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鹿只是一介卑微的地生靈,何爲地生靈?他原形本爲鹿,經這雲夢澤的水土滋養,積有一定的功德,受神明的眷顧,所以纔有他化作人形的一天。
於地界而言,地生靈是常見的,天上的神是不稀罕的,嫌這生靈忒髒,覺得這些玩意兒出身便是個罪惡,所以也怪不得大多數地生靈入了魔道。
“我聽大家說,你是九重天金殿裡的鳳凰。”堯鹿說,“可我這裡,除了一間破茅草屋,什麼都沒有。”
凌空正撥弄着枝頭上紅豔豔的果子:“有你就夠了。”
那個時候,堯鹿還是一個連原形都無法收放自如的小小守護神,凌空曾經無數次想看看他的原形,卻也無濟於事——堯鹿修爲太低了,就連是變出原形都是吃力的。
凌空和堯鹿便在雲夢澤中住下了。
破舊的茅草房子,屋裡是昏暗的,簡陋得家徒四壁,除了一張枯黃的舊竹牀和幾張老木打的桌子,再找不出別的什麼。
糙茶倒在渾圓陶瓷的杯中,倒映出一道凌厲的金色光芒,那是鳳凰雙眸的影子。
牀榻之側,鋪着一層厚厚的織皮,不知道是從哪頭兇獸背上扒下來的。踩上去,隔着靴子都能感覺到那毛的硬朗。
燈芯浮在油麪上,燈花墜落,幽暗的燈光如豆,隱晦地訴說着難以付諸於口的纏綿溫情。
沒過多久,他們有了孩子,是個女孩,隨了鳳凰的長相,生了一雙極其好看的金眸。
這個時候的堯鹿,在凌空手把手的教導下,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術法。偶爾,他會化成了原形,將女兒放在背上,哄着她玩兒。
凌空總喜歡捏捏女兒圓乎乎的臉蛋,小孩子香香的,還軟綿綿的,鳳凰難以拒絕這樣一個小東西肆無忌憚的撒嬌。直至後來,家裡有了老二,鳳凰只覺得二小子這是個來討債的賠錢貨,不如小棉襖來得貼心。
鳳凰安於這樣的日子,在此之前,鳳凰的金貴是能令人髮指的——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飲。
“老朋友了,老鳳凰。”
惡蛟來拜訪凌空,着實是他好奇這隻鳥在地界混的怎麼樣了。他們師出同門,卻走了截然不同的路子。凌空站上九重天金殿的那一天,正是惡蛟入魔的一日。
他比鳳凰活得瀟灑太多了,也可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年輕時候什麼也不怕,年輕氣盛的,什麼天道輪迴的,什麼都不管,他怎麼開心怎麼來。
當魔尊的日子十分快活,旭遊自己看來,自認爲小日子過得還是不錯的。
惡蛟笑嘻嘻道:“我要看看你的小情人”
堯鹿還抱着女兒,站在窗臺前哼着搖籃曲,哄小傢伙入睡。
鳳凰就差沒一腳把這條賤兮兮的賴皮蛇踹出去,但他沒這麼幹。他從堯鹿手上抱過孩子叫堯鹿的人很得瑟地在惡蛟面前晃了兩圈:“我女兒,旭遊你看看,是不是很像我?是不是很漂亮?”
旭遊撇撇嘴:“你女兒不像你難不成像我?少在我面前臭屁!”
“不過確實挺好看的……”旭遊摸了摸下巴,頗有興致道。
旭遊見到了凌空的心上人怎麼說呢,是個很溫柔很靦腆的人。
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至於是那種傳言中的禍國殃民的絕代妖姬……旭遊有點同情老鳳凰的小情人,和老鳳凰出門的時候會不會壓力很大。
畢竟鳳凰是上神世界裡公認的美人。哦,對了,鳳凰也不是什麼好鳥,指不定還會欺負人家。
九重天上的傳召,鳳凰不得不回去。魔界的暴亂形成了一支強悍兇猛的軍隊,他們的利劍砍刀直指雲霄。他們要成爲霸主,他們想要用戰爭和鮮血祭奠未來。
堯鹿接二連三受到猛禽的重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身體正是虛弱的時候。好在女兒早早被託付給旭遊,當下的危險情形可少一份擔憂。
“你就是堯鹿?”
巫山神女第一次見到堯鹿,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慘白着臉,髒兮兮地,拜倒於塵埃。
就是這麼一個東西,把鳳凰明王迷得死去活來?
躺在他面前的孩子,正是老二,他一臉安然平靜,像是睡着了那般。
神女冷漠地捏緊手心,她端着極高的姿態道:“在九重天上多次聽到別人提起你,百聞不如一見呢。”
神女不痛快,那是必然的。
她慢條斯理繼續道:“做什麼平白冒出你這樣的東西來,誤了明王殿下的血統。他在九重天上,侍坐於滿殿神佛前。命理之外,你不過是佔了命理之外的光,神將你生得卑微,卻讓你得了條好命。鳳凰天生受到的詛咒,是爾等凡夫能左右的嗎,他不會愛上任何人,他也不能愛上什麼人。”
“你,還有你的孩子,都是明王殿下違背天道所誕下的苦果。你不必這樣看着我,你不知道我與明王的前緣,我們本該是天生一對,如果他當時沒有那般一意孤行,他在迎來天劫的時候,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束手無策。我勸你好自爲之,他的天劫,就是他的死期。”
如今的支離破碎,連孩子都護不住了,誰也不曾料想,居然真的會有這樣的一天。
眼底的那一滴淚,不知道隔了多久,才順着臉頰無聲地滑了下來。
“這就是我信奉的天道?這就是我迎敵萬千保衛的地方?我流的血,付出的一切,都是笑話。”凌空站在離雲霄最近的峭壁之上,他的傷還沒好,手臂上的傷口還纏着血浸透了的紗布。電閃雷鳴的天空,還有傾盆而下的暴雨。風雲涌動的半空中,慘白的電光夾雜着尖銳的爆鳴聲肆意呼嘯。
“我今日一定要見到堯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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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尊在雲頭扼腕嘆息:“堯鹿已經入了魔,你見不見,都一樣。”
“如今你的天劫已至,你還有閒心想堯鹿。”
“熬不過就是死,九九八十一天,你能撐到何時?”
沒人說他錯了,卻人人指責他的不是。
“大戰開始之前你們可未曾這麼說過。”
入魔……
這兩個字,如同千鈞壓在了心頭,凌空有些喘不過氣,千軍壓境時都不曾會有今日這般侷促壓抑的痛感。
像是一把鈍刀剜在心口,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將最柔軟的那塊肉活生生挖了去。
堯鹿性情溫良,在一起生活的這麼多年,他是最清楚不過的,爲何會突然入魔?
“我育有一兒一女,他們生下該是明王。”凌空嘶啞着聲音定定地站着,目光所及均是陰霾。
“以往我不提,是不想讓他們同九重天扯上了關係。”凌空的眼圈泛紅,“可今日,我就要這天下看看,這好生貪婪無情的天道——生來如何是我說了算,輪不到你們在此說三道四!”
話音未落,隨着第一道天劫的應驗,九重天上的金殿金光乍現,紫氣橫生,萬里銅鐘長鳴不止,閃電與金光映襯相間。
“下一任明王受封,由我說了算。”鳳凰倔強地望向了雲端,眼睛中最後的一絲希望在這暴雨中消磨殆盡。
鳳凰金色的瞳孔已經暈染出駭人的血色,他冷聲道:“我只恨自己,背棄天道不夠徹底,這纔有了今日的下場。”
“你錯了,正是你的不自量力,才招致今日的禍患,天道從來都是對的,你不該懷疑。”尊者立於雲端,緩緩向他欠身。
“你骨子裡就流着這樣的血液,堯鹿,你註定走不上這金殿。”
堯鹿艱難地動了下手指,昏暗的牢房,隨處可見的乾涸血跡,空氣中肆意竄着猛烈的甜腥味兒。
閉上眼,他能想到的,都是在雲夢澤時的點滴。
晴空萬里,枯藤老樹都散發着生機,綠葉蔥翠,蒙絡搖綴,水潭上,姑娘騰空着枝幹坐着,一直玉髓笛子橫於身前,清脆的笛音悠然,響徹林梢。
凌空化作原身,小小的一隻,撲騰着翅膀,停留在那人的肩頭。
霧氣朦朧,赤金素白的鳥兒依偎在肩頭,羽毛柔軟,令人迷戀的溫度,像是擁有美酒的醇香。
這一刻會是一輩子嗎,生生世世,都如此這般。冰冷殘酷的現實,告訴他,昨日早已存留在夢裡,今朝不復昨日。
“誰這麼大膽,居然還敢動用私刑。”
“是惡蛟!魔物怎麼能進九重天?”
堯鹿吃力地睜開眼,唯一能照進她眼裡的一絲光亮,便是惡蛟旭遊踹斷玄鐵鑄成的鎖鏈,打開那扇破舊木門的剎那。
惡蛟冷笑,心裡不屑地想,我當初在三十三重天之上的時候,你們這羣嘍囉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裡捏泥巴呢。
“堯鹿,我要帶走。”旭遊慢吞吞地環顧了四周,目光最後落到不遠處安靜的神女身上,“巫山神女,你有意見否?”
“隨意,一條賤命,怎樣對待,悉聽尊便。”神女依舊是倨傲的,她毫不掩飾眼底的敵意,尤其是對上惡蛟時,那種刻毒和陰寒,無需多的語言修飾。
旭遊收斂起來那副吊兒郎當的輕浮模樣,他還牽着個剛及腰高的小姑娘,只聽他輕笑道:“神女殿下,你這個德行,鳳凰永遠都瞧不上你,你就算是殺了堯鹿也無濟於事,你殺了堯鹿,鳳凰就歸你了嗎?做什麼春秋大夢呢,多大把歲數了,這點事還拎不清?”
神女像是被戳中了軟肋,她怒目而視,呵斥道:“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早已不是侍坐神佛前的蒼龍了,如今能讓闖進來,已經是我既往不咎寬容大度了,再敢多言,必要你後悔來此。”
旭遊纔不會跟她多做糾纏,只是用了極惡法相鎮住了所有人,倉促下帶着堯鹿和他女兒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