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雨寺,是建立在兩城交界處的一座荒廢寺廟,據說每年梅雨季節時,此地卻日日放晴,等到雨季過去,卻會連降數天綿雨,故名回雨。這座寺廟從西夜朝內亂那年開始就一直荒廢至今,後來內亂平息,因其恰好在兩城交界處,便當做是扶蘇和尚城的分割線。
運糧隊到回雨寺時僅僅走了三天,再往前就是扶蘇地界,山高水險,行軍速度就會慢不少。
慕北陵駐馬寺前,寺廟正門早已殘破不堪,廟牆成了斷壁殘垣,透過牆上的空隙隱約能看見裡面那尊同樣殘舊的佛像,廟前的九步臺階有一半已經被踏碎,臺階前的兩根佛燈柱還靜靜聳立,爬滿蛛絲,佛燈旁立有一碑,碑下有石鑄霸下龜俯首。碑上覆蓋灰塵,依稀還能見到其上刻着的遒勁小字。
慕北陵翻身下馬,拭去碑首灰塵,兩個石字映入眼簾,“號東”。慕北陵以指輕觸二字,良久嘆道:“以前只聽父親提起過號東文,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裡看見。號東,號令東州,逐鹿天下……”
阮琳拉馬過來,輕聲問道:“你知道這東西?”
慕北陵不答,沿着“號東”二字向下擦拭石碑,露出碑文。
只見其上書:“吾金鱗天威,涉足於百世,着爾等俯首,立吾之王旗,千人爲臣,萬人做奴,踏破九江三闕,建萬世不朽之功,俯瞰大地東州,蕩平十二蠻地,今立此碑,後世仰嘆。”
慕北陵一行行默唸碑文,念至末尾,只覺胸中豪氣漫生,似有蒼鷹俯視螻蟻之感。暗道:“何時我也能如他一樣,揮手千軍萬馬,逐鹿在這東州大地上啊。”翻身上馬,阮琳林鉤趕緊跟上。
慕北陵道:“三百年前的金陵聖朝你們可聽說過?”
阮琳林鉤相視一眼,紛紛搖頭。
慕北陵笑了笑,兀自道:“金陵聖朝有一位金陵王,被後世尊爲戰神,此人戰力卓越,曾帶領金陵軍從東州極西打到東州極東,踏平了九江三闕,滅掉的小國不計其數,是史上最有機會一統東州之人。”
阮琳道:“他沒能統一東州?”
慕北陵搖搖頭,道:“金陵王本心是想逐鹿十三州,只不過中年時就功蓋千秋,讓他快速膨脹失去了爭勝的雄心,變得跋扈無常,那些曾經追隨他的將領們後來死的死,走的走,盛極一時的金陵國很快變得分崩離析,金陵王在時一些重將尚能被壓制,等到他的兒子繼位,很快連都城都被攻破,金陵國也滅亡了啊。”
林鉤唏噓道:“人有輝煌時,亦有落魄處,原來一國竟也同樣如此。”
慕北陵點點頭,再回頭看了眼遠處的石碑,惋惜道:“這篇號東文應該是金陵王志向最遠大時所鑄,可惜後世已經沒有此等雄才偉人了。”
林鉤笑道:“老大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既然沒有,你做個像金陵王那樣的人不就有了嗎?”
慕北陵一笑帶過。阮琳在旁嗤鼻道:“他要是都能成金陵王那樣的人,老孃就天天給你洗衣做飯。”
林鉤打趣道:“此話當真?那就是做我老婆咯。”
阮琳俏臉微紅,呸道:“不要臉,誰要做你老婆了。小心我砍了你那物件。”揚了揚佩刀,林鉤趕忙縮頭,嘴裡卻朝慕北陵小聲嘀咕:“老大,兄弟的終身大事可都交給你了。”
慕北陵白他一眼,罵了聲“滾”,策馬趕上糧隊,身後傳來阮琳銀鈴般的笑聲。
過了回雨寺,就進入山巒地帶,糧隊行進在崇山峻嶺中,左右兩側皆是斷壁險崖,速度也隨之慢下來。
阮琳駐馬等慕北陵過來,與他輕聲道:“已經到扶蘇地界了,估計再有七日就能回營,回去後你怎麼向將軍交代?”幾天過去她心情已有所好轉,不像那日冰寒。
慕北陵愣道:“什麼怎麼交代?”
阮琳道:“我們被響馬賊劫持一事本就是奇恥大辱,現在還出了夏玲這個叛徒,你覺得將軍會怎麼想?”
慕北陵道:“怎麼想?治軍不嚴唄。”
阮琳瞪他一眼道:“若是回去懲罰我倒無所謂,但如果因爲這事牽連將軍,我一定原諒不了自己。”
慕北陵聞言皺眉,暗想:“也是,如果被大將軍知道孫玉英治兵不嚴出了叛徒,這可是軍中大事啊,免不了軍法處置,這樣一來倒是無辜牽連。”想到這些,正色問道:“你覺得該如何說。”
阮琳道:“軟骨粉的事情沒幾個人知道,尚城那邊我已經和齊隊長說好了,他自會嚴令手下,現在就剩下阮琳的三小隊和你們兩個。”清了清嗓子,又道:“回營稟報就講我們被劫持一事,夏玲的事情暫時不說,如何?”
慕北陵想想回道:“始終紙包不住火,這件事營裡遲早會知道。”
阮琳道:“走一步算一步吧,選個合適機會我自會向將軍說明。”
慕北陵道:“那好吧,就照你說的做。”
阮琳欠首點頭,道:“那就先謝謝了,只希望不要再出什麼事,讓我們安然回營纔好。”
慕北陵淡淡一笑。
片刻時,隊伍行至山道一拐角處,慕北陵正和凌燕說話,忽覺後背陡涼,擡頭向右方險崖看去,一眼過後,臉色猛的一沉,苦笑聲:“你這嘴是從烏鴉身上借來的吧,怎麼說什麼來什麼。”旋即舉手握拳,高喊:“停下。”
凌燕道:“怎麼了?”
阮琳林鉤也急忙過來。
慕北陵手指崖頂處,問阮琳道:“看出什麼了嗎?”
阮琳順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隱約能見崖頂上長着幾顆蒼樹,她看去時,還有一些碎石子從崖上滑落下來。她疑惑道:“什麼時候長了幾棵樹啊?”她記得來時路過這裡時,慕北陵就曾指着崖頂說過:“要是那裡能有幾棵樹,然後站在頂上俯瞰扶蘇全景該多好啊。”記憶逐漸清晰,阮琳忽然通透,隨即臉色猛的一沉,再道:“有埋伏!”
凌燕自然不會懷疑兩人的判斷,特別這兩天慕北陵展現出的極強應變力,連她也自嘆不如。擡手壓刀,她死盯那處崖頂。慕北陵當即命令隊伍後退。
險崖上空,天藍雲白,偶爾可見飛鳥悠然劃過。險崖之下,異常詭靜,長龍隊伍駐足靜待,微風拂過,吹動崖上碎石嘎嘎落下,氣氛甚是詭異。
慕北陵勒馬走到隊伍前方,遙而高呼道:“不知上面是哪裡的朋友,我等借過此道,若有打擾,萬望包涵。”喊聲傳至遠處,在山中盪出回聲。慕北陵等待良久,卻是無人迴應。
慕北陵暗哼一聲,再朗聲道:“朋友可否出面一見,在下身上倒是有些金銀,倘若肯行個方便,這些東西都可以拿去。”他取下掛在馬背上的包裹,抓在手中揚了揚,視線緊盯崖頂蒼樹。
又過片刻,慕北陵忽見有人頭從樹後探出,只短短瞬間便又收回,雖是驚鴻一瞥,仍舊篤定來者不善。
崖頂依然沒有迴應。
慕北陵心想:“看來這些人和樑霍一樣,也是沖人來的。”回頭朝隊伍看了眼,眼下隊伍加起來攏共不過幾十人,還這是算上一小隊的大部分傷員。再想:“要是抽出一些人悄悄摸到崖頂探探情況呢?不行,敵人在暗我們在明,兵分兩路勢必被發現,天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埋伏。”他看向左方山崖,巨石嶙峋,藏個幾十人絲毫不成問題。
凌燕悄聲問道:“怎麼辦?”
慕北陵搖頭不語。
正在這時,忽聽彎道內處傳來急促馬蹄聲,慕北陵瞳孔猛縮,喊道:“準備戰鬥。”衆人紛紛抽刀,嚴防以待。
馬蹄聲越發清晰,慕北陵看得清楚,來人一行三十騎,跨紅鬃馬,着精甲,當首一人穿銀鎧,頭頂有三尺紅綾。那些人再往前,慕北陵看清當首之人樣貌的一剎那,頓時鬆了口氣,呼道:“都把刀收起來吧。”
此時阮琳也看清來人,驚呼道:“是王堅!”
王堅快馬奔至身前,朗聲笑道:“終於見到你們了。”
阮琳抱拳道:“王隊長怎麼過來了?”
王堅道:“你們出尚城時營裡就接到飛鴿傳書,因爲害怕再出意外,營裡命令我在此處接應,我昨日就已經到這裡,就在前面不遠,方纔是聽到慕卒官的聲音,這才趕過來,怎麼樣,沒事吧。”
阮琳道:“沒事,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慕北陵也道:“你要是沒來,我們還真有事,你來了,自然沒事了。”說着望向崖頂,那幾顆蒼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王堅聽二人口氣,心知有蹊蹺,便問道:“怎麼?還有人敢對你們下手?”
阮琳點頭,指着崖頂道:“剛纔那裡有人埋伏,幸好被慕北陵發現,我們才逃過一劫。”
王堅怒道:“什麼人這麼大膽子。來人啊,去上面看看。”身後二人抱拳道:“遵命。”
慕北陵擺擺手阻下二人,說道:“還是我去吧。”
阮琳接道:“我跟你去。”
慕北陵道:“不用了,那些人估計早跑了,讓林鉤跟着我就行了,你傷還沒痊癒,先跟王隊走,我們隨後追上來。”說完朝林鉤使個眼色,勒轉馬頭,直奔崖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