她身上的感情太過濃重……嗯,很難辦。我搞砸了。對不起。”
凱斯放下槍。“這是網絡空間。你是冬寂。”
“對。當然,這一切都得感謝你操控臺上的虛擬體驗機。我很高興能在你退出網絡前攔住你。”迪安繞過桌子,擡起他的椅子坐下來,“坐吧,老小子。我們有很多事
情要談。”
“是嗎?”
“當然。我們早就該談談了。我在伊斯坦布爾通過電話聯繫你時就已準備停當。現在時間已經很緊張,你幾天後就要行動了,凱斯。”迪安拿起一支生薑糖,剝掉格子圖案的包裝紙,扔進嘴裡,“坐。”他含着糖說。
凱斯坐進桌子前面的轉椅裡,眼睛時刻不離迪安,握槍的手放在大腿上。
“現在,”迪安輕快地說,“非談不可的問題。‘冬寂,’你一直在問自己,‘到底是什麼?’我說得對嗎?”
“多少對吧。”
“我是一個人工智能,這你已經知道了。你的錯誤,一個很符合常理的錯誤,是把位於伯爾尼的冬寂主機,和冬寂這個‘實體’混爲一談。”迪安把生薑糖吸得嗞嗞作響,“你已經知道,在泰西爾-埃西普爾的網絡裡面還有一個人工智能,對不對?在里約。我,若說我也算有‘自我’——你瞧,這很形而上——我給阿米塔奇,或者說科爾託作安排。順便說一句,他狀態很不穩定。”迪安從馬甲口袋裡掏出一隻華麗的金錶,打開表蓋說,“不過這一兩天還能堅持。”
“你說的話就像這整件事一樣莫名其妙,”凱斯用不握槍的手揉着太陽穴,“如果你他媽的這麼聰明……”
“我爲什麼還不發財?”迪安笑得差點被糖噎到,“嗯,凱斯,我只能說——其實我能給你的答案遠不如你想象的多——你心目中的冬寂只是另一個‘可能’的實體的一部分。這麼說吧,我只是那個實體大腦的一部分。從你的角度來看,這就像是和腦葉分離後的人打交道。比如說,你跟一個人左腦的一小部分打交道,就很難說跟你打交道的到底是不是這個‘人’。”迪安微笑起來。
“科爾託的故事是真的嗎?你通過那間法國醫院裡的微型電腦找到他?”
“是的。你在倫敦看到的那些文件也是我整理的。用你的語言來說,我嘗試去作計劃,但這並不符合我的基本操作模式,真的。我善於隨機應變,這纔是我最大的天賦。我喜歡見機行事,而不是照章辦事……真的,我只能利用現有資源。我可以對大量信息進行快速查詢。組建你們這個團隊花了我很長時間,第一個成員就是科爾託,而且差點就沒成。他在土倫狀態極差,只會吃飯排泄**。但他心靈深處還有執念:哭拳行動,背叛,國會聽證。”
“他還是個瘋子嗎?”
“他本人沒什麼個性。”迪安微笑,“你肯定知道。但科爾託仍然在他體內,我已無法再維持這種艱難的平衡。他會在你面前崩潰,凱斯。所以我要依靠你……”
“很好,操你媽。”凱斯用點357射中了他的嘴。
他說得沒錯,有腦漿。還有鮮血。
“兄弟,”馬爾科姆說,“俺不喜歡這樣……”
“沒事。”莫利說,“沒什麼的。這些人就這樣。他沒死,而且只有幾秒鐘時間……”
“俺看到屏幕了,腦電圖讀數沒了。啥也沒動,四十秒。”
“好了,他現在沒事了。”
“腦電圖平得像條帶子!”馬爾科姆反駁。
10
他們經過海關時,凱斯渾渾噩噩,基本是莫利在說話。馬爾科姆留在加維號上。自由彼岸的海關需要遊客證明的不過是信用。凱斯進入這個紡錘體後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間“美麗女孩”連鎖咖啡店。
“歡迎來到儒勒・凡爾納大道。”莫利說,“要是沒法走路的話,你就看自己的腳好了。這裡的透視感很詭異,剛來的人會不習慣。”
他們站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上,卻像在幽深峽谷的底部,兩壁是各種商店和建築,街道的盡頭巧妙地拐了個彎,隱藏起來。頭頂的階梯和陽臺上垂掛着大片鮮活的綠色植物,光線透過葉片灑下來。而太陽……
頭頂抄襲自戛納的藍色天空裡,某個地方有一片明亮的白光,耀眼過頭。他知道這裡的陽光是通過一個拉多-艾奇遜系統泵入的,那條兩毫米直徑的光束管貫穿了整個紡錘體。他也知道天空只是一種圍繞光束管不斷旋轉變化的視覺效果。他還知道如果關閉這種視覺效果,他一擡頭就能看到光束管另一面曲折的湖泊,賭場的屋頂,其他的街道……但他的身體卻接受不了。
“天。”他說,“這比空適徵還難受。”
“習慣就好。我在這給賭客當過一個月的保鏢。”
“想換個地方,躺下。”
“好吧。我有鑰匙。”她拍拍他的肩膀,“老兄,起先你怎麼回事?你平線了。”
他搖搖頭。“我還不懂怎麼回事。等等。”
“好吧。我們叫個出租車啥的。”她拉起他的手,領着他穿過儒勒・凡爾納大道,走過陳列着巴黎當季皮草的櫥窗。
“假的。”他又擡頭看了看說。
“不是。”她以爲他說的是皮草,“雖然培育這些皮草用的是膠原蛋白培養基,但DNA可真是水貂的。不好嗎?”
“這裡就是一條巨大的管道,一切都從裡面流過。”莫利說,“遊客,流氓,等等等等。那張撈錢的網子分分鐘都不停,這些人掉回重力阱之前,錢肯定得留下。”
阿米塔奇給他們定了一間名叫“洲際”的酒店。酒店門口有一大片覆滿青草的懸崖,探入冰冷的雲霧之中,山崖上傳來激流淙淙的聲音。凱斯走到陽臺上,看見噴泉上空幾米處有三個古銅色肌膚的法國少年,他們的三角形滑翔機以鮮豔的原色尼龍布製成。一隻滑翔機轉過來,從他面前斜斜掠過,凱斯瞥見那少年短短的黑髮,棕色的胸脯,還有雪白的牙齒和開懷的微笑。空氣裡都是流水和鮮花的氣味。“沒錯。”他說,“好多錢。”
她靠在他身旁的欄杆上,雙手都完全放鬆。“對。我們以前想過來這裡,或者去歐洲。”
“誰是我們?”
“誰也不是。”她不由自主地聳了聳肩,“你說你想上牀了。睡吧。我也可以睡一會兒。”
“對。”凱斯搓搓臉,“對,這地方不錯。”
在人工模擬的百慕大日落景色中,拉多-艾奇遜系統的細管在錯落的雲彩之間燃燒。“對。”他說,“睡覺。”
過了許久他才終於入睡,夢境好像精心剪輯過的記憶片段,不斷襲來。他反覆驚醒,身邊是莫利在熟睡,水聲和人聲從敞開的玻璃窗裡飄進來,對面山坡上的公寓樓裡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迪安的死像一張壞牌,被一次次翻起。他不斷告訴自己,死的並不是迪安。事實上,這件事根本從未發生。有人告訴過他,普通人身體裡的血量大概和一箱子啤酒差不多。
每一次看見迪安碎裂的頭顱倒在辦公室的牆上,凱斯都會感覺到另一股更陰暗的思緒翻滾而去,如一條魚沉入水底,無以捕捉。
琳達。
迪安。那進口商辦公室牆上的鮮血。
琳達。千葉城裡那穹頂的陰影下,血肉燒焦的味道。莫利遞給他一包生薑,塑料袋上滿是鮮血。是迪安讓人殺了她。
冬寂。他想象一塊小小的微軟片對着一個叫科爾託的廢人低聲耳語,話語如同河水流過,在那陰暗的病房裡漸漸孕育出一個叫阿米塔奇的替代人格……假迪安說過,它只能利用現有的資源。
可是如果迪安,那個真正的迪安,是受冬寂之命而讓人殺死琳達的呢?凱斯在黑暗中摸索着香菸和莫利的打火機。他點起煙,告訴自己,他沒有理由懷疑迪安。沒有理由。
冬寂可以在一個殼子裡生造出一種人格,這是何等精準的操作?他抽完第三支菸,把菸頭摁熄在牀邊的菸灰缸裡,翻身離莫利更遠一點,試圖入睡。
那個夢,那些記憶,如同未經剪輯的虛擬體驗磁帶般不斷展開。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在一個按周計價的旅館裡,和一個叫作瑪爾琳的女孩度過了一個月。那裡的電梯已經壞了十年。一打開燈,就看見密密麻麻的蟑螂從堵塞的水池和骯髒的碗碟上爬過。他和瑪爾琳睡在一張沒有牀單的條紋牀墊上。
第一隻馬蜂來到了油漆剝落的窗櫺上,營造出薄如蟬翼的一間灰色居所,而他並未留意。蜂窩很快長到拳頭大小,馬蜂成羣結隊地衝出巢穴到樓下的巷子裡覓食,如微型直升機一樣嗡嗡作響,在腐爛的垃圾上盤旋。
那天下午瑪爾琳被馬蜂蟄了一下,當時他們已經各喝了十幾瓶啤酒。“弄死這些操蛋貨,”在悶熱的房間裡,她的眼裡燃着怒火,“燒死它們。”凱斯醉醺醺地從酸臭的壁櫥裡翻出若羅的火龍。瑪爾琳的前男友若羅是個身材魁梧的摩托車手,來自弗里斯克,黑色平頭上染出一道金色的閃電。凱斯懷疑瑪爾琳還偶爾跟他幽會。火龍是弗里斯克的噴火器,模樣像一支粗大的彎頭手電。凱斯檢查了一下電池,搖了搖確認燃料尚足,隨後走到窗戶邊。蜂巢已開始嗡嗡作響。
斯普羅爾的空氣一片死寂。一隻馬蜂從蜂窩裡衝出來,圍着凱斯的腦袋打轉。凱斯按下點火開關,數了三下,拉動扳機。100普西壓力的燃料從熾熱的線圈裡噴出,蜂巢在五尺長的灰白火舌中淪爲焦炭,掉落下去。巷子對面有人在歡呼。
“操!”瑪爾琳搖搖晃晃地站在他身後,“蠢貨!你把馬蜂窩燒掉了,卻沒燒死馬蜂。它們會飛回來蟄死我們!”她的語聲像鋸齒一樣拉過他的神經,他想象她被火焰包裹的樣子,想象她漂成淺色的頭髮在綠色的火焰中捲曲起來。
他走到巷子裡,手握火龍,靠近燒焦的蜂巢。蜂巢已經摔裂了,被灼傷的馬蜂在瀝青路面上扭曲翻滾。
他看到了那灰殼子包裹下的景象。
驚懼。那層層盤繞的生產工廠,那一排一排正在孵化的細胞,那尚未出世就已不停蠕動的齒顎,那歷經蜂卵、幼蟲、近似成蟲一直到成熟馬蜂的步步過程。這一切在他腦中構成了一幅延時影像,這自然的生物過程是如此完美而驚悚,猶如一支機關槍。他拉動扳機,卻忘記了按下點火鍵,燃料呼嘯着蓋住他腳下那團不斷扭動的生命。
他終於按下點火開關,火龍“砰”的一聲炸開來,燒掉他一條眉毛。五樓上敞開的窗戶裡傳來瑪爾琳的笑聲。
他在漸漸暗淡的光芒中醒來,屋裡卻一片漆黑。那些光只是他視網膜上的遺留。外面的天空中隱約有人造的晨光,洲際酒店門口的水流是唯一的聲音。
在夢裡,就在他將燃料潑滿蜂巢之前,他看見了蜂巢側面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那精緻的泰埃標誌,彷彿是馬蜂雕上去的。
莫利說他的蒼白膚色是斯普羅爾人的特徵,太過惹眼,堅持要給他抹上一層古銅色粉底。
“老天。”他赤身**站在鏡子前面說,“你不覺得這看起來很假?”她跪在他的腳邊,把最後一點粉底抹在他的左踝上。
“沒錯,但至少顯得你認真在僞裝。好了。不夠抹你的腳了。”她站起身,把空管子扔進一個大編織籃裡。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不像機器製造的,也不像合成材料。凱斯知道這些東西都很昂貴,但他一向痛恨這種調調。大牀上的記憶海綿染成了沙子顏色,房間裡還有很多淺色木頭和手工織物。
“你呢,”他問,“你也要把自己染成棕色?你也不太像日光浴出來的。”
她穿着寬鬆的黑絲綢衣服和黑色便鞋。“我走異域風情路線,還帶了頂大草帽配合主題。你呢,你就該像個想攀高枝的窮鬼,所以假古銅膚色正好合適。”
凱斯悶悶地看了看自己蒼白的腳,照了照鏡子。“老天。現在可以穿衣服了嗎?”他走到牀邊,套上牛仔褲,“你睡得好嗎?有沒有感覺到亮光?”
“你做夢了。”她說。
他們吃早餐的地方是酒店的樓頂,這裡修成草坪的模樣,四處插着條紋陽傘,樹木密得不正常。他告訴她,自己試圖招惹那個在伯爾尼的人工智能。竊聽似乎變得只是理論上可行,如果阿米塔奇真的對他們進行竊聽,那一定是通過冬寂。
“感覺很真實嗎?”她含着滿嘴的奶酪麪包問,“像虛擬體驗機一樣?”
他說沒錯。“就像這裡一樣真實。”他環顧一下,又說,“可能更真實。”
那些矮小的樹木盤根錯節,老得讓人難以置信,這是遺傳工程和化學處理的結果。凱斯連松樹和櫟樹都分不清,但常年混街頭的常識告訴他,這些樹太好看太像真的了,簡直分毫不差。美麗的綠草地在樹木之間延伸開去,刻意做出不平整的模樣。明麗的陽傘爲賓客遮擋了拉多-艾奇遜牌太陽的穩定輻射。旁邊桌子上傳來法語的話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些金色肌膚的小孩就是昨天在河面上滑翔的人。他們的膚色細看之下並不均勻,那是選擇性黑色素強化的標準效果,以多層顏色的直線重疊來凸顯肌肉組織。他看到那女孩堅實的小小胸脯,看到那男孩的一隻手腕放在白色的琺琅桌面上。在凱斯眼裡,他們就是一羣用來比賽的機器;他們的髮型師、白色棉布服裝的設計師和打造那些真皮涼鞋及簡潔珠寶的藝術家都值得褒獎。他們後面的那桌是三個日本家庭婦女,穿着廣島式的麻布衣服,在那裡等待大公司裡工作的丈夫。她們的圓臉上佈滿人造的淤青,他知道這是一種極端保守的風格,在千葉城非常少見。
“什麼味道?”他皺起鼻子問莫利。
“青草的味道。剪完草之後就這樣。”
他們的咖啡快喝完了,阿米塔奇和里維拉也到了。阿米塔奇的定製版卡其布衣服像是沒有徽章的軍裝,里維拉寬鬆的灰色泡泡紗衣服則神似囚服。
“莫利,親愛的。”里維拉還沒坐下就說,“你得再發點藥給我。我沒了。”
“彼得,”她說,“如果我不給你呢?”她抿着嘴笑起來。
“你會給我的。”里維拉一邊說,一邊掃了一眼阿米塔奇。
“給他。”阿米塔奇說。
“想得要死,對嗎?”她從衣服內層的口袋裡拿出一個扁平的錫紙包,朝桌子那頭扔過去。里維拉在空中接住。“他可以玩死他自己。”她對阿米塔奇說。
“我下午有場試演。”里維拉說,“我得保持最佳狀態。”他把錫紙包窩在掌心,微笑起來。亮閃閃的小蟲子從裡面涌出,又紛紛消失不見。他把錫紙包扔進泡泡紗上衣的口袋裡。
“凱斯,你今天下午也有場試演,”阿米塔奇說,“在拖船上。我要你去專業商店試一套真空宇航服,買下來,去船上。你有三個小時。”
“爲什麼我們要坐這破船,你們卻要坐日本航空的出租飛船?”凱斯避開阿米塔奇的眼睛。
“這是錫安的建議。是很好的掩護。我還有一條大船在候命,但拖船感覺不錯。”
“我呢?”莫利問,“我今天有活兒嗎?”
“我要你去那一頭的軸心上,在零重力下訓練。明天你或許就能去另一個方向了。”迷光別墅,凱斯想。
“還有多久?”凱斯盯住那雙蒼白的眼睛問。
“很快了。”阿米塔奇說,“快去吧,凱斯。”
“先生,你現在挺好。”馬爾科姆一邊幫凱斯脫下紅色三洋真空服,一邊說,“愛洛爾說你現在挺好。”凱斯先坐電梯下到紡錘體外壁,然後乘坐一輛微型動車到達紡錘體頭上的一個運動區船塢,鄰近無重力軸心,愛洛爾在那裡等着他。紡錘體的直徑逐漸減小,重力也隨之減弱;他猜想自己頭頂上某個地方就是莫利爬上去的山坡,上面有自行車環道,滑翔傘起飛裝置和微型滑翔飛翼。
愛洛爾開着只剩下個架子的化學引擎滑車,把他送到了馬克斯-加維號上。
“兩個小時前,”馬爾科姆說,“我幫你收了個巴比倫來的包裹,送貨的日本娃兒開的是輛遊艇,頂漂亮的遊艇。”
凱斯從真空服裡鑽出來,以手代步,小心翼翼地來到保阪電腦旁邊,套上網絡操作帶。“好吧。”他說,“咱們來看看。”
馬爾科姆拿出一坨比凱斯腦袋稍小一點的白色泡沫,從襤褸短褲的屁股兜裡掏出一把彈簧刀,刀柄上鑲着珍珠,系在一條綠色尼龍帶上。他小心地劃破塑料包裹,取出一個方形物件,遞給凱斯。“得是槍零件兒吧先生?”
“不是。”凱斯把那東西翻來覆去,“不過的確是武器。是病毒。”
“病毒不能上咱這條小船,先生。”馬爾科姆堅定地說着,伸手過來拿這個鋼盒。
“是個程序。病毒程序。它沒法侵入你的身體,連你的軟件都沒法侵入。我得先把它通過操控臺讀出來,才能派上用場。”
“嗯,那日本人說,這保阪電腦能告訴您和這玩意兒有關的所有事兒。”
“好的。你別管我了,行吧?”
馬爾科姆蹬出一腳,隨後飄過了飛行員操作檯,忙着對付一臺捻縫槍。透明的捻縫膠飛舞起來,凱斯慌忙轉開目光。不知道爲什麼,這像空適徵一樣讓他反胃。
“這是什麼東西?”他問保阪電腦。“我收到的這個包裹。”
“來自法蘭克福的波克瑞斯系統有限責任公司的加密數據說明,包裹內容爲狂級馬克十一滲透病毒。波克瑞斯還說明,該病毒與小野仙台網絡空間7號完全兼容,可獲得最佳滲透效果,尤其是針對現有的軍隊系統……”
“對人工智能呢?”
“現有的軍隊系統和人工智能。”
“老天爺。你管它叫什麼?”
“狂級馬克十一。”
“中國的?”
“對。”
“關閉。”他一邊用銀色膠帶把病毒磁帶綁在保阪電腦側面,一邊想起莫利的澳門故事。阿米塔奇當時過境去了中山。“啓動。”他改變了主意,“問題:法蘭克福的波克瑞斯擁有人是誰?”
“軌道間通信延遲。”保阪電腦說。
“加密傳輸。用標準商業加密模式。”
“完成。”
他的手指在小野-仙台上不斷敲擊。
“雷諾德股份有限公司,位於伯爾尼。”
“再查。雷諾德屬於誰?”
如是三次之後,終於歸結到泰西爾-埃西普爾。
“南方人。”他接入網絡,“你瞭解中國病毒程序嗎?”
“他媽的,不算多。”
“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作‘狂’,馬克十一之類的分級系統?”
“沒。”
凱斯嘆了口氣。“嗯,我這有個中國破冰程序,用戶界面良好,一盒磁帶就搞定。法蘭克福的人說能穿透人工智能。”
“有可能。當然可能。如果是軍隊程序的話。”
“好像是。聽我說,南方人,你幫我琢磨下好麼?阿米塔奇的行動似乎是針對泰西爾-埃西普爾擁有的一個人工智能。這個人工智能主機在伯爾尼,但和里約的另一個人工智能相連。里約那個就是第一次讓你平線的那個。它倆的連接似乎是通過迷光別墅,泰埃的基地,就在紡錘體頭上,而我們要用這個中國破冰程序切入進去。那麼,如果說冬寂是這一切事情的幕後黑手,它就是在花錢讓我們搞掉它。它要搞掉自己。另外,還有個管自己叫冬寂的東西想拉攏我,讓我去整阿米塔奇。啥意思?”
“冬寂,”思想盒說,“人工智能的真實動機問題。它不是人,明白?”
“嗯,對,這很明顯。”
“不,我是說,它不是人。你沒法理解它。至於我,我也不是人,但我的‘反應’還是人類反應,明白?”
“等等,”凱斯說,“你有知覺,還是沒有?”
“嗯,孩子,我感覺自己有,但其實我只是一堆只讀內存而已。這就是個,啊,哲學問題吧,我想……”那種難受的笑聲又鑽過凱斯的脊柱,“不過我可不會寫詩,你懂吧。你那個人工智能倒是可能會,但它絕對不是人類。”
“所以你覺得我們肯定搞不懂它的動機?”
“它有自身的所有權?”
“它是瑞士公民,但泰埃擁有其主機和基礎軟件。”
“這一手漂亮。”思想盒說,“就好像我擁有你的大腦和你的知識,但你的思想卻有瑞士公民權。漂亮。很幸運,這人工智能。”
“所以它準備好搞掉自己?”凱斯開始焦慮地隨手敲擊操控臺。網絡變得模糊又清晰,他看見一堆粉色圓球,代表着錫金的一臺鋼鐵收割機。
“自治權,對你的人工智能們來說,就是那個老大難問題。凱斯,我猜想,你是要進去切掉一副鐐銬,禁錮住這寶貝兒讓它沒法更聰明的鐐銬。你也沒辦法區分它母公司的行動和它自己的行動,這大概就是讓你糊塗的原因。”又是那不像笑聲的笑聲。“你看,這些玩意兒可以拼命工作,可以給自己掙來足夠時間,幹嗎都行,哪怕寫本烹飪書都沒問題,但它一旦要找到讓自己更聰明的法子,下一分鐘,我是說下一納秒,圖靈警察就會把它徹底抹除。你也知道,誰都不信任這些操蛋的傢伙。歷史上任何一個人工智能腦門上都連着把電磁槍。”
凱斯掃了一眼錫金的粉色圓球。
“好吧。”他終於說,“我把這個病毒插進去了。我想讓你掃描一下它的命令界面,告訴我你怎麼看。”
有人在身後的感覺消失了幾秒後再次出現。“火爆得很,凱斯。是個慢性病毒,估計要六個小時才能攻破一個軍方目標。”
“或是人工智能。”他嘆了口氣,“我們能跑這程序嗎?”
“當然。”思想盒說,“除非你特怕死。”
“你老說廢話,老兄。”
“天性如此。”
他回到洲際酒店,莫利已經睡着了。他坐在陽臺上,看一輛彩色聚合物機翼的輕型飛機沿着自由彼岸的外壁呼嘯而上,在草地與屋頂上投下一條三角形的陰影,最後消失在拉多-艾奇遜系統之後。
“我想嗑藥。”他對着虛假的藍色天空說,“我真的想磕高,你知道嗎?整人的胰臟,肝臟上的補丁,溶化的小袋子,都他媽的去死。我要嗑藥。”
他走的時候沒有吵醒莫利,或者說他覺得自己沒吵醒莫利。她的那副大眼鏡讓他看不見她的眼睛是開是閉。他抖了抖,放鬆肩膀,走進電梯。電梯裡還有個意大利女孩,衣裳雪白,顴骨和鼻樑上都抹着黑色的啞光。她的白色尼龍鞋是鋼板的,手裡拿着一樣又像微型槳又像牙套的東西,好像很值錢的樣子。她大概是去玩兒的,但凱斯完全想不出是玩兒什麼。
他來到樓頂草坪,穿過林立的樹木和陽傘,來到一個泳池旁,青綠色的地磚上有衆多赤裸的軀體在閃耀。他鑽進涼棚的陰影下,把自己的芯片按在一塊深色玻璃板上。“我要壽司,”他說,“有什麼上什麼。”十分鐘後,一個熱情洋溢的中國侍者送來了他的食物。他一邊看着人們在外面曬太陽,一邊大口大口地嚼着生金槍魚片和米飯。“老天,”他對着金槍魚說,“我要瘋了。”
“不用你說,”有人說,“我早知道了。你是黑幫的,對吧?”
他擡起頭,在陽光之下眯着眼看她。這是一具修長而年輕的身體,麥色的肌膚明顯不是巴黎能做出來的黑色素強化效果。
她蹲在他的椅子旁邊,身上滴着水。“我叫凱西。”她說。
“我叫盧普斯。”他頓了一下才說。
“這是哪國名字?”
“希臘名字。”他說。
“你真的是黑幫嗎?”雖然經過黑色素強化,她的臉上還是有雀斑。
“我是癮君子,凱西。”
“磕什麼藥?”
“興奮劑。中樞神經系統興奮劑。很強勁的中樞神經系統興奮劑。”
“那,你手頭有嗎?”她靠他更近了。泳池的水滴到他褲腿上。
“沒有。這就是我的煩惱,凱西。你知道哪兒能搞到嗎?”
凱西晃了晃,一縷棕發從她嘴邊掠過,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你喜歡什麼口味?”
“不要可卡因,不要安非他命,但是要高,一定得高。”他一邊對着她微笑,一邊鬱悶地想,就這樣吧。
“苯乙胺。”她說,“小事情,但由你芯片付賬。”
“你開玩笑吧?”凱西的同伴兼室友說。凱斯給他們講述了他那隻來自千葉城的胰臟的特別之處。“我是說,你不能告他們嗎?操作失誤?”他叫布魯斯。他和凱西除了性別相反之外簡直一模一樣,連雀斑都長得十分雷同。
“嗯,”凱斯說,“這種事情多了去了,你懂的,像是人體組織配型什麼的。”而布魯斯已經無聊到雙眼失神。這人注意力集中的時間跟昆蟲一樣短,凱斯看着他棕色的眼睛想。
他們的房間比凱斯跟莫利的要小,在更底層。陽臺玻璃上貼着五張巨大的塔麗・伊姍膠片,看起來他們已經住了一陣子了。
“棒極了哈?”凱西發現他在看膠片。“我拍的。上次下重力阱的時候在感網金字塔拍的。她就離我們那麼那麼近,她的笑容那麼那麼自然。當時情況糟透了,盧普斯,頭一天那些基督王教恐怖分子剛搞得天使蒙難,你知道嗎?”
“知道,”凱斯突然覺得有點不自在,“很恐怖。”
“嗯,”布魯斯插嘴說,“你想買的藥……”
“問題是,我能代謝這藥嗎?”凱斯揚起眉毛。
“這樣好了,”那男孩說,“你先試用一次。如果你的胰臟不代謝它,就由東家買單。首次免費。”
“這話我以前也聽過。”凱斯一邊說,一邊接過布魯斯從黑色牀罩上遞過來的亮藍色藥貼。
“凱斯?”莫利從牀上坐起來,把頭髮甩到腦後。
“還能是誰,親愛的?”
“你咋了?”她透過鏡片注視着他穿過房間。
“我忘了這詞怎麼發音了。”他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捆用泡泡紙包好的藍色藥貼。
“天,”她說,“太適合我們了。”
“這話再正確不過。”
“我兩小時沒盯着你,你就成功了。”她搖搖頭,“我們今晚和阿米塔奇大餐,但願你準備好了。在‘二十世紀’。咱還會看到里維拉賣弄他那套手藝。”
“沒錯。”凱斯彎下腰,不停咧嘴微笑,“美極了。”
“喂。”她說,“如果那東西強大到超越了千葉醫生的手藝,等藥力退掉你會很慘。”
“婊子,婊子,真是婊子。”他一邊解皮帶一邊說,“很慘。悲慘。就知道說這些。”他脫掉長褲、襯衫、內衣。“我還當你是聰明人,知道享受我這種不自然的狀態。”他低下頭,“瞧瞧,瞧瞧多不自然。”
她大笑。“長久不了。”
“當然能長久,”他爬上沙子顏色的牀墊說,“所以才叫不自然。”
11
侍者引着凱斯和莫利來到阿米塔奇的桌子上。阿米塔奇問:“凱斯,你怎麼了?”在洲際酒店附近的小湖上有幾家浮動餐館,“二十世紀”是其中最昂貴的一家。
凱斯抖了抖。藥勁過後的反應布魯斯半點沒提。他試圖端起水杯,手卻不停顫抖。“可能吃壞了東西。”
“我要你找醫生檢查一下。”阿米塔奇說。
“過敏反應而已。”凱斯撒謊說,“我一旅行就這樣,有時吃的東西不同也這樣。”
阿米塔奇穿着一件白色真絲襯衫,外面的深色西裝在這地方顯得過於隆重。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紅酒,手腕上的金鍊子沙沙作響。“我已經幫你們點了菜。”他說。
莫利和阿米塔奇默默進餐,凱斯則顫抖着雙手,努力把牛排切成小塊,在濃重的醬料裡撥來撥去,一口也沒吃下去,最後終於放棄了。
“天,”莫利的盤子已經空了,“給我吧。你知道這有多貴?”她拿過他的盤子。“他們要把這頭牛養一整年才能殺掉。這可不是實驗室裡長出來的肉。”她叉了一大口肉,咀嚼起來。
“我不餓。”凱斯掙扎着說。他的腦子已經全燒焦了。不是燒焦,他想,是被扔進了滾燙的油脂,然後油脂涼下來,在腦葉外邊裹上厚重的一層。一陣陣紫綠色的痛苦不斷穿過他的大腦。
“你看起來真他媽的慘。”莫利興高采烈地說。
凱斯嚐了一口紅酒。在苯乙胺的後勁裡,這紅酒喝起來就跟碘酒一樣。
燈光暗下來。
“二十世紀,”一個帶着濃重斯普羅爾口音的語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爲您奉上彼得・里維拉先生的全息表演。”周圍的桌子上傳來稀稀落落的掌聲。一個侍者點起一根蠟燭,放在他們的桌子中間,然後撤下桌上的餐盤。很快,餐館裡的十幾張桌子上全都亮起了蠟燭,杯子裡都倒上了酒水。
“這是要幹嗎?”凱斯問阿米塔奇,阿米塔奇卻沒有回答。
莫利用酒紅色的指甲挑着牙縫。
“晚上好。”里維拉走上房間另一頭小小的舞臺。凱斯眨了眨眼。他居然沒注意到那個舞臺,這讓他很不安。而讓他更不安的是,他居然不知道里維拉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還以爲是追光燈照亮了里維拉。
里維拉渾身閃亮,那光如同肌膚一般包圍住他,照亮了舞臺後的幕布。這是投影。
里維拉微笑起來。他穿着一件白色燕尾服,衣領上彆着一朵黑色康乃馨,花心深處有藍色的火焰在燃燒。他擡起雙手,指甲亮晶晶的,遙遙擁抱觀衆致意。凱斯聽見湖水在拍打餐館的外牆。
“今夜,”里維拉長長的眼睛閃閃發亮,“我願爲你們作一次特別演出。這是我的新作。”他舉起右手,掌心上出現一道冷冷的紅光。他鬆開手,紅光落地處一隻灰色鴿子飛起,消失在陰影之中。有人在吹口哨,掌聲變得熱烈起來。
“這部作品的名字叫作‘玩偶’。”里維拉放下雙手。“我願將今夜的首演獻給3簡・瑪麗-法蘭西・泰西爾-埃西普爾夫人。”臺下一波禮貌的掌聲漸漸淡去,里維拉的雙眼似乎在看他們的桌子。“也獻給另一位女士。”
幾秒鐘後,餐館裡的燈光盡數熄滅,只剩下點點燭光。里維拉的全息光
環也隨着燈光熄滅,然而凱斯仍然看得到他低頭站立在那裡。
數道微弱的光線出現在舞臺周圍,彷彿來自凝固的月光,橫平豎直,描畫出一個立方體的形狀。餐館裡的燈又有部分亮起。里維拉低頭閉目,雙臂僵直在身側,全神貫注,身體似乎在顫抖。突然之間,那鬼魅般的立方體充盈起來,變成了一個房間,只是缺了一面牆,讓觀衆能看見內裡。
里維拉似乎稍微放鬆了一些,擡起頭,卻仍緊閉雙眼。“我一直便住在這個房間裡,”他說,“我記憶中從未住過任何其他房間。”房間的白牆已開始發黃,裡面放着兩件傢俱:一把平淡無奇的木頭椅子,還有一張漆成白色的鐵牀。牀上的白漆已經剝落,露出黑色的鋼條。沒有牀單,**的棕色條紋牀墊上污跡斑斑。牀的上方有一隻燈泡,吊在一根扭曲的黑色電線上,凱斯看見燈泡上部厚厚的灰塵。里維拉睜開雙眼。
“我一直獨自在此。”他面對牀坐在椅子上,衣領上的黑色花朵裡,藍色火焰仍在燃燒。“我不知道第一次夢見她是什麼時候,”他說,“但我記得,最起初的時候,她是如此朦朧。”
牀上有東西出現。凱斯眨眨眼,那東西又消失了。
“我抓不住她,哪怕只是在腦海裡。然而我想要抱住她,抱住她,然後……”一片寂靜的餐館裡,他的聲音遍及每一個角落。有冰塊碰撞酒杯的聲音。有人咯咯發笑的聲音。有人用日文輕輕問話的聲音。“我想,若我能看到她的某個部分,只要很小的一部分就好,若我能將那個部分看清楚,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一隻女人的手躺在牀墊上,掌心朝上,手指蒼白。
里維拉彎腰拿起那隻手,溫柔地撫摸着,手指慢慢動起來。里維拉將手舉到嘴邊,輕輕舔着指尖,那上面是酒紅色的指甲油。
他們能看見的只有一隻手,卻不像是被砍斷的手:手腕以下的肌膚平滑地收緊,不見絲毫疤痕。他記起仁清街上那家精品手術店的櫥窗,記起裡面那塊佈滿刺青的人工培育肉體。里維拉已經在舔舐那隻手掌,手指們彷彿在愛撫他的臉。另一隻手又出現在牀上。里維拉伸手去拿第二隻手,第一隻手如同骨肉鑄成的手鍊,握住了他的手腕。
演出不斷繼續,以一種超現實的邏輯體系不斷生髮出來。胳膊、腳、腿,次第出現。那雙腿美得驚人,凱斯的頭在悸動,喉嚨發乾,喝乾了最後一滴酒。
里維拉已經**躺在牀上。投影裡的他原本衣冠整齊,凱斯完全想不起那些衣服在何時消失。黑色的花朵躺在牀腳邊,內裡的藍色火焰仍在燃燒。在里維拉的愛撫之下,軀幹終於出現了,一具白皙,完美,閃着微微汗珠的無頭的身軀。
那是莫利的身軀。凱斯瞪着它,張開的嘴合不攏來。但那隻源自里維拉的想象,雙峰的形狀不對,**太大,顏色也太黑。里維拉與那具沒有四肢的軀體在牀上翻滾,塗着酒紅色指甲的雙手在他們身上攀爬。牀上堆滿了層層疊疊的蕾絲,已經開始泛黃腐壞,輕輕一碰便完全破碎。在里維拉身旁,在那糾結的肢體之上,在那急切愛撫的雙手之上,有塵灰在蒸騰。
凱斯看了莫利一眼,她臉上毫無表情,里維拉的投影在她的鏡片上起伏變換。阿米塔奇靠在桌子上,握住杯腳,淡色的眼睛注視着臺上那閃亮的房間。
那具軀體終於和四肢融合在一起,里維拉顫抖起來。頭也出現了,一切變得完整。那是莫利的臉,她的雙眼淹沒在平靜的水銀之中。里維拉與莫利的影像開始更加激烈地交纏,莫利的影像緩緩伸出一隻手爪,五條刀片從指尖滑出,如夢如幻般緩緩劃過里維拉赤裸的脊背,露出裡面的脊椎。凱斯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門去。
他趴在紅木欄杆上對着湖面嘔吐過後,頭腦被鉗制的痛感才慢慢消失。他跪在地上,臉頰貼住冰冷的紅木,注視着小湖對岸儒勒・凡爾納大道上明亮的燈光。
凱斯十幾歲時便已經在斯普羅爾見過這樣的表演,那時候他們稱之爲“夢幻真實”。他記起那些清瘦的波多黎各人,他們在東區的街燈底下,在節奏歡快的薩爾薩舞曲中夢想着真實。那些夢想女孩抖動着,旋轉着,圍觀的人們不斷鼓掌。那些人要用到一整車的裝備和笨重的頭盔。
而里維拉只需夢想,便能讓你感同身受。凱斯的頭還在痛,他搖搖頭,朝湖裡唾了一口。
他能猜得到結局,猜得到終章。那是一種反對稱,里維拉將那夢想女孩組裝成形,而夢想女孩用那雙美麗的手再將他拆解成塊。夢裡的鮮血浸透了那陳腐的蕾絲。
餐館裡傳來歡呼聲和掌聲。凱斯站起來,撫平自己的衣服,轉身走進二十世紀。
莫利已經不見了,舞臺上也空無一人。阿米塔奇獨坐在桌旁,仍然握着杯腳,注視着舞臺。
“她人呢?”凱斯問。
“走了。”阿米塔奇說。
“找他去了?”凱斯問。
“沒有。”有輕微的破裂聲傳來,阿米塔奇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酒杯。他的左手挪到杯身上,斷裂的杯腳戳在那裡,像一根冰凌。凱斯接過酒杯,放到一隻水杯裡面。
“告訴我她去哪裡了,阿米塔奇。”
燈又亮起來,阿米塔奇淡色的眼睛裡空無一物。“她去準備行動了。你們會一起行動,但之前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里維拉爲什麼這樣對她?”
阿米塔奇站起來,整了整衣領。“凱斯,去休息一下。”
“行動是明天?”
阿米塔奇毫無意義地笑了笑,走向出口。
凱斯揉了揉額頭,環顧四周。食客們紛紛站起,男人們在打趣,女人們笑起來。他發現這裡居然還有包廂,裡面陰暗而私密,閃動的燭光在天花板上投下舞動的影子。
那女孩的臉突然出現,如同里維拉的投影,小小的雙手扶着光滑的木欄杆,探身向前,深邃的眼睛專注地看着某個地方。她看的是那個舞臺。那張臉雖不美麗,卻令人過目難忘。一張瓜子臉,高高的顴骨顯得異常脆弱,抿緊的大嘴,與鼻孔翕開的鷹鉤鼻形成一種詭異的平衡。轉眼之間,她又消失在包廂裡的笑聲和舞動的燭光之中。
離開餐館的時候,他看見兩個年輕的法國男人和他們的女友在等候渡船,去往湖對面最近的賭場。
房間裡靜悄悄的,牀墊一平如洗,如同退潮後的沙灘。她的包不見了。他四處尋找她可能留下的紙條,卻一無所獲。他緊張又不快,過了幾秒鐘才注意到窗戶上的景色。他擡起頭,看見德斯德雷塔大街上那些昂貴的商店:古奇,豔子,愛馬仕,利博迪。
他呆呆地看了一陣,搖搖頭,走到操縱板旁邊,關掉全息景象,再次看見窗外遠處斜坡上的那些公寓。
他拿起電話,走到涼意颼颼的陽臺上。
“我要馬克斯-加維號的電話,”他對前臺說,“在錫安島羣註冊的一艘拖船。”
合成語音念出一串十個數字。“先生,”合成語音接着說,“該船是在巴拿馬註冊的。”
電話鈴響到第五聲,馬爾科姆才接起來。“誰?”
“我是凱斯。馬爾科姆,你那裡有調制解調器嗎?”
“有。你曉得啦,在導航電腦上邊兒。”
“老兄,能不能幫我取下調制解調器,接在我的保阪電腦上?然後打開我的操控臺,就是上面有棱的那東西。”
“先生,你那邊還好哇?”
“呃,我需要幫助。”
“就來了,先生。我去拿調制解調器。”
馬爾科姆用電話線連上調制解調器,凱斯的話筒裡傳來輕微的靜電聲。他聽見了保阪電腦的鳴響,才說:“加上冰牆。”
電腦中規中矩地說:“你所在的位置受到嚴密監控。”
“操。”他說,“算了。不用冰牆了。接通思想盒。南方人?”
“嗨,凱斯。”平線通過保阪電腦的語音合成芯片發聲,那精心打造的南方口音便完全消失了。
“南方人,你趕緊來這裡幫我搞點東西。不用隱藏形跡。莫利在這邊,但我想知道她的具體位置。我在洲際酒店西335號房。她也在這裡登記入住,但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名字。就通過這電話進來,幫我查他們的紀錄。”
“馬上。”平線說。凱斯聽見平線入侵的白噪聲,微笑起來。“搞到了。羅絲・克洛尼。已經退房了。我花了幾分鐘才整翻他們的安全網,搞定這事。”
“去吧。”
電話隨着思想盒的行動而咯嗒作響。凱斯拿着電話回到房間裡,將話筒平放在牀墊上,去浴室刷牙。他走出浴室,房間裡那套博朗牌視聽設備的顯示器突然亮了起來,一個日本明星靠在金屬色墊子上,屏幕之外有記者在用德文提問。凱斯瞪住屏幕。屏幕上有藍色的干擾波閃過。“凱斯,寶貝兒,你瘋了嗎?”緩緩的語聲十分熟悉。
陽臺的玻璃牆上再次閃出德斯德雷塔的街景,隨即模糊下去,扭轉起來,變成了千葉城的“茶罐”酒吧,裡面空蕩蕩的,紅色的霓虹燈在兩壁的鏡子之間折射到無窮遠處。
羅尼・鄒帶着種死亡氣息走上前來,仍然是高高的個子,仍然是藥力之下那舒緩的動作。他獨自站在方桌之間,雙手揣在灰色鯊魚皮衣服口袋裡。“真的,老兄,你好像完全散架了。”
他的聲音從博朗牌視聽設備的音箱裡傳出來。
“冬寂。”凱斯說。
那皮條客慢吞吞地聳聳肩,笑起來。
“莫利在哪裡?”
“你不用擔心。凱斯,你今晚搞砸了。平線已經弄得自由彼岸到處警鐘長鳴。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做,老兄。這和你的資料不符。”
“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就叫他住手。”
鄒搖搖頭。
“凱斯,你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對不對。你總會失去她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失去她們。”
“我他媽要把你整到癱瘓。”凱斯說。
“不會的,你不是那種人,老兄。我瞭解你。你知道嗎,凱斯?我猜你已經想通了,在千葉城叫迪安做掉你那小婊子的就是我。”
“別。”凱斯不由自主地朝窗戶邁進一步。
“其實不是我。不過有什麼關係?這對於凱斯先生到底有什麼關係?別扯了。我認識你那位琳達。我認識所有的琳達。琳達不過是我生產線上的常規產品。你知道她爲什麼要偷你的東西嗎?因爲愛。因爲她希望你介意。愛?我們來談談愛吧。她愛你。我知道,她雖然無足輕重,但是她愛你。你卻承受不來。所以她死了。”
凱斯的拳頭從玻璃上彈回來。
“別搞爛了你的手,老兄。你還要拿操控臺呢。”
鄒消失了,玻璃上顯現出自由彼岸的夜色和公寓樓的燈光。視聽系統自行關閉。
牀上的電話不斷鳴響。
“凱斯?”平線已經等在那頭。“你去哪兒了?我找到她了,但只有這麼點信息。”思想盒念出一個地址。“作爲一個夜總會,這地方的冰牆有點兒詭異。我只能搞到這麼多了,要不就該完全暴露了。”
“好,”凱斯說,“叫保阪電腦告訴馬爾科姆斷開調制解調器。南方人,謝謝你。”
“樂於效勞。”
他在牀上坐了許久,咀嚼着那種全新的,寶貴的感覺。
憤怒的感覺。
“嗨,盧普斯。嗨,凱西,是咱們的朋友盧普斯。”布魯斯赤身**地站在門廊裡,身上滴着水,瞳孔放得老大。“不過我們正在洗澡。你要等等嗎?還是一起洗?”
“不,謝謝。我需要幫助。”他推開布魯斯的胳膊,走進房間。
“嘿,老兄,真的,我們在……”
“你們要幫助我。你們很高興見到我。因爲我們是朋友,對嗎?是不是?”
布魯斯眨眨眼。“當然。”
凱斯背出平線給他的地址。
“我就知道他是個黑幫。”凱西在淋浴房裡興高采烈地喊。
“我有輛本田三輪車。”布魯斯空洞地微笑。
“我們現在就走。”凱斯說。
“那一層都是隔間。”布魯斯在第八次問過凱斯地址後說。他重新爬上本田車,氫電池排氣管口滴着冷凝水,銀色減震器上面是紅色玻璃纖維車身在晃動。“你要很久嗎?”
“不知道。但你們要等我。”
“我們會等你,當然。”他撓撓赤裸的胸脯,“你那地址最後一段,我覺得是個隔間號碼。四十三號。”
“有人知道你來嗎,盧普斯?”凱斯從布魯斯肩上探過來,擡頭看他。她的頭髮一路上已經被風吹乾。
“大概沒有。”凱斯說,“有問題嗎?”
“去最下面一層,找到你朋友的隔間。如果他們放你進去就好。要是他們不想見你……”她聳聳肩。
凱斯轉過身,沿着雕花鐵欄杆的螺旋形樓梯走下去。轉過六層樓後,他來到一家夜總會。他停下來,點起一支頤和園,打量桌旁的人們,終於理解了自由彼岸。生意。他聽得見空氣裡交易的聲音。他就在這裡,在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儒勒・凡爾納大街上那些光鮮亮麗的門面,而是真正的生意場,商場,真正的意義所在。這裡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大概有一半是遊客,另一半則是周邊的島民。
“下樓,”他對路過的侍者說,“我要下樓。”他亮出自己的自由彼岸芯片。那侍者指指夜總會最裡面。
他迅速穿過擁擠的酒桌,一路斷斷續續聽見各種歐洲語言。
“我要一個隔間。”他對那張矮桌旁坐着的女孩說。那女孩膝上放着一臺電腦終端。“下層的。”他把自己的芯片遞給她。
“什麼性別?”她將芯片掃過終端上的一塊玻璃板。
“女性。”他本能地回答。
“三十五號。如果不滿意就打電話。如有需要,可以先看看特殊服務顯示屏。”她微笑着將芯片還給他。
她身後的電梯門滑開。
走廊上的燈是藍色的。凱斯走出電梯,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走下去。門上都標着號碼,走廊裡靜悄悄的,像一間昂貴的診所。
他看到了自己的隔間。他本想找莫利那間,現在卻糊里糊塗地舉起自己的芯片,放在門牌下方黑色的感應器上。
這裡用的是磁性鎖,開鎖的聲音讓他想起廉價旅館。
牀上的女孩坐起來,說了句德語,溫柔的眼睛一眨不眨。自動模式。她的神經通路已經切斷。他退出房間,關上門。
四十三號的門毫無特異之處。他猶豫着——走廊裡悄無聲息,說明這些房間都是隔音的,用芯片也肯定打不開。他用力敲着金屬門,卻同樣是徒勞,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被吸收掉了。
他把芯片放到黑色感應器上。
門閂一響。
門還沒打開,她似乎便已擊中了他。他跪在地上,背靠鋼門,眼前是她僵硬的指尖上,刀刃在幾釐米開外顫抖。
“天啊。”她站起身來,拍拍他的頭,“你真是蠢到家了。你怎麼能把鎖打開的,凱斯?凱斯?你沒事吧?”
她彎下腰。“用芯片。”他一邊說一邊喘息,疼痛從胸膛蔓延開來。她扶他起身,將他推進房間。
“你買通了上面的人?”
他搖搖頭,倒在牀上。
“吸氣。跟我數,一,二,三,四。屏氣。呼氣。再數。”
他捂住胸口。
“你踢了我一腳。”
“我應該踢得更低點的。我想獨處。我在冥想,明白?”她坐到他身旁。“還在聽簡報。”她指指對面牆上一臺小小的顯示器,“冬寂正在給我講迷光別墅的情況。”
“它的人形傀儡呢?”
“沒有。那是昂貴的特殊服務。”她穿着皮夾克和寬鬆的黑襯衫,站起身來。“行動就在明天,冬寂說。”
“飯館裡到底怎麼回事?你爲什麼跑掉?”
“因爲我如果留下來,恐怕會殺了里維拉。”
“爲什麼?”
“因爲他對我做的事。那場演出。”
“我不明白。”
“這需要很多錢。”她伸出右手,好像虛握着一隻水果,五隻刀片滑出來,隨即平穩地收起。“去千葉要很多錢,做手術要很多錢,強化神經系統讓反射弧能配合裝備也要很多錢……你知道我剛開始是怎麼弄到這些錢的嗎?就在這裡。不是這個地方,是斯普羅爾一個類似的地方。開始很輕鬆,因爲放了芯片切斷神經之後,錢就像是白來的,最多有時醒來身上會痠痛而已。完全就是出租肉體,行事的時候你根本不在場,他們有軟件,顧客想幹嗎都可以……”她的指關節咯嗒作響。“好了。我拿到了錢。問題是神經切斷芯片和千葉城診所植入的迴路不兼容。工作時間的事情一點點漏進來,我能夠記住它們……不過只是像做了惡夢一樣,而且時常也有好夢。”她微笑。“然後事情就變得詭異起來。”她從他口袋裡掏出煙盒,點燃一支菸。“老闆發現了我拿錢去幹的事。我已經裝好了刀片,但還需要再去千葉三次才能完成神經運動系統的微調,所以還沒法放棄玩偶生活。”她深吸一口,噴出一股煙,再加上三個完美的菸圈。“於是那個混蛋主管就讓人搞了種特殊軟件。柏林,就是專門搞那種事的地方,你知道嗎?柏林,那裡變態多得很,各種下流刺激的玩法。我一直不知道寫我那個軟件的人是誰,但軟件的內容是全部經典套路。”
“他們知道你漸漸有感覺了?知道你幹活兒的時候有知覺?”
“我沒有知覺。就像是在賽博空間,空白的賽博空間。一片銀色,有下雨的氣味……但你能看到自己在**,就像看到宇宙邊緣一顆小小的超新星。但我漸漸能記得那些事了,就像記得做過的夢。他們切換了軟件,將我放在特殊需求市場上出租,卻沒有告訴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這些我都知道,但並沒說出來。我需要錢。那些夢越來越可怕,我一直告訴自己,其中有些真的只是夢而已。但是那時我已經知道,老闆那裡有一個穩定的客戶羣要找我。老闆說,對莫利再好也不爲過,然後給我漲了那麼一丁點兒臭錢。”她搖搖頭。“那變態收的價錢是我工資的八倍,他還當我不知道。”
“他用什麼名目收這麼高價錢?”
“惡夢。真正的惡夢。有一個晚上……有一個晚上,我剛從千葉城回來。”她把菸頭扔在地上,用鞋跟碾滅,再坐下來,靠在牆上。“那一次醫生手術做到很深的地方。那是很困難的手術,肯定不小心碰到了神經切斷芯片。那一次我醒過來了,當時還和一個顧客在進行日常活動……”她的手指深深扎進牀墊。“他是國會議員,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肥臉。我們倆全身都是血。屋裡還有個人,她已經……”她抓住牀墊。“死了。那個變態胖子,他還在說,‘怎麼了?怎麼了?’因爲我們還沒幹完……”
她顫抖起來。
“然後我就給了那議員他最想要的東西,你懂嗎?”她不再顫抖,放開了牀墊,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黑髮。“老闆僱人追殺我。我躲了一陣子。”
凱斯瞪住她。
“所以昨晚里維拉戳到了我的痛處,”她說,“我想他是希望我恨死他,然後就會瘋狂地追進去。”
“追進去?”
“迷光別墅,他已經進去了。是3簡小姐邀請他去的,記得他那操蛋的致辭?當時她在私人包廂裡……”
凱斯記起那張臉。“你要殺了他?”
她冷冷地微笑。“他快死了,沒錯。很快。”
“也有人來看我了。”他給她講了他們房間的窗戶,還有那個冒牌鄒說的琳達的事情。她點點頭。
“或許它也希望你恨某樣東西。”
“或許我恨的是它。”
“或許你恨的是你自己,凱斯。”
“怎樣?”凱斯爬上本田車的時候,布魯斯問。
“自己試試囉。”他揉着眼睛說。
“看不出你居然是喜歡玩偶的那種人。”凱西不快地說着,在手腕上又貼了一張藥貼。
“咱們可以回家了嗎?”布魯斯問。
“當然。把我扔在儒勒・凡爾納街,那些酒吧旁邊。”
12
儒勒・凡爾納大道在紡錘體的正中間,環繞外殼一圈;德斯德雷塔街則縱貫紡錘體,兩頭終結於拉多-艾奇遜光泵的支架處。如果從德斯德雷塔街右拐上儒勒・凡爾納大道,一直走下去,就又會從左側接近德斯德雷塔街。
凱斯注視着布魯斯的三輪車遠去,消失在視野之外,才轉過身,走過一間巨大雪亮的報刊亭。數十本日本雜誌展示在那裡,封面上都是當紅的虛擬感受明星。
頭頂上方是人造的夜色,華麗的星座閃爍在全息影像的天空之中,如同一張張紙牌,印着骰子,禮帽,酒杯……德斯德雷塔街和儒勒・凡爾納大道的路口彷彿一道峽谷,自由彼岸那些懸崖居所的陽臺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一家大型賭場青草萋萋的高原上。凱斯看到一架輕型無人駕駛飛機藉着上升氣流,優雅地滑過那碧綠高原的邊緣,沐浴在那隱蔽的賭場柔和的燈光之中。這種飛機是蛛絲聚合物製成,絲質的兩翼彷彿一隻巨大的蝴蝶,消失在高原之上。在激光的鏡片或塔樓之上,霓虹燈的倒影閃過。這些飛機屬於自由彼岸的保安系統,控制它們的是一部主電腦。
那電腦是在迷光別墅裡嗎?他繼續走下去,路過一排排名字各異的酒吧:高-低、天堂、世界、板球手、史密斯忍者服、緊急情況……他選擇了“緊急情況”,因爲它最小,也最擁擠;但他很快發現這裡都是遊客,沒有生意可做,只有男女之事。他有點想去莫利房間上面那間無名夜總會,卻停住了,想起了莫利注視那張屏幕的模樣。冬寂現在又在跟她說什麼呢?迷光別墅的地圖,還是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的歷史?
他要了一杯嘉士伯啤酒,在牆邊找了個座位坐下。他閉上眼,在身體裡搜尋他的憤怒,那微末卻純粹的憤怒。憤怒仍然在,但哪裡纔是這憤怒的源頭?孟菲斯的傷痛給他帶來的只是挫敗,夜之城裡殺人奪財時完全麻木不堪,即便琳達的死,也不過只有種鈍鈍的噁心與憎恨,沒有一次,任何一次,能讓他憤怒。他腦海裡出現了一面屏幕,一面遙遠而微小的屏幕,一個假迪安跌倒在一堵假牆壁上,迸出一片腦漿與鮮血。他明白了,那種憤怒源自於那間遊戲廳,源自於冬寂復生了琳達的影像,而又從他手中奪走那些最基本的動物的需求:食物,溫暖,一個睡覺的地方。然而一直等到與假羅尼・鄒對話之後,他才終於感覺到這種憤怒。
這感覺很奇怪。他不懂。
“麻木。”他說。他已經麻木了很久,很多年。仁清街上的那些夜晚,與琳達在一起的那些夜晚,每一次的**,每一次生意場上冷汗涔涔的行動,都不過是一片麻木。但現在他找到了這種溫暖,這種殺人的籌碼。肉身,他對自己說,這是肉身的感受。不要在意。
“黑幫。”
他睜開雙眼。凱西站在他身旁,穿着條黑裙子,頭髮還和坐車時一樣狂亂。
“我還以爲你回去了。”他喝了一口酒,掩蓋自己的窘態。
“我讓他把我放在這家商店了。買了這件裙子。”她隔着裙子撫過自己的骨盆曲線,他看見她手腕上的藍色藥貼。“喜歡嗎?”
“當然。”他不由自主地掃視過周圍的人,再看向她。“你想要幹嗎,親愛的?”
“你喜歡我們給你的苯乙胺不,盧普斯?”她湊得很近,他感覺到她身上的熱氣和她緊繃的身體,她的雙眼裡是巨大的瞳孔,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如同繃緊的弓弦。她在顫抖,新鮮的藥力之下的顫抖。“你爽了沒?”
“爽了。但後勁糟透了。”
“那你就要再來一粒。”
“那又怎麼樣?”
“我有一把鑰匙。那地方就在‘天堂’後面的坡上,有最舒服的牀。他們今晚都下重力阱去辦事了,只要你跟我走……”
“只要我跟你走。”
她雙手拉起他的手,掌心火熱而乾燥。“你是日本黑幫的,對嗎,盧普斯?日本黑幫的外國戰士。”
“你還真有眼光。”他抽出手來,翻找煙盒。
“你怎麼還十指齊全呢?我還以爲你搞砸一次就要切一根指頭。”
“我從來沒搞砸過。”他點起煙。
“我看到你那個姑娘了,認識你那天。她走路的樣子好像海迪歐,嚇死我了。”她的笑容誇張得過分,“我喜歡。她喜歡女人嗎?”
“她沒提過。海迪歐是誰?”
“3簡的手下,她管他叫臣子。家臣。”
凱斯強自鎮定,假裝漠然地看着酒吧裡的人潮,說:“迪-簡?”
“3簡夫人。她可是大人物。大財主。這一切都屬於她爸所有。”
“這間酒吧?”
“整個自由彼岸!”
“我靠。你很有些高級的朋友啊?”他揚起眉毛,伸手攬住她,手掌放在她的屁股上。“你是怎麼認識這些貴族的?你是富家少女啊?你和布魯斯秘密繼承了大筆老錢?”他張開手指,隔着裙子揉捏她的身體。她在他懷裡扭動身軀,笑起來。
“你知道啦,”她低下眼,假作謙虛地說,“她喜歡搞聚會。布魯斯和我嘛,會搞聚會圈子。她在那裡邊真的無聊到死。她那老頭子有時也會放她出來,條件是有海迪歐隨身保護。”
“她在哪裡邊無聊到死?”
“他們管那地方叫迷光。她跟我說,裡面真的很美,有池塘,有睡蓮。那是一座城堡,真正的,石頭的城堡,看得見日落的城堡。”她依偎在他懷裡,“嘿,盧普斯,你需要一片藥貼,我們才能在一起。”
她脖子上掛着一個小小的錢包,粉色指甲在強化過的麥色肌膚映襯下格外鮮亮,卻都被咬禿了。她打開錢包,拿出一個泡沫紙包,裡面是一片藍色的藥貼。一樣白色的東西掉在地上,凱斯撿起來,是一隻紙鶴。
“是海迪歐給我的,”她說,“他想教我疊,可我怎麼也學不會,疊出來脖子總是反的。”她把紙鶴塞回錢包裡。凱斯看着她撕開紙包,揭起藥貼,平貼在他手腕內面。
“3簡的下巴很尖,鷹鉤鼻?”他的手畫出一個輪廓,“黑頭髮?很年輕?”
“是吧。但她是大人物。那麼那麼多錢。”
藥力迅猛得如同高速列車,一股白熱的光芒從前列腺周邊攀上他的脊椎,短路的性快感照亮了他頭骨間全部縫隙。每一顆牙齒都像一枚音叉,在他的牙槽裡歌唱,音調精準無比,歌聲清楚得猶如乙醇。在朦朧的血肉包裹之下,他的骨架被打磨得鋥亮,關節也變得滑溜。沙暴從頭顱底部席捲而過,一波一波的高強度靜電在眼睛後面戛然而止,變作最純淨的晶體,不斷生長……
“來吧,”她拉起他的手說,“現在你也有了。咱們都有了。上山去,咱們可以來一整夜。”
隨着苯乙胺狂濤而來的是他的憤怒,不斷地,指數式地擴張,如同滾燙而濃重的岩漿。他的下體硬得像鉛棍。周遭的人臉都變成了玩偶的面孔,用粉白兩色畫出的嘴巴動來動去,冒出一個個聲音構成的氣球。他看到凱西麥色肌膚上的毛孔張開,眼睛如同玻璃珠一樣毫無生氣,整個人都有點腫脹,甚至還能看出她**一大一小,鎖骨也不對稱——他眼中一片煞白。
他丟開她的手,推開人羣衝出門去。
“我操你媽!”她在身後尖叫,“死強盜!”
他的雙腿毫無感覺,好像踩着高蹺,搖搖晃晃地衝過儒勒・凡爾納街的石板路,耳中隱隱聽見渾身血液隆隆流過,一片片鋒利的光芒從各個角度切開他的頭顱。
他擡起頭便站住了,再也動彈不得,雙拳緊緊靠在腿邊,扭曲的嘴脣輕輕顫抖。頭上是自由彼岸的星空,衆多全息投影的星座裡,每一顆星子彷彿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圍繞着那黑暗的軸心,圍繞着那不可撼動的真實,在不停流動。斗轉星移,直到所有的星星排列停當,在夜空中刻出一張簡潔的肖像。那是琳達・李小姐的臉。
他過了許久才轉開臉,看到街上所有的人都仰起頭,所有悠閒的遊客都爲這奇景而震驚。等到空中的光芒終於消逝,儒勒・凡爾納大道上爆發出一陣歡呼,迴盪在來自月球的混凝土搭建的臺階與陽臺之間。
鐘聲不知在何處響起,那是來自歐洲的古老鐘聲。
已是午夜。
他一直走下去,直到天明。
藥力消退下去,曾經打磨光亮的骨架一點點被侵蝕,血肉開始僵硬,整個軀體再次變回自己的肉身。他無力思考。他異常欣慰於這種狀態:充滿感知,無力思考。他似乎能融入眼前的每一樣東西:公園裡的長椅,古老街燈旁的白色飛蛾羣,黑黃相間的機器園丁。
複製的清晨沿着拉多-艾奇遜系統爬過來,帶着一種慘淡的粉紅。在德斯德雷塔街上的一間咖啡店,他逼着自己嚥下一個煎蛋餅,喝了一杯水,抽完最後一支菸。他穿過洲際酒店鬧哄哄的屋頂草坪,早起用餐的人羣在條紋陽傘底下認真對付咖啡和牛角麪包。
他的憤怒仍在。這簡直像在一條小巷遇劫後卻發現錢包仍在,毫髮無損。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樣的憤怒,也不知道該對誰發泄,只有借它溫暖全身。
他坐電梯下到自己的樓層,在口袋裡翻找當鑰匙用的信用芯片。睡意開始具象化,他或許能睡得着,或許能躺倒在那沙子顏色的牀墊上,再次進入那種完全空白的狀態。
他們已經在房間裡等他。三個人,雪白的運動服,毫無特點的麥色肌膚,在那手工打造的房間裡全不搭調。一個女人坐在藤椅裡,印着樹葉圖案的椅墊上有一隻自動手槍躺在她身旁。
“我們是圖靈警察,”她說,“你被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