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Part①·意興闌珊]
原本二人說好,等到事情結束,劍雄就提刀找武修文算賬,要三刀六洞報仇雪恨——直到最後,趙劍雄也沒有捅這三刀。
收拾完百目魔君,師父就睡下了。
劍雄不敢怠慢,一路揹着張從風往山下鎮子趕,走得又快又穩。
越過十來裡蜿蜒山路,到了鎮上已經快要正午,街巷沒有一個人,鎮民都在屋裡避難,不敢出門。
劍雄逐門逐戶找過去,想尋個清淨地方把師父放下,一開始尋不着就乾着急,直到香香姑娘提醒一句。
“英雄,你往穆家莊去,那裡曾經是金戌妖魔的住所,如今佛雕師死了,百目魔頭也死了,這不就荒廢下來,無人看管了麼?”
“你說得對!”趙劍雄立刻拉住師父,往穆員外家裡去。
到了乾燥巖臺,他看見莊裡莊外圍滿了人,似乎是黑風鎮裡膽子大的村夫要分家產,沒有佛雕師照顧這戶人家,良民自然成了土匪——大家都幹着心照不宣的事。
不過半日的功夫,村鎮民衆領着家裡的青壯年把穆家莊搬空了。只留下一座拔步牀,這牀鋪死過人,鎮民不敢要——它不吉祥。
趙劍雄走到內院,府上僅剩下幾個零零散散的人家,捯飭些庫房裡的棉麻穀子,雖然不值幾個錢,但是不撿白不撿。
這些普通人見到張從風一行人,就和避瘟神似的走遠了,連一句感謝都沒有。
這個時候,趙劍雄心裡惱怒,想了一會,又釋然了。
“師父來殺妖魔,也斷了這些刁民的成仙路——肯定記恨師父,不敢來害我們,只敢躲着走。”
劍雄把張從風送到拔步牀上,又緊張兮兮的看着師父的臉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江雪明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時間,在收拾百目之前,已經六十多個小時沒有閤眼。前陣子在穆家莊歇息時,趙家兄弟和武修文都睡足了,可是雪明不敢睡。
等到一切都結束,雪明倒頭就睡,要把這幾天消耗的心力都補充回來。
趙劍雄等得心焦,連忙回身去問大哥——他卻找不到大哥了。
就在這個時候,關香香抓緊空檔,和趙劍英私下合計,已經走到黑風鎮外往官道去。明顯是私定終身,要腳底抹油走爲上策。
“官人.“關香香也改了稱呼,喊趙劍英叫官人:“你帶我走罷,不要管伱那個弟弟了。”
趙劍英依然在猶豫,可是腿腳似乎不想聽他的,身體很誠實。
“我覺得還是不行,我得回去,老二他.他現在勢單力薄,要是被黑風鎮的人害了”
關香香連忙勸阻:“官人,誰能害了他?張從風要是醒過來,或許還會害了這個傻徒弟。”
“他們要砸了血玉觀音菩薩,要黑風鎮裡的老百姓丟了還丹過日子——世上哪裡有那麼好的事,連我一個妓女都知道,由奢入儉難,由奢入儉難。”
“我這一對玉臂萬人枕,兩點朱脣千人嘗,從來沒有聽哪個男人講,來了迎春樓還有記得其他姑娘的。”
“要是官人不嫌棄,就收了我這個奴婢,您要再娶一個結髮妻子,我就給您二位打洗腳水,劈柴做飯討生活去——把我送給郡守做見面禮,官人你也能換到一段善緣,何苦與你家老二在這洋和尚身上死磕呢?“
“等到黑風鎮裡宗族長老都反應過來,要來質問張從風咯——誰知道這魔頭會不會大開殺戒。他自己講過,他是個無法無天的人,從來不在乎大夏法律。要是不開心了,把你我二人都殺死.“
“你可要記清楚,他喊我們什麼?”
關香香小聲囑咐。
“你就是下一個百目?我就是下一個珠珠?天底下哪有這種笑話!”
“況且.”
說到這裡,關香香翻着白眼。
“我倒羨慕那珠珠仙子,她不必賣身,不用過豬狗不如的日子,只需和家裡人誆一個莊稼漢,四姐妹的婚事都有了着落。”
“再來與佛雕師做筆人肉生意,就可以變成百目夫人,每天什麼都不用做,自然有吃食送到嘴邊來。”
“她夫妻二人在黑風嶺逍遙快活幾十年上百年,若不是張從風來了——這日子還能接着過下去。”
“這個張從風,口口聲聲講人家是妖魔是邪道。”
“可是真有這個機會,你我二人捫心自問,又怎麼能放棄這邪道造化?如何鬥過這個心魔呢?”
趙劍英不講話了,他闖不過這一關。
關香香接着說——
“——走吧,官人。我們留在張貴人身邊,遲早有一天被他用道德神劍砍死。”
“你捨不得這個趙老二,可這一路走進穆家莊,他心心念念口口聲聲喊出來的,都是師父呀,師父呀。”
“他喊過你麼?喊過你這個大哥麼?”
“他的心已經交到張從風這妖僧手裡了,都說天地君親師長幼尊卑,劍雄已經不是你老弟了——他不認你了。”
趙劍英摸到包袱裡的書錄,那是劍雄交到他手裡的《騎士戰技》,老弟說這個是仙法,練成之後就能得道。
他捨不得丟掉這個東西,連忙藏好,過了一會,終於點點頭死了心,拉住關香香的手臂,頭也不回的走了。
兩人走出黑風鎮,關香香就說起漂亮話。
“官人你瞧,這山清水秀的,哪裡有黑雲蔽日妖氣繚繞的景象?”
“或許張貴人起初就是騙咱們,使了些幻術妖法,來黑風鎮殺人奪位,霸了佛雕師的道緣,還要我們做幫兇。”
趙劍英很快就信了,立刻應道:“他殺起人來快且狠,確實是這麼回事。”
再往前三百多步,關香香就來到一處溪水泉眼邊,她馬上褪下衣服,去溪水裡泡着。
趙劍英想避嫌,聽見關香香的媚笑。
“你躲什麼?官人?我這個人都是你的!難道去了泰野,你就把我關在籠子裡?再插標貼籤?就這麼賣出去麼?”
趙劍英聽罷,心裡馬上起了欲,脫了外衣走進泉眼,與關香香纏綿起來。
清冽泉水甘甜溫暖,不一會兩人洗刷了泥濘,交流完學術,換上衣服,彷彿這一路的躁鬱癲狂都一掃而清,這一路的恐怖離奇都成了過眼雲煙。
劍英摟着關香香,看着懷裡碧玉一樣的美人兒,連珠州城的牢獄之災都快忘光——心中想着,時間竟是如此恐怖又迷人的東西,可以把一切都淡化。
“官人.”關香香兩頰緋紅,嗅見這威武漢子身上的“男人味”,就不由自主的挺身探頭,要索吻:“你不恨我了?”
講起這一句,趙劍英如墜冰窟。
他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終於意識到懷裡的女人不是他該擁有的,起初武成章將她送來,在如夢似幻的良宵酒宴之後,撕下這臉皮,就是一副歹毒心腸。
可是他卻捨不得,這世上有誰能管住慾望?
哪怕江雪明也要栽在九五二七手上,他們也得雙向奔赴一回。
趙劍英恨得牙癢癢,倒不是恨關香香如何害他——
——他恨這土地,恨這老天爺。
恨自己不能早一些來到珠州,懷裡的姑娘家有閉月羞花的容貌,有銷魂蝕骨的嬌媚,卻只能送去淫窟裡做皮肉生意,再也好不起來——恐怕如今這一句句軟玉溫香,都是經過設計的交易。只怕他趙劍英丟下關香香,要爲生路加一道保險。
[Part②·自由]
“官人.”關香香感覺到手腕處的疼痛,趙劍英明顯掐疼她了,於是她說:“官人,我或許要懷上趙公子了.平日裡客人弄我,也沒有您這般神勇,都要搞羊腸子豬尿泡,龜公也省下不少打孩子的湯藥錢.”
趙劍英不想再聽,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煥然一新,已經與劍雄談不到一處。
他拉上關香香,眼神逐漸堅定,往泰野的官道走了。
他不想做什麼大人物,沒有什麼英雄夢,如果不是那頭熊羆傷老弟性命,他也爆發不出如此驚人的力量——哪裡有什麼殺熊除害的膽氣?
珠州他去不得,那段富貴本就不屬於他,現在心裡清明瞭,也知道人生路該怎麼走。
既然守不住趙老二,他就要和身邊這個壞女人過下去,能抱回來一個美女,那也是幸福快樂的,至少能把傳宗接代這件事給辦了。
“走吧,香香。”趙劍英要做個普通人,他突然說:“我去找家鏢局,或者驛站,做腳伕苦力也好,掙些錢來租個屋子。有長工做了,就和你成親。”
關香香突然繃不住了————她聽見成親這個事情,看見野路邊的荷葉都變得更綠,陽光灑過樹葉的縫隙,成了一萬片光點。
“你說甚麼?”
趙劍英點了點頭,又像在說服自己,後來語氣也變得誠懇。
“我和你成親。”
這兩個苦命人走到一起,整段旅途他們幾乎沒有講過一句真話。
關香香不敢信,她只想依靠劍英的力量,然後從魔窟逃走,真正回到文明世界,能靠這副皮囊撿起舊生意就不錯了,哪裡想過贖身從良,再正兒八經嫁出去的事。
男人的話不能信,她一個做妓女的,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你說甚麼?”
她又問了兩遍,只覺得自己在做夢。
“你說甚麼?”
趙劍英在前面打歪雜草,拿着張從風送來的修面小刀,割掉野麥芒,給身邊女人讓出一條路來。
“我要娶你,以後沒有趙老二,他和我分家過也有人照顧,他有師父了——我就娶了你。”
“你不嫌我?”關香香講完這句話時,才發現眼淚落下來,嘴角也鹹,她問起“你不嫌我”而不是“你不騙我”時,心裡就已經相信,已經淪陷,已經砸爛了鎖,已經自由了,“劍英,我沒有錢給你”
“哭個甚麼!”趙劍英只覺得心煩意亂,見到女人哭,他就起了心魔——趙家莊裡死了人,有瘟疫有饑荒,要吃兩腳羊,立刻就能聽見女人哭。
“我不哭”香香先是嚇得不敢哭,後來又立刻端正心態——她以後或許似乎應該是趙夫人,馬上去野地裡撈來一點泥,往臉上拍。
趙劍英:“你幹甚麼?”
“我怕!”關香香咿咿呀呀的說:“我怕呀!”
趙劍英:“怕甚麼?!”
“遮了臉,路上遇見別人,就少了麻煩。”關香香有理有據的說:“進了城,劍英你沒有錢,別人看見我,要買我的時候,我怕你變卦”
“哈哈哈哈哈”趙劍英哭笑不得,又覺得這婆娘講的有道理呀——要是真有人看上關香香,要出個幾百錢來買人,他該如何擺脫這麻煩呢?
“那就依你的意思,香香,你比我機靈得多。”
滿臉是泥的關香香跟在趙劍英身後,她心裡又開始擔憂。
“劍英。”
這一回她再也不想喊“官人”,那是生意上的稱呼。
“劍英,如果泰野郡也有菩薩?也有妖怪呢?我要給你生娃,要是個女孩還好,嫁了就是撒出去的水——如果是個男孩,他以後也要遠走他鄉,不能被這還丹害了呀”
趙劍英:“那就繼續走,不在這裡過。”
“去哪裡?”關香香追問。
趙劍英:“張貴人去哪裡,我們跟在後邊,總有一個合適的。”
“嘿!你這腌臢漢子,說起別人的壞話,又要佔別人的便宜!”關香香責罵道。
趙劍英笑了笑:“我沒有本事呀,張貴人倒說得好,沒有本領的人如何講道德,如何做好人?要是你還健康,我們真有一兩個孩子——”
——他取出《騎士戰技》。
“就要這孩子來學仙法,我這斗升小民,心太小太小.”
他抓住關香香的手,真情實意的說。
“除了自己一個小家,已經容不下別的了。”
當天夜裡,江雪明從牀上爬起,聽見趙劍英帶着關香香落跑的消息,隨口罵了一句。
“他媽的“
武修文在一旁陰陽怪氣:“我就說吧,這趙大爺不靠譜,我要帶着美女跑!那也得把恩情報了吧?!至少得留個紙條子,說點漂亮話!對不?”
這麼說着,修文止不住往趙劍雄那頭瞥,生怕這莽漢提刀來捅。
“要不就晚上嘛!晚上偷偷溜走嘛!我都會選晚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說走就走呀!不告而別呀!”
“師父都氣出髒話來了!”
“我沒有怪他。”江雪明說。
武修文:“氣糊塗了都!”
江雪明:“我沒有怪劍英和關香香。”
武修文:“啊?”
江雪明早就知道趙劍英難成大器,而且這趙老大真的能和關香香走到一起去,那也是一樁喜事。
他倆一個病死全家,一個賣身爲奴。
能互相幫扶,不嫌棄,度過生離死別的劫難,最後化了這段仇怨,這就是最好的事。
可是有兩個細節,雪明很不滿意。
“他倆連路費都他媽沒給我。”
雪明就在乎這個,咬牙切齒的說。
“十個銀元,整整十個!”
另一個細節是
“你大哥一直都這麼勇敢的嗎?他抓着個美女就上路了,根本沒想呆在我身邊呀?”江雪明嚷嚷着:“我還想送他倆一程呢?這珠州往泰野還有幾十里路,留在我身邊不是更安全麼?”
趙劍雄尷尬的應道:“呃我大哥一直都這樣他沒多少心機”
最早趙家莊裡劍英賣祖產的時候,就被災年收土地的豪強坑了一筆,不然怎麼只帶着一頭牛一輛車就上路呢?
後來和劍雄兩人進山,根本就沒有路途規劃,全憑感覺走,這才遭了狼害和熊羆。
可以說趙劍英就是這個時代芸芸衆生的典型一面——
——他活的很簡單,很木訥,很單純,很快樂。
“那就不提他,我們也要去泰野,總會遇見的。”江雪明撇撇嘴,說起正是:“修文,那頭老猴子呢?”
武修文提起布包,拍了拍其中的木德星君。
“在呢!”
江雪明:“打開!”
布包一揭開,師徒三人馬上變了臉色。
帝江老妖用爪子挑牙縫,坐在桌上神色愜意,打了個飽嗝。
再看木德星君,這老黃猿的皮肉內臟空空的,只剩下一副枯骨了。
江雪明:“WTF”
帝江聳肩無謂,然後放了個洋屁。
“Soryy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