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三月天,桃花灼灼,春衫薄。
一羣麗人笑着鬧着,折斷桃枝,踮起腳尖,拿紅絲線把它裝飾在大門上。
這裡是葵屋,東瀛花樓。
據屋主說,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奈良平城京就會遍插桃枝,爲年輕的女孩子舉辦女兒節,藉此祈求一生的幸福與愛情早日降臨。
“杏子,奈良很遠麼?”一名俏麗侍女往鬢角插上桃花,憧憬着故鄉三月間的盛事。
“當然了。”吾池杏子肯定地點點頭,答道:“奈良可是個比愛情還遙遠的地方。”
侍女嘻嘻哈哈拿團扇去拍她:“喂,人家問奈良,你怎麼扯到愛情上。杏子,莫非你思春了?瞧瞧你手中的那一大捧桃花……”
聽到“思春”二字,杏子笑彎了眼角,躲開團扇,揮着桃枝說:“我沒思春,京兆府的那位法曹才‘思春’。你們小心哦,背後亂喊法曹大人的名字說壞話,可是要被丟進獄裡去的。”
“哈哈,那位思春君。”周圍的侍女全都捂嘴笑起來。
*
說起“那位思春君”,幾乎是半個長安城都知道的一樁趣聞。
不爲別的,只因他姓薛,名“思春”。
薛思春時年二十一,在京兆府裡擔任法曹一職。
無論如何都應該繃着臉、嚴肅又冷峻去審犯人的法曹,名字竟喚作“思春”?!此事一經傳開,頓時成爲茶餘飯後最受歡迎的閒談。
聽聞大堂之上,兩旁的衙役亮嗓子高喊“威——武——”京兆府的法曹大搖大擺端坐正中,驚堂木“啪”的一拍,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爾後薛思春薛法曹開口就是一句:“本官思春,下跪何人?”
……爲了一證真假,京兆府差點兒被趕來看熱鬧的老百姓圍的水泄不通。
這場景還被東市的雜耍班子編了出來,時不時演上一回:爬竿藝人噌噌攀到竿頭,隨着竹竿左右搖擺,與搭檔學着各地方言,一起耍寶念臺本:
“本官……思春……”
“大人,俺就順手偷了個燒餅,您饒了俺吧!俺寧願挨棍子,也不想獻出俺家小菊花!”
“本官並非思春,本官是薛思春。”
“啥?學思春?生手?這更不行咧!”
笑一笑,十年少啊!連京兆府的同僚們也常常拿薛法曹來開涮。胡謅成一段話,湊成“京兆府開門六件事”:
徵兵、修倉、收稅銀;
升堂、審案、笑法曹。
薛思春對這事從來一笑了之,不往心裡去。以至於“笑法曹”終於成了京兆府最日常的公務之一,大吏小吏瞧見法曹,總要打趣兩句“今日思春否?”
攤上個如此不正經的名字,的確有點兒倒黴,但薛思春從沒考慮過改名。
唉,誰讓他爹爹叫薛思,他孃親叫柳春娘……
作爲薛思和柳春孃的骨血,他一生下來,他爹就爲他取名“薛思春”,寓意很深遠,動機很自私:“兒啊,爹深愛你娘,萬一爹早早撒手西去了,你就是我留給她的全部遺言。”
薛老爹對他寄予厚望,悉心栽培,期待教導出個文武雙全的兒子來,好光耀門楣。
薛思春從小就爭氣。別的娃娃還在握筆桿學寫“天、地、人、大”時,他已經認得 “饕餮”這麼複雜的字了。
弱冠之前,小薛過得一帆風順。
七歲拜師習武,十歲由姨父賀博士提早領進國子監,抱上厚厚一摞書,搬着個小胡凳坐在桌邊旁聽。長安戰亂的那幾年,舉家到鄉下避難,父母特地延請名師坐館授課,一天課業也不曾耽誤。薛思春長到十九歲,不但身手矯健,精通律算二學,還練出了過目不忘的好記性,果真是一表人才,上馬能搭弓射箭,下馬能倒背如流。
有兒如此,直叫薛老爹拿不定主意到底該爲兒子選個怎樣的媳婦。小薛對娶親的事興致缺缺,他太忙了,忙着讀書、忙着練刀、忙着充當家裡的小賬房,還得忙着備考。
二十歲,薛思春穩穩考□□名,直接當上七品法曹。
薛法曹當差辦事幹淨利落,勘察案子心思縝密。兼吃苦耐勞,精力極旺,京兆府內搬桌子挪櫃子這些小事他一人全包了。平日裡獵到黃兔獐子等野味也樂意分給旁人,深得一衆同僚喜愛。
法曹的品階雖不高,京兆府卻是積攢資歷的好位置,只待歷練三四年,升遷到刑部易如反掌。熬上小半輩子,自能熬成股肱重臣。
也許人生的前二十年太順利,耗光了小薛這輩子所有的好運氣。
自從入職京兆府,他就開始遭遇黴運。名字先擱下,爹媽給的,沒辦法,思春就思春唄。可是,當上法曹一年來那些莫名其妙的倒黴事……唉,不提也罷。
總之,人要是倒了黴,喝口涼水都塞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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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薛思春正立在葵屋門外,面無表情地聽旁人笑稱他爲“飢渴的思春君”。
薛思春按了按刀,從京兆府常服出來,忙到現在還沒吃飯,的確有些飢渴。
他面前的幾名葵屋女子巧笑倩兮,還在繼續嘰咕有關於“思春君”的各種民間流言蜚語和小道消息:“波斯邸的人說,思春君去酒肆都要挑選遠離胡姬的座位。飢渴的思春君爲什麼還沒婚娶呢?我猜呀,他是個斷袖……”
此說法不新奇,半年前就有了。薛思春想。
她們笑一陣又說一陣,津津樂道:“哈哈,聽說他週歲的時候,抓週抓到春宮圖,怪不得叫思春君。大唐人好奇怪呀,如果抓到玉烏龜佩飾什麼的,名字豈不是成了‘烏龜’君?”
此說法有誤差,薛思春想。雖然他老爹私底下開了間畫鋪賣春宮,但他娘說,抓週抓到的是隻小獬豸,戰國古物,執法獸。
“哎,來客人了。”杏子一扭頭,看到門前有位高大郎君。
她忙上前兩步,彎腰行禮:“您快請進,葵屋恭候大駕。”
薛思春亮出一紙公文,公事公辦:“我是京兆府司法的法曹,奉命前來查案。此乃官府文書,本法曹有權搜查整個葵屋,並且有權帶走任何人。”
京、京兆府?京兆府的法曹?
那不就是她們熱烈談論着的“思春君”?!
這位薛法曹立在葵屋外面多久了?有沒有聽到她們在笑他……最重要的是,對方手裡握着刀!如果他不開心了,隨手殺掉幾個奴婢也無關緊要吧?門口摘桃花的侍女們紛紛低下頭,小步小步向後退。天啊,光想想就可怕,哪兒還敢上前賠禮道歉。
“誰是管事?”薛法曹收起令紙,掃一眼面前這些花容失色的小娘子們。
無人答話。別人都退到了後面,只剩下杏子一人原地未動。
“帶我見你們屋主。”薛法曹指向杏子。
“請隨我來。”杏子再次彎腰,把薛法曹領進葵屋。
葵屋很清雅。鵝卵石小徑兩旁栽滿竹子,滿眼碧色。待繞過竹叢,又有桃李棠桐等樹,樹下襬着石桌石凳,花香薰人,最宜小酌。
薛法曹一路仔細留意,有些女子腰間繫着寬錦帶,作日本裝束。有些女子則是齊胸襦裙,跟長安娘子們打扮相同。
日本學大唐久矣,這間花樓也沒什麼特別稀奇的地方。
杏子不停地行禮致歉:“對不起,在門口怠慢您了。她們只是侍女,沒有待客的資格,因此逡巡不前。還請您多多包涵。”
薛法曹瞥見她眼底並無驚恐,氣息勻稱,懷中的桃枝齊攏得齊整,一枝不亂。
如果葵屋待客的女子都如她這般沉穩難察神色,法曹的活兒可就不好乾了。薛法曹皺眉,他更喜歡那些犯人們驚慌失措,不打就招。
薛法曹停下腳步,板起臉,沉聲道:“你們在門口取笑我的名字,本法曹沒聾。”
“取笑朝廷命官,該當何罪?”薛法曹把他的橫刀往外拔了拔,官威漸重。
拿刀嚇唬,爲何還不見她瑟瑟發抖求饒?
杏子反而擡起頭,烏黑雙眸直望向薛法曹。剛纔在門口,他分明一幅毫不介意的樣子啊!
杏子與尚在習藝期的小侍女不同。杏子已經滿十五歲,只等過完女兒節,就能正式掛上花牌了。待客之道,她自然懂得。
客人發怒,該想辦法化解怒氣。要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何談努力當花魁?當不上花魁,何談攢銀子贖身?沒有大筆資費,何談回到東海那邊尋找親人?父母雖葬身安史之亂,她的爺爺奶奶和叔舅親戚們總還有人活着。
杏子展顏,衝他甜甜一笑:“思春君。”
笑的勾魂攝魄,喚的糯軟甜膩。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喚他。或者說,思春二字,似乎從來沒如此動聽過。
然而薛法曹面上依舊毫無表情。身爲法曹,不動聲色是個必須要養成的好習慣。
杏子垂眸,甜笑功力還不夠?那再換個別的法子。她的睫毛投下哀愁的淡影,懷中的桃枝簌簌而顫,可憐兮兮輕聲說道:“思春君,您在生氣麼?”
“杏子曾經聽屋主說,奈良城裡住着位富商,他十分仰慕大唐,家中一切擺設都來自長安。富商還改姓爲範,並且爲女兒取了個很美麗的名字,叫做婉。”
範婉……飯碗?薛法曹鬆開握刀的右手,笑了。
看來這世上有個倒黴名字的人還有很多,他薛思春沒甚好抱怨的。
“帶路。”薛法曹決定先不計較那些小丫頭們的過錯。
“是。”杏子暗鬆一口氣,儼然把他當作一次試習。將來迎客,應該不會太糟糕吧。
又轉過一處假山,才拐進屋主的小院子。薛法曹只顧去看周圍情形,沒留神路邊花枝上停了只大蜂。他個子高,花枝掃在額上,那蜂狠狠蜇了他一下。
樹上粉瓣嫩葉亂顫,蜂蝶四處飛舞。
薛法曹無可奈何聳聳肩,額頭生痛。呵,又倒黴了,挨蜇。
*
薛法曹帶刀辦案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葵屋,不斷有人被屋主喚去問話。
說起來算不上什麼大事,昨天鴻臚寺的張卿輪休,到外頭逛了逛,結果不慎遺失魚袋。魚袋裡自然沒裝半片能調兵遣將的魚符,那東西不歸鴻臚寺管。然而金銀丟了也怪心痛的,張卿特地託京兆府替他尋物。
“反正不關我們的事。”未掛牌的侍女們一起拎水去澆花,免不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幾句。杏子悄悄跟她的閨蜜咬耳朵:“……叮噹,那個思春君,有可能真是斷袖!我衝他笑,笑得桃花上的蝴蝶都飛過來了,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杏子,你今天沒塗胭脂,或許魅力不夠。”工藤叮噹也悄悄說:“待會兒盛裝打扮,再笑一次試試……”
“不是胭脂的問題。”杏子搖頭,拍手喊不遠處修剪花枝的崑崙奴:“瓦當,過來。”
崑崙奴黑塔似的,憨頭憨腦大步跑到她們面前。
“咳,叮噹,你瞧着。”杏子拍拍兩腮,擺出個燦然耀目的微笑。
崑崙奴癡癡怔住,不由看呆了,手裡拿的鐵剪子直墜到地上,砸在腳背也覺不出一絲痛。
“思春君確爲斷袖無疑。”杏子與叮噹異口同聲得出結論。
杏子撿起剪子遞給崑崙奴,在他面前晃了晃小手:“瓦當,別呆啦!我去端和果子,該給姐姐們的房間送點心了,回見。”
和果子,葵屋裡美味的日式點心,小巧精緻。杏子輕輕推開障子門,把和果子遞給屋內的侍女。她偷偷往裡看一眼,思春君還在。那位官員的小荷包似乎已經被姐姐們找到了。
薛法曹從托盤內拿起張卿的魚袋,錢財分毫不差。
官吏丟失魚袋,這是今年的第三起。不過,官吏丟失貓狗,今年已經有十來件了。唉,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往京兆府扔。
屋主笑吟吟奉上一碟和果子:“薛法曹,您請用。”
“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告辭。”額頭上頂着蜂蜇的大包,實在不宜久留啊。
他收好魚袋,暗自琢磨。
鴻臚寺官吏丟失魚袋,這是今年的第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