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把時間往前推,來到二零三二年春,快刀特勤團戰前動員會議結束之後。
江白露找到了一位歷戰老兵,這位叔叔有四十四歲,因爲優秀的作戰技能依然奔波在一線,哪怕遠征已經結束,他依然沒有退役的想法。
——他的名字叫哈特·博克辛,在遠征時代之前是抹香鯨戰團的通信士,曾經當過電話線路工兵、隧道電氣工程兵和三十一區的地區民兵,除了這些,遠征結束以後,哈特叔叔還兼職過幾個月的消防員。
白露是代表無名氏來的,她已經二十六歲,除了乘客的本職工作以外,也要負責兵團的雜項事務。
譬如這一回,在秋收行動正式開始之前,她得找到哈特先生,好好談談這位老兵的偏光六分儀元質審查內容。
在[JoeStar]俱樂部的僻靜角落,在一個相對私人的靠窗位置,白露抱着日誌本和錄音筆,給眼前這位叔叔倒茶送水。
這個男人看上去不苟言笑,滿臉風霜。
他穿着卡其色夾克,襯衫很寬鬆,右臉的下巴有一道鮮紅的胎記,一直蔓延到左邊心口,臉上有許多疤痕。
他是個標準的歐美人,鼻子長而挺拔,眉弓外凸,眼窩極深,眼睛很小。如果聚精會神的眯起來,幾乎完全看不見那對翡翠一樣的眼瞳。
他的兩脣很薄,口鼻有一道極深的刀疤,臉也不對稱,似乎是早年受過嚴重的刺割傷,沒來得及用萬靈藥救治——有一把刀子切開了他的嘴臉牙牀,此後就只能用左半邊臼齒來粉碎食物,下頜與太陽穴上方的咬肌如此發育多年,左右兩邊的臉就完全不對稱了。
“找我有什麼事?小天使?”哈特先生笑起來的時候像一個悍匪,他醜得離奇兇得古怪。
白露心裡有些發憷,和大姐大不一樣。她缺少血與火的試煉——和這些老兵溝通時,總會被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長相和靈壓震懾住。
“哈特先生.我是”
沒等白露自我介紹,哈特早就知道這小妹的真實身份了。
“你和戰王很像,我們應該見過不止一面,別那麼生分——我認得你,有什麼事可以直接談。”
快刀是一支充滿了活力的隊伍,在遠征途中,這個特勤團算是各個戰團精英大練兵的好去處——人員走了又來,來了又走,白露自然記不住這些兵哥哥的名字。但是戰王只有一個,白露早就成了快刀將士們眼裡的焦點。
白露馬上打開日誌本,交代此次會面的主要內容。
“哈特先生,理事櫃檯給我發佈了一項專屬於你的家訪”
哈特打斷道:“是家庭訪問對嗎?”
白露點了點頭,突然有些心虛:“是的.”
哈特:“和我的生涯沒有關係,對嗎?”
白露:“呃我是代表無名氏來的,我必須對快刀戰團的每一個兵員負責。”
哈特:“回答我,白露動員兵,你還沒有正式的編制——這次家訪是否會影響我的軍伍生涯?”
“它或許”白露不知道怎麼談下去,於是決定開門見山:“這麼說吧。”
“這麼說吧,哈特先生。你上週在五王議會的住院部複查。你有先天性心臟病。”
“在你調派到快刀的時候,抹香鯨戰團的人事專員也早就講過這件事,我必須再次確認,組織部要開展工作.”
哈特依然不給白露機會,不想讓這個姑娘把話說完。
“我不會拖戰團的後腿。”
白露沒有辦法——
——她不是來找哈特先生麻煩的,恰恰相反的是,這位老兵的作戰技能和求生意志都非常強,在快刀隊伍裡,他有遠征時代的功勳章,是營房所屬戰鬥小組之中凝聚軍心的靈魂人物。
他是一個老大哥,是一面旗幟,同時也是十多位快刀戰士的精神領袖。
“你這兩年做了六次手術,哈特先生。”白露照着日誌本上所示內容宣讀:“因爲這顆畸形的心臟,肺動脈腫瘤帶來的胸膿症,感染性心肌炎和慢性充血性心衰。”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萬靈藥和手術可以讓你暫時恢復精神,但是”
“其實不止這些。”哈特伸出兩隻手掌,拿着一杆銀煙鍋,他的手指呈現出鼓錘狀,是嬰兒時期非常嚴重的紫紺型先天性心臟病帶來的併發症,“我的手指頭以前經常找不着扳機護弓,它們太笨了,我就恨這一點,其他的都可以容忍。”
白露接着說道:“如果在凡俗世界,哈特先生.”
“我進戰團的資格都沒有,我知道,小天使,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哈特的情緒非常平靜:“五歲之前或許有辦法治好,但是我已經快四十五歲了,萬靈藥也治不好。”
白露沉默了,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過了一會,她終於擺正態度,再次開口提問。
“哈特先生,我不瞭解你,能和我說說理由嗎?爲什麼你一定要參與秋收?”
哈特·博克辛沒有立刻回答——
——他捧着銀質煙鍋,手上的繭和心裡的傷一樣多。
他深吸一口氣,刻意偏過頭,吐出來的煙霧就從窗口往外飄。
“你有時間嗎?江白露小姐?”
白露:“我有一整天的時間,我有充足的耐心和你這頭蠻牛耗下去。”
“不妨來聽聽我的故事?”哈特先生揉搓指節,面帶笑意:“很普通也很簡單的故事。”
白露拿起日誌本,翻到空白頁,順便打開錄音筆。
“請講。”
“我生在一個混種家庭,祖父是三十一區當地戰幫氏族的混種,這個氏族叫愛爾鬥——你可能沒聽過。愛爾鬥蛸亞科是頭足生物的一個亞科。”
“簡單來說,我有一個章魚爺爺,我的身體裡有一部分混種的血。”
“愛爾鬥人在三十一區盤踞了幾個世紀,在孔雀海峽,那裡有一座大城市,我就在海倫港出生。”
“他們有章魚的腦袋,滑溜溜的四肢和三顆心。”
“一顆主心,兩顆腮心,腦神經發達,體魄強壯。”
“以這個氏族爲主,癲狂蝶聖教在三十一區開枝散葉,絕大多數愛爾鬥人都變成了邪教徒,也包括我的爺爺和父親,教派的名字叫通靈會,這些章魚混種教衆神僕自稱奪心魔。”
“我的母親是三十一區隧道交通科室裡的一個文員,在一次錢權交易的過程中,這個普普通通的女人被我父親看上了,於是強娶過門,生下我這個怪胎。”
“混種的血改造了我,它把我變成一個畸胎,我的心臟病就是這麼來的。”
“我出生時,醫生就說我活不長,父親託家裡的女傭把我丟到海倫港北邊的出海口,丟去龐貝大海里餵魚。”
“可是我沒有死,因爲當時三十一區的人口販賣生意油水足,市場前景很好。她就把我帶到六角巷——那是海倫港最大的人肉交易市場。”
“儘管當時我看上去非常虛弱,這個女傭花了點錢,用白夫人制品暫時讓我恢復了一點元氣,隨手賣給了一個貧困家庭,這是我的第一對養父母。”
“任何有關於這個家庭的記憶,都是後來抹香鯨團的戰士們告訴我的——”
“——我到了新家以後,似乎沒有得到什麼妥善的照顧,因爲心臟病的緣故,我經常會陷入死門狀態。”
“這對養父母起初還會照顧我,在家裡能找到不少兒科醫師寫的診斷書,最後去了大醫院,拿到心臟畸形的檢查結果以後,他們就不把我當兒子看了。”
“那時我應該只有六個多月大,抹香鯨團有一個醫療兵牽頭,帶着十二個民兵在清查六角巷的刑事案件,恰巧找到養父母家裡問詢線索——這個醫療兵姐姐發現我身上有菸頭燙出來的疤,還有針頭扎出來的傷口。”
“等我長大了一些,她才和我坦白——”
“——這對養父母在知道我的身體狀況以後,他們就不怎麼關心我,認爲自己買了個賤貨回來,於是拿我撒氣,用菸頭燙我,吸毒以後用注射器刺我。”
“她就是這麼說的,談到這些,她總會流淚,我記得很清楚——但是我忘了她嘴裡說出來的東西,我感覺不到這些,我記不住這些痛苦,嬰兒心裡留不住任何東西。”
“就這樣,這位抹香鯨團的醫療兵收養了我,她是我的第二個母親。”
“我漸漸長大,混種的血在改造我的肉身,它讓我變得更加強壯,心臟帶來的病症也越來越多。”
“我喜歡跑,喜歡到處爬到處跳,我喜歡血液流過全身的感覺。”
“她就跟在我身後追,每次抓住我,她都要警告我要阻止我——”“——我人生往後奮力奔跑的每一步,都通向死亡。”
“那時我還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或許現在也搞不清楚它的具體意義。”
“我很苦惱,我默默想,這顆心真壞——”
“——它總是在拖我的後腿,它總是攔着我,它到底怎麼了?”
“我和這位母親說。”
“我說呀,媽媽,可不可以給我換一顆心?換一顆強壯的,更有力量的,不會疼的心?”
“媽媽也無能爲力,起初我覺得她在騙我——什麼病都能用萬靈藥治好,難道我的病就不行麼?”
“等我再長大一些,我能跑去更遠的地方,能跑去海倫鐵道第一人民醫院,我才知道,媽媽說的是真的。”
“我是一個雜種,一個混血兒,我的心沒辦法配型。”
“混種和人類生出來的孩子夭折的概率太高太高,哪怕找到另一個混血兒給我提供心源,也不一定能匹配上。”
“護士站的姐姐聽了我的故事,把我帶到門診部的時候,醫生給我驗血照片,說我這個情況幾十年都難見一例,能活下來本身就是一個奇蹟。”
“我心裡有了疙瘩,不是因爲心臟病,而是因爲媽媽騙了我。”
“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她有事瞞着我,我是個雜種,她是純血智人。”
“到了我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我纔開口問這個事情,她終於把前因後果全部都告訴我,她給我起的名字,她叫我哈特(英文直譯:心),她把我帶回家的那一天,就是我的生日。”
“那個時候我是個純度百分之百的傻逼,我這些年裡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所有在病痛中受到的苦,我把這一切都怪罪到親生父母身上——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痛苦征服了,我被它控制了。”
“我跑到愛爾鬥人的教團聚集地,跑到這些授血貴族面前,我想問個明白——我的父親母親到底在哪裡?”
“可就是這一問,給媽媽帶來了滅頂之災。”
“當時我在海倫第二中學唸書,雖然晚上要按時回家,但是家裡也沒有人,媽媽作爲抹香鯨團的醫療單位,安防巡檢的工作經常要值夜班。”
“我決定夜晚行動,反正媽媽也不知道,在天亮之前回去就好了。”
“我跑到六角巷去,我知道這裡是做人肉生意的地方,或許能找到把我買來賣去的人。我就近蹲在一家賭檔附近,在巷尾的死角等候,等到兩個授血貴族出來——它們都有冰冷的血液,下巴有溼潤的觸鬚,顱腦沒有毛髮,柔軟的腦袋有高高隆起的鼓包。”
“我身體裡的血告訴我,準是這些人沒錯了。”
“我攔住它們,卻不知道怎麼開口,要問什麼呢?”
“問這兩個陌生人?問他們?我的爸爸是誰?我媽媽是誰?問這些不知所謂的東西麼?我手上甚至沒有任何線索,任何證據。”
“我腦子一熱,只覺得痛苦又憤怒,就這麼攔在巷道里,這兩個授血貴族也出不去,它們心煩意亂的——似乎是好事被人撞破。”
“這個時候,媽媽就找到了我——”
“——她領着三個同班兵員,正好在六角巷一帶巡邏,和街巷商鋪的熟人談話時,突然聽到了我的消息,她知道我晚上沒有回家,就在附近晃悠。”
“當她帶着兵團徽記找過來的時候,這兩個授血貴族徹底慌了神。後來的任務記錄是這麼寫的,這兩個通靈會的授血貴族剛做完一筆毒品交易,馬上被戰團的人找到,於是發生了火併。”
“在狹窄的巷道里,我很難回憶起當時發生了什麼。”
“槍聲一直響個不停,暗巷叫槍焰照得亮起,它響一下,我的心就跟着疼一下。”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我在兵站醫務所裡,媽媽躺在病牀上,她開不了口。”
“同班組的叔叔說,她的腦袋中了兩槍,這兩顆子彈留下了非常嚴重的精神損傷,但是她沒有死,應該能健健康康的下牀,只是需要時間恢復。”
“當時她已經快四十歲,她兩眼無神盯着天花板,我怎麼喊都喊不醒。後來她也沒有醒,再也沒有醒了,似乎靈魂已經從身體裡溜走,回不來了。”
“一週以後,醫生給她下了腦死診斷書。”
“沒了媽媽照顧,我再也沒有機會讀書,我想知道這是爲什麼。”
“爲什麼醫生要撒謊,她明明可以活,爲什麼突然就醒不過來。”
“我總是後知後覺,總是慢人一步。直到三年之後,我才搞清楚這一切。”
“我去隧道交通部的外包公司應聘小工,從最基礎的搬運工開始做。和電氣工程師學了點技術,我就想去當民兵,去城市地鐵系統裡找個工作,哪怕從消防工作幹起我都願意,哪怕這顆心裂開。”
“到了民兵的兵站,我找到一套愛爾鬥人的靈能生物學科研究報告,才知道這些怪物有一種非常厲害的靈能天賦,這些章魚怪胎有兩套記憶系統,就像它們的名字,它們是奪心魔——它們可以吸走智人的一部分意識。”
“我逐漸瞭解到癲狂蝶教派,還有愛爾鬥人這個混種氏族。”
“我的心帶給我那麼多的疾病,我以爲自己疼夠了。”
“直到我想清楚媽媽的真正死因——這種超脫物理疼痛的精神折磨幾乎讓我發瘋。”
“我的媽媽不是因爲那兩顆子彈死掉的,不是”
“在她生命垂危的時候,抹香鯨團的醫務所裡,有人把奪心魔放了進去,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帶走了她。”
“就因爲她拿着戰團徽記來找我,就因爲她多看了這些授血貴族一眼。”
“就因爲她多管閒事,她朝着這些貴族拔槍,她擔心我的安危,多說了幾句話。”
“那個時候,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親生父母。”
“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把這些愛爾鬥人還有它們的怪胎主子一起宰了,從戰幫到教團,一個都不能留。”
“我對天發誓,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要繼續跑下去。”
“哪怕這顆心告訴我,我的每一步都是朝着地獄去。”
“從民兵時代開始,我就一直在作戰,一直在作戰,到了抹香鯨戰團,我接走了母親的衣鉢。”
“爲了一個目標,爲了報仇,要找到親生父母,寧願殺錯也不想放過,把這些愛爾鬥人殺光,事情纔算結束。”
“對我來說,只有這顆心值得信任,奪心魔的能力幾乎是智人的剋星,我的夥伴會受到精神控制,他們會在極短的時間裡,就那麼幾分鐘裡突然變成癡呆兒,對這些章魚怪胎言聽計從——在那個時代,抹香鯨戰團根本就不是通靈會的對手。”
“我和它們鬥了二十多年,這張嘴被敵人剖開,半邊臉都換過一遍,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了——但是我不怕這些怪物,它們的天賦對我沒用,因爲我是個雜種,我也有這種血。”
哈特·博克辛先生講到這裡,煙鍋裡的草葉已經燒乾燒淨了。
“我可愛的小天使,直到戰王來到我身邊。我終於把這些授血怪胎殺乾淨,我終於看見黎明時刻的晨曦。”
“你要來勸我,要我留在這裡嗎?”
白露抿着嘴,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握住哈特先生的手,卻叫對方拉着手掌按在胸前,按在那顆畸形的心臟上。
哈特接着說。
“我有很多美好的東西——”
“——有軍犬夥伴,還有一窩流浪貓,它們活不過十年八年就走了。BOSS的黃金時代到來之前,新戰友來戰團報到入職,大部分人還不如這些貓狗長壽。”
“爲了把這顆千瘡百孔的心填滿,我這輩子都在復仇的路上狂奔,後來和戰王並肩作戰再走兩千多公里,走到遠征結束,我的心也沒有辜負我。”
“我這張醜陋的臉孩子見了都會嚇哭,你看見我第一眼臉都嚇白了。我知道自己不是個當老師的料。”
“我是個戰士,我只能去戰鬥。”
“別把我留在這兒,我不想死在棺材裡——”
“——求你了,我想大步往前跑,我已經跑了很久很久,我不要停下來。”
“你能聽見我的心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