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被談曉培邀請來的文章大家來說,這樣的經歷還是第一次。的確,從詩文來推見一個人的心性和情緒,原本就是這些人賞讀詩文的方法之一。這些精於詩文的人要比普通人,甚至比那些略懂一些詩詞歌賦的人更明白,那些在滾滾歷史長河的衝汰中能夠留存下來,能夠被不斷傳抄流傳的詩句和文章,往往不是那些精於格律的作者們憑着一時的聰明和情緒拼湊出來,而是強烈的情緒促動之下的靈光一現。當這樣的瞬間的閃現能夠詮釋自己的情緒,能夠應和當時的歷史與人物,能夠和那個時代的蓬勃的背景相聯繫的同時又能展示一個人或者一類人的獨有的特點,那這樣的文章和詩句,就能成爲經典。
而在這些大文章家們看來,談瑋蒔的這兩首詩詞,已經基本具備了成爲經典的資格。
但是,他們的職責並不是來品評詩詞,而是通過品評詩詞來推測揣摩些什麼。對於這些大文章家來說,談曉培召集他們來做這樣的事情固然是對於他們在文章方面的能力的首肯,同樣也是對他們必然能夠對這種宮廷秘事的守口如瓶的信任,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的能力原本就侷限在文章方面,在其他領域沒有什麼長才,自然不可能在越來越強調專業性的東平朝廷裡擔任實務官員,這種和文章有關的事務已經是他們能夠遇到的最貼王國頂層的交流了。只不過,面對這樣的任務,大家除了哭笑不得之外,也沒有什麼別的話說。
在偏殿裡,談曉培坐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不讓在座的諸人輕易察覺他很是不好的臉色。他不太懂詩詞,對於這些東西遠沒有對兵書戰策來得熟悉,但讀到女兒寫下的這些東西,看着諸如“未妨惆悵是清狂”這樣的句子,他也約略可以有些自己的想象了。
幾個大文章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如何將他們的想法講述給國主陛下知曉。他們的推論是差不多的,但誰來講,怎麼講,其中還是有學問的。
終於,在沉鬱的氣氛裡,文華殿學士餘平波清了清嗓子,開腔道:“陛下,公主殿下的這兩首詩詞,堪稱佳作。雖然我等已然得知陛下召見我們所爲何來,但公主殿下的文采斐然。卻同樣讓我等下愚大開眼界。”
餘平波接着說道:“以微臣淺見,殿下的這首詞中,抒寫的東西有限,核心卻是相思與閒愁這兩點。‘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這一句來推測,殿下與所鍾情之人,可能只是偶遇,也可能,是從一場偶遇開始,殿下才對其人心生好感。‘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採戶,只有春知處。’到這裡,殿下對其人的好感已經是頗深了。尤其是‘錦瑟年華誰與度’這句,似乎殿下是有過想要與其人相伴終老的念頭的。‘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自問一答,堪稱絕世佳句。巧扣當前的季節風物,一連串舉出了三喻,作爲疊答:草、絮、雨,皆多極之物。多到不可勝數。然而這三者的內涵並不盡同。‘菸草’連天,是表示‘閒愁’的遼漠無邊;‘風絮’滿城飛舞,是表示‘閒愁’的紛煩雜亂;‘梅雨’連綿,是表示愁之長。永無盡期。在如此遼闊的空間,如此長遠的時間,把本不可捉摸的東西,寫得形象、真切、豐實而不覺其抽象了。同時這三句既是比喻,又是寫景,更是抒情。表裡如一,不見痕跡。僅以此一句,殿下即可躋身當世詞人之列。但是,閒愁是閒愁,這首詞裡卻看不出殿下有多少擔憂絕望的情緒。將閒愁的三句和‘彩筆新題斷腸句’這一句聯繫起來看,似於殿下還頗有爲自己能想出這樣的譬喻自得的意思,很有些調侃的意味。可以想見,在寫作這首詞的時候,殿下的心態是相當放鬆的。的確,言爲心聲,詩句更是一個人當時心緒的寫照。文人議論詩詞文章,往往有‘賦到滄桑句便工’的說法。殿下能夠做出如此……如此精緻的詩詞,雖然必定是天公垂青帝王家世,讓殿下有斐然文采,但也是心緒所感,相思之情所觸動。從兩首詩詞的情緒不同來看,則能看出一段時間裡,殿下的心緒變化,以微臣所見,這首詞要比那首詩的寫作時間早了不少。”
“然而……”餘平波語意急轉直下:“殿下的那首詩卻是讓人有些……有些費解了。”
餘平波轉頭朝向白先永,而白先永也十分配合地接着說道:“這首詩的語意十分淺近。而頷聯更是用了兩個典故,卻幾乎讓人感覺不到有用典的痕跡,真正達到了驅使典故如同已出的程度。寫的當是殿下對於自己情思遇合的回顧。上句用巫山神女夢遇楚王之事,下句用樂府《神絃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意思是說,追思往事,在愛情上儘管也象巫山神女那樣,有過自己的幻想與追求,但到頭來不過是做了一場幻夢而已;直到現在,還正象清溪小姑那樣,獨處無郎,終身無託。特別是這一聯雖然寫得非常概括,卻並不抽象,因爲這兩個典故各自所包含的神話傳說本身就能引出豐富的聯想。”
白先永一說道詩詞就兩眼放光,彷彿壓根忘記了被召見的緣由,直到邊上不知道誰清了清嗓子,才警醒過來。他垂下頭,說道:“比較費解的是頸聯。‘菱枝’與‘風波’的意象組合,似乎是暗示曾經遭遇強勢的壓制和摧折,卻又得不到幫助。本可滋潤桂葉而竟不如此,見‘月露’之無情。措詞婉轉,而意極沉痛……但以微臣所知,不管是以殿下的身份地位,還是周遭的諸多衛護,都絕無如此可能。似乎是將此聯理解成情緒情感上的波瀾和無依比較合適。”
白先永小心翼翼地說:“而最後一聯,‘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柱’似乎說的是即便相思全然無益,也不妨抱癡情而惆悵終身。在近乎幻滅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不渝的追求,“相思”的刻骨銘心更是可想而知了。”
殿中沉默瀰漫。頗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人敢發出聲音,哪怕在陰影中,談曉培那黑沉沉的臉色也有些太明顯了。這兩篇作品都是在談瑋蒔的衣櫃裡發現的,被寫在一張潔白的紙片上,被小心翼翼地疊好了放在了一方絹帕中。如果不是情報局的那些人實在是相當仔細,壓根發現不了。但由此也可以着出,談瑋蒔對於這兩首堪稱一時名作的詩詞的珍重,和對於兩首詩詞所暴露的自己的心緒的瞭然。
“陛下,還有個小問題,微臣耍補充。”金杏瑤輕聲說道。在這幾人中,金杏瑤的身份地位都有些特殊。原本金杏瑤是談曉培的大哥所看中的女子,雖然出身微末,但才華出衆,本待在一次征戰之後就成婚的,而在婚前,金杏瑤和談曉培的大哥就已經行了周公之禮,甚至在一起住了不短時間。沒想到的是,那次征戰,談曉培的大哥卻沒有能回來。在談曉培即位後,就延請金杏瑤來王宮擔任了女官,這些年來金杏瑤孜孜於詩詞文學,蔚然而成大家。但在談曉培眼裡,金杏瑤至少是三分之一個大嫂的身份,很多別的臣子不敢說的話,她來說就無妨。
金杏瑤認真地說道:“頷聯裡那‘原’和‘本’兩個字頗見用意。似乎是暗示不僅有過追求,還有過短暫的遇合。”
“什麼?”談曉培震怒了。如果真的如此,那就不是簡單的宮闈秘事而是宮闈醜聞了。談曉培在偏殿裡來回踱着步,過了半晌,才沉重地說道:“……如此,朕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應該不需耍我提醒諸位守口如瓶了吧。要是有半點風言風語傳出去,你們自己心裡有數,到時候可不要怪我不給你們解釋澄請的機會。”
說罷談曉培就離開了偏殿,再沒有回頭看一眼。殿中諸人面面相覷。的確,沒有誰敢拿這樣的事情出去亂說,可對於這些臣子來說,被國主陛下這樣威脅了一次,似乎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反而是金杏瑤一點都不擔心,她原本就一直住在王宮裡,比較超然,既然陛下走了,她也就那麼施施然地和諸位告辭,然後回自己的居所去了,彷彿那最讓談曉培震怒的內容壓根和她沒關係一樣。
談曉培回到了御書房,倒是有些鎮靜了下來。他仔細想了想整個事情,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沒錯。而凝神想了半天之後,在他所懷疑的那些人裡,他進一步地挑出了幾個目標。最後的結論彷彿已經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