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真看不出來,這把子年紀了,還用這個"
隨着生意的日漸紅火,他的膽量越來越大,業務也越來越熟練。去藥店買套子時他的臉不紅了,而且還敢跟賣貨的姑娘討價還價。那姑娘厚顏無恥地問:
"老頭,你如果不是個老色鬼就是個販避孕套的。"
他盯着姑娘那雙猩紅的厚脣,沒有吱聲。
在夏天的三個月裡,他淨賺了四千八百元。隨着腰包漸鼓,他的心情越來越開朗,身體越來越好,生了鏽的關節彷彿剛剛膏了油,原先幾乎轉不動了的眼珠子也活泛了。耳濡目染之下,他的熄滅多年的性趣竟然死灰復燃,拉着老妻做成了多次。老妻驚訝萬分,反覆盤問:老東西,你吃了什麼藥?老東西,你不要命啦?
現在他每天上午十點半鐘騎車前來,來到後首先打掃小屋內的衛生,把那些東西裝進塑料袋,還不忘記在袋上打兩個結。他模範地遵守社會公德,從來不把裝了穢物的塑料袋子亂扔,而是帶到城裡,小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裡。打掃完了衛生他就往小屋裡補充一些食品和飲料以及其它。然後,他就鎖上鐵門,提着馬紮子,找個地方坐下,摸出一支菸點燃美滋滋地抽着,等候他的客人。他抽菸的檔次也有所提高,過去他一直抽不帶過濾嘴的金城,現在他抽帶過濾嘴的飛燕。過去他不敢看他的客人,現在他專注地研究客人。隨着經驗的積累,他基本上能夠判斷出什麼樣的男女能夠成爲林間小屋的客人。他的客人大多是尋歡作樂的野鴛鴦,偶爾也有好奇的夫妻和戀愛着的情侶。他還有了十幾對回頭客,對回頭客他在價格上給予優惠,一般地是打八折,有時候收半價。有的客人饒舌,幹完了事後還跟他瞎岔;有的客人很羞澀,交了錢轉身就走。他用耳朵積累了男女**方面的許多經驗,聽着小屋裡的男女們發出的千變萬化的聲音,他的腦海裡也依聲展現出千奇百怪的形態,真好像打開了一扇窗戶,看到了無邊的風景。有一對看似衰弱的男女把車殼子撞得咣咣作響,好像裡邊關着的不是一對造愛的男女,而是兩頭**的大象。有一對男女在車殼裡先是狂呼亂叫,然後便打起架來,啤酒瓶子把車殼子砸得乒乓作響,但也只能由着人家砸,這種時候進去勸架那可是自找黴氣。出來時,男人頭破血流,女人頭髮凌亂。他很同情他們,甚至想免了他們的房租,但想不到那個男人卻出奇的大方,將一張百元大票扔在地上,掉頭就走。他追上去找零,卻被那男人轉回頭來啐了一臉唾沫。那男人眉毛稀疏,眼窩深陷,面相兇惡,對着他一瞪眼,嚇得他諾諾而退。秋天到了,白楊的葉子首先凋落,松柏的針葉也顏色變暗。人工湖裡游泳的人越來越稀,他的客人也越來越少,但每天總是能接待幾對,星期天或是節假日更多一些。閒着也是閒着,小錢也是錢,大錢都是小錢積累而成。這期間他感冒過一次,但他帶病堅持工作。感冒了他也不捨得買藥吃,只是讓老妻熬了一鍋薑湯咕嘟嘟連灌三碗,矇住頭髮一身透汗,偏方治大病。他想趁着還不算太老,應該把養老的錢掙出來,下崗補貼時發時停,沒個準頭,政府也很難,教師的工資經常拖欠,幹部工資依靠貸款,必須開展自救運動,就像水災過後搶種小油菜一樣。有時候他的心裡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還是在積德。有一天夜裡竟然夢到兩個公安來抓人,嚇得他渾身冷汗,醒來後心髒狂跳。他把徒弟呂小胡請到一個安靜的小酒館裡喝了一次酒,對他說出了自己心中的不安。小胡說:
"師傅,您怎麼又犯起糊塗來了?難道沒有你的小屋他們就不幹了嗎?沒有你的小屋他們也幹,他們在樹棵子裡幹,在墓地裡幹,現在的年輕人提倡迴歸自然,時興野合呢,當然咱也不能說人家不好,這就是人。我早就說過,您就權當在風景地裡修了個公共廁所,收點費,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師傅,您比那些造假酒賣假藥的高尚多了,千萬別不好意思,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爹親孃親不如錢親,沒了錢爹也不親孃也不親,老婆也不拿着當人。師傅您大膽地幹吧,真出了事,徒弟保證幫你搞掂!"
他想想,徒弟說得似乎無懈可擊,是啊,這樣的事兒當然聖人不爲,但天下有一個聖人就足夠了,聖人多了也麻煩,丁十口不想做聖人,想做也做不了。他想,丁十口,你這也是爲政府分憂呢,當了林間小屋的屋主算不上光彩事,但總比到政府大門前去耍死狗強吧?想到此他不由地開顏而笑,嚇了在一旁剝花生的老妻一跳,她說:
"老東西,你怎麼無緣無故地笑?你知道這樣的笑法有多麼嚇人嗎?"
"嚇人嗎?"
"嚇人!"
爲了防備萬一,他把掙來的錢用假名存了銀行,存摺塞到一條牆縫裡,外邊糊上了兩層白紙。
立冬之後,大風降溫,連續三天沒有客人。中午時他騎車去了林間小屋,滿地的枯葉上沾着的白霜還沒融化。太陽黃黃的,基本上沒有溫暖。他在樹下坐了一會,感到凍手凍腳。人工湖畔靜寂無聲,只有一個脖子上糊着紗布的男人在圍着湖不停地轉圈子,那是一個正與癌症頑強鬥爭的病人,本市的抗癌明星,電視臺報道過的他的事蹟。電視臺到湖邊來錄像那天把他嚇得夠嗆,爲了安全他爬到了一棵大樹上,像鳥似的在樹杈上蹲了兩個多小時。後來還來過一幫檢查山林防火的人,也把他嚇了個半死。他趴在樹棵子後邊,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幫人一個跟着一個從森林小屋邊經過,竟然全無反應,好像小屋是天然就在這裡的。只有一個胖子,轉到小屋後邊,撒了一泡焦黃的尿。他隔着老遠就嗅到了尿臊味。他心裡想:領導上火了。胖子看起來也是一大把年齡了,但掀起尿來還是童趣盎然,他挺着肚子,用尿液在鐵皮小屋上畫圖,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第四個圈還沒封口就斷了水。胖子撒完了尿,用手敲了敲糊窗的鐵皮,讓鐵皮發出一聲巨響,然後一邊繫着褲釦子一邊搖搖擺擺地跑着去追趕同夥。除此之外他再也沒受到過別的驚嚇。樹下太冷,他挪到車殼裡去坐了一會,抽了一支菸,小心地掐滅菸蒂。然後他閉上眼睛粗算了一下半年來的收入,感到心滿意足。他決定明天再來等待一天,如果還沒有客人,後天就停業,明年春暖花開後接着幹。只要能讓我幹五年,就可以安度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騎車來了。一夜陰風把更多的樹葉子吹下來,白楊樹幾乎成了光禿禿的枝條,幾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榛樹,滿樹金黃枯葉,但並不脫落,在陰風中嘩嘩作響,看起來好像滿樹蝴蝶。他帶來了一條蛇皮袋子,還有一根頂端帶鐵尖的木棍。他把林間小屋周圍很大範圍內的垃圾撿了一遍。他撿垃圾不是爲了賺錢,而是爲了報德。他感到社會對自己太好了。他撿了結結實實一袋子垃圾,封好口,搬到自行車後貨架上。然後他就進了小屋,準備把屋子裡的東西收拾一下。一隻烏鴉在小屋外大叫一聲,使他的心神一顫,他擡頭看到,有一對男女,沿着那條灰白的小路,從農機廠背後那個饅頭狀的小山包上,對着他的林間小屋走來了。
那對中年男女出現在小屋門前時,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男子個頭很高,穿着一件灰色的風衣,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風把他的黑色的褲子吹得往前飄,顯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狀。女人的個頭也不矮,他用下了幾十年鐵料的眼力,估計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動不會超過兩釐米。她上穿着一件紫紅色的羽絨服,下穿着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腳上蹬着一雙白色的羊皮鞋。兩個人都沒戴帽子,風把他們的頭髮吹得凌亂不堪,女人不時地擡起一隻手,將遮住臉面的頭髮捋到腦後去。他們在臨近小屋時,下意識地拉開了的距離反而泄露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他知道這是一對情人,而且多半是歷史悠久的情人。當他看清了那男人冷漠痛苦的臉和那女人怨婦般的眼神時,就像剛剛閱讀完畢了他們的感情檔案一樣,對他們的事兒已經瞭如指掌。
他準備做這筆關門前的買賣,不是爲了賺錢,而是出於對他們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與他搭着話兒,女人背對小門站着,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裡,用一隻腳踢着地上的枯葉。
"天氣真冷,"男人說,"天氣說冷突然就冷了,這很不正常。"
"電視說是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流。"他說着,想起了自家那臺早該淘汰的黑白電視機。
"這就是那間著名的情侶小屋嗎?"男人說,"聽說是公安局長的岳父開的?"
他笑着,含意模糊地搖搖頭。
"其實,"男人說,"我們只想找個地方聊聊天
他會意地笑笑,提着馬紮子,頭也不回地向那叢紫穗槐走去。
一線陽光從灰雲中射出來,照耀得樹林一片輝煌,白楊樹幹上像掛上了一層錫箔,閃爍着神奇的光彩。他背靠着紫穗槐柔軟的枝條,感到遒勁的東北風吹得脊背冰涼如鐵。男人彎着腰鑽進了小屋,女人站在鐵門一側,低垂着頭,彷彿在想什麼心事。男人從小屋裡鑽出來,站在女人背後,低聲說着什麼。女人保持着方纔的姿勢不變。男人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拽拽女人的衣角,女人身體扭動着,動作幼稚,好像一個發脾氣的小女孩。男人的一隻手按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繼續扭動身體,但並沒有把男人的手從肩上擺開。男人的手扳着女人的肩,將她的身體扭轉過來,女人做出不馴服的樣子,但到底還是與男人面對着面了。男人雙手按着女人的肩,對着女人的頭頂說話。最後,男人將女人擁進了小屋。他躲在紫穗槐叢後無聲地笑了。鐵門輕輕地關上了,他聽到了輕悄悄的鎖門聲。然後鐵殼小屋就成了寒林中一件死物,清冷的、時隱時顯的陽光照着它,泛起一些短促渾濁的光芒。褐色的麻雀棲在屋頂上拉屎、蹦跳、喳喳噪叫。龐大臃腫的灰雲在空中匆忙奔馳,樹林中滑動着它們的暗影。他看了一眼懷錶,時間是午後一點,他估計他們不會在小屋裡待得太久,有一個小時足矣。他原想趕回家吃午飯,沒想到來了兩個不速之客。肚子裡有點餓,身上很涼,但客人不出來,他就只能等着。反正是按鐘點收租金,沒有權利攆人家,有的男女在小鐵屋裡要待三個小時呢。在往常的日子裡,巴不得他們待在裡邊睡上十個八個小時,但今日寒風刺骨,腹內飢餓,所以就盼望着他們趕快完了事出來。他在面前的地上用木棍兒掘了一個坑,然後點上了一支菸。他把菸灰小心翼翼地彈在小坑裡,生怕引起山林火災。
他坐在紫穗槐前等待了大約半個小時光景,從小屋裡傳出了女人細微的幾乎聽不清楚的抽泣聲。一縷風吹過來,樹枝搖擺,咧咧作響,抽泣聲便被淹沒;風一停,抽泣聲就傳進他的耳朵。他爲他們嘆息,這樣的情侶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他們的愛情很古典很悲傷,就像鹽水缸裡的醃黃瓜,只有苦鹹,沒有甜蜜。現在的年輕人可不這樣,他們進了小屋就爭分奪秒,幹得熱火朝天。他們放肆地喊叫、呻吟,有的還髒話連篇,連樹上的鳥兒都羞得面紅耳赤。同是幹一種事兒,氣氛卻有天壤之別。他通過諦聽男女膩聲,瞭解了人們觀念的變化。他的內心裡,還是喜歡這樣哭哭啼啼的愛情,這纔像戲嘛!他聽着他們的哭泣想象着他們的故事,肯定是感傷的故事,是個愛情悲劇,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有情人沒成眷屬。很可能是天南海北兩離分,這次是千里迢迢來幽會。從這個角度上看,他想,我這就是積德嘛!
他胡思亂想着,時間過去了一個小時。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腳,搓搓凍木了的耳朵,準備着收攤兒了。他決定還是要收他們一點錢,回城的路上到蘭州拉麪館裡吃碗熱乎乎的牛肉麪,否則心裡不平衡。想到牛肉麪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喚起來,牙巴骨也得得打戰。既是餓的,也是凍的。這個季節不應該這樣子冷法,這樣冷法不正常,活見鬼,去年的三九時節也沒有這個冷法。小屋裡寂靜無聲,女人的抽泣聲聽不到了,鐵屋子安靜得像座墳墓。一隻烏鴉叼着一節腸子,從遠處飛來,落在了白楊樹上的巢裡。
時間又過去一個小時,小屋裡還是死一般的寂靜。陰雲密佈,樹林中已經有了些黃昏景象。他心中暗暗嘀咕:這是怎麼回事?不至於有這樣大的勁頭吧?難道他們在裡邊睡着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裡邊只有一塊牀板,牀板上鋪着一條草蓆,沒有被子也沒有褥子,外邊冷還偶有一線陽光,裡邊一插門,那就是真正的冷如冰窖。但他們又能在裡邊幹什麼呢?他終於忍不住了,走到小屋門前故意地大聲咳嗽,提醒他們趕快出來。裡邊毫無反應,難道他們像封神榜裡的土行孫遁地而去?不可能,那是神魔小說哩。難道他們像西遊記裡的孫猴子變成了蚊子從氣窗裡飛走?不可能,那也是神魔小說哩!難道他們一幅灰白的可怕圖像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的手和腿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老天爺,千萬別出這種事,要是出了這種事,斷了財路不說,只怕還要進班房!他顧不上別的了,舉起手,輕輕地拍門:
啪啪啪。
用力地打門:
咚咚咚
狠命地砸門:
嘭嘭嘭!嘭嘭嘭!
一邊狠命地砸門一邊大喊:
嘭嘭嘭!嗨!該出來了!嘭嘭嘭!你們在裡邊幹什麼!
他的手虎口震裂了,滲出了細小的血珠兒。但屋子裡還是無聲無息,一時間竟然使他懷疑自己的記性,難道真有一對那樣的男女進了鐵殼小屋?
女人蒼白的瓜子臉兒馬上就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她的臉上有兩隻憂鬱的大眼睛,眼球漆黑,有些鬼氣。她的下巴尖尖的,嘴角上有一顆綠豆粒般大小的黑痣,痣上還生着一根彎曲的黑毛兒。男人的形象也同樣歷歷在目:豎起的風衣領子遮住他的雙腮,鼻子很高,下巴發青,眉毛很濃,雙目陰沉,門牙旁邊嵌着一顆金色假牙
毫無疑問、千真萬確,大約三個小時前,有一對憂傷的中年男女,進了這個用公車鐵殼改造成的林間小屋,但他們現在一聲不吭。他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壞運氣就像一桶臭大糞,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了。他雙腿一軟,癱在鐵屋子的鐵門前
過了大約抽支香菸的工夫,他扶着鐵門站起來,圍着鐵屋轉着圈子,手拍得鐵殼子啪啪作響,他苦苦地哀求着,憤怒地罵着;
"好人啊,你們醒醒吧,你們出來吧,我把一個夏天裡掙來的錢全部給你們行不行?我給你們下跪叩頭行不行?雜種啊,畜生,你們欺負一個老頭子難道不怕天打五雷轟嗎?你們這兩個奸賊,偷雞摸狗的**、嫖客,你們不得好死我叫你親爹行不行?叫你親孃行不行?親爹親孃親老祖宗,求你們發發善心出來吧,我是個六十歲的下崗工人,家裡還有一個生胃病的老伴,混到這一步已經夠慘了,你們可不能給我雪上加霜了,你們想死也不能死在我的小屋裡啊,你們可以到樹上去上吊,可以到湖邊去跳水,可以到鐵道上去臥軌,你們想死在哪裡也能死爲什麼偏偏到我的小屋裡來?我看你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是個局長也是個處長,爲這點事兒值得死嗎?你們這樣死去可是輕如鴻毛啊,不值的,連你們這樣的人都想死,那我們這些下等人可咋活?局長,處長,你們想開點吧,你們跟我們比比嘛,出來吧,出來吧
任他把嗓子喊啞,鐵殼小屋裡還是寂靜無聲,暮歸的烏鴉們圍着高高的白楊樹梢叭叭大叫,團團旋轉,好像一團黑雲。他找來一塊巨大的卵石,雙手搬起,向鐵門砸了過去。咣啷一聲巨響,卵石碎成兩半,但鐵門完好如初。他仄起肩膀,向鐵殼子撞去,鐵殼子巋然不動,他卻被反彈出三米多遠,一屁股蹾在了地上。他感到肩膀疼痛難忍,胳膊擡舉不便,好像把鎖子骨撞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