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海沃德和威克斯都沒有想到,他們藉以打發那些無聊夜晚的談話後來竟會反覆地縈

繞在菲利普活躍的腦海裡。他以前從未想到宗教是一個可以探討的問題。對他來說,宗

教指的是英國國教。不信奉國教的教義乃是任性的表現,肯定遲早要受到懲罰的。他腦

子裡對不相信國教者要受到懲罰這一點也有些懷疑。專門拿地獄之火等待着那些信奉伊

斯蘭教、佛教和其他宗教的異教徒的慈悲的法官,饒恕不信奉國教者和羅馬天主教徒是

可能的(雖然,他們要蒙受多大的恥辱,付出多大代價,才被迫承認自己的錯誤)。上

帝憐憫那些沒有機會學到真理的人也是可能的——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雖然讓人瞭解

真理是傳道團體的活動,然而活動範圍很有限,不過,如果他們有機會而有意置若罔聞

(顯然,羅馬天主教徒和不信奉國教者屬於這一類)。那麼,懲罰是難免的和咎由自取

的。很清楚,異教徙處於危險的境地。也許,菲利普從未受過這麼多的教誨,可是,只

有國教徒才真正有希望提到永恆的幸福。無疑,這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菲利普聽人明確地提到的一點是:不信奉國教者是邪惡的、陰險的人。儘管威克斯

對菲利普所信仰的一切幾乎一點也不相信,然而他卻過着基督徒的聖潔的生活。菲利普

並沒有從生活中得到多少慈愛:現在,他被這位美國人樂於幫助他的願望所感動了。有

一次,他因感冒在牀上躺了3天,威克斯像母親一樣地護理他。在威克斯身上,既沒有

什麼邪惡,也沒有什麼陰險,有的只是真誠和慈愛。顯然,具有美德而不信教,這是完

全可能的。

菲利普還從別處瞭解到,人們只是由於頑固或是自身的利益才堅持他的信仰的。他

們心裡都知道這些信仰都是假的,卻故意欺騙別人。現在,爲了學德文,他習慣星期天

早晨參加路德教堂的禮拜。但海沃德來了以後,又開始跟他去作彌撒。他注意到:新教

教堂幾乎門可羅雀,做禮拜的會衆也個個無精打采。而耶穌會教堂卻門庭若市,做禮拜

的人似乎都在虔誠地禱告,他們的樣子不像僞君子。菲利普對如此鮮明的對照感到驚詫

不已。因爲他當然知道,路德教的信仰接近英國國教,也就比羅馬天主教更接近真理。

大多數信徒(大部分會衆是男信徒)是德國南部人;他不禁暗自思量:要是他出生於德

國南部,當然就成了羅馬天主教徒。他雖生於英國,但同樣可以生於一個羅馬天主教國

家;在英國,他幸好誕生在一個信奉國教的家庭,但同樣可以誕生在一個信奉美以美教

派、漫禮會、或衛理會的家庭裡。好險啊,要是投錯了孃胎,那就完了。想到這兒,菲

利普有點透不過氣來。菲利普和那位瘦小的中國人交情日深,他每天兩次與他同桌共餐。

他姓宋,總是笑眯眯的,爲人和藹舉止文雅,只因他是中國人,就得到地獄受煎熬,這

豈不是咄咄怪事!然而,假如不論一個人的信仰如何,他的靈魂都能得到拯救,那麼,

信奉英國國教也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了。

菲利普有生以來,從來像現在這麼迷惘、困惑,便去試探威克斯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他必須特別小心,因爲他對別人的奚落特別敏感。這位美國人對待英國國教的辛辣幽默

使他爲難。威克斯使他更迷惑不解了。他迫使菲利普承認,他在耶穌會教堂裡看到的那

些德國南部人,篤信羅馬天主教就像他篤信英國國教一樣。威克斯進而引導他承認,伊

斯蘭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樣對各自的宗教的教義深信不疑。看來,認爲自己正確毫無意義。

大家都認爲自己正確。威克斯並無意要彼壞這個孩子的信仰,但他對宗教深感興趣,發

現它是談話中引人入勝的話題。當威克斯說他真的不相信別人所相信的一切時,他已準

確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有一次,菲利普問他一個問題,那是在牧師住宅時,菲利普聽

到伯父提出來的。當時,他們談到了一部溫和的唯美主義的著作,這部著作引起了報紙

上的激烈爭論。

“爲什麼你是正確的,而像聖安塞姆①和聖奧古斯丁②這些人卻是錯誤的呢?”

①聖安塞姆(1033—1109),英國坎特伯雷大主教(1093—1109)。

②聖奧古斯丁(354—430):早期基督教的拉丁創始人之一,北非希波主教,作家。

“你的意思是,他們都是聰明過人,學問淵博的人,而你懷疑我是否也那麼聰明、

博學,是嗎?”威克斯問。

“是的,”菲利普含含糊糊地回答,因爲剛纔那樣提問題似乎有點不禮貌。

“聖奧古斯丁認爲地球是平的,而太陽繞着地球轉。”

“我不明白這說明什麼問題。”

“怎麼?這說明你隨着同代人的信仰而信仰。你的那些聖人們生活在一個信仰的年

代裡,那時候,那些我們現在絕對不可信的事物,他們卻不能不相信。”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們現在掌握着真理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又接着說:

“我不明白,我們現在所堅信不移的,和他們過去相信的爲什麼不也同樣是錯誤的

呢?”

“我也不明白。”

“那你究竟怎麼還能相信任何事物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問威克斯對海沃德的宗教信仰的看法。

“人類總是按照自己的意向來造神的,”威克斯說,“他信仰的是逼真的事物。”

菲利普停了片刻,又說道:

“我真不明白,人究竟爲什麼要信奉上帝。”

這話剛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已不再信上帝了。這好比一頭栽進冷水那樣令人透

不過氣來。他以驚慌的眼光看着威克斯,突然害怕起來,趕緊離開威克斯。他想獨自一

個人思索。這是他未曾有過的最令人震驚的經歷。他想把這個問題徹底想透。這件事十

分令人興奮,因爲它似乎關係到他的一生(他認爲,他對這問題作出的決定會深深地影

響他今後的生活歷程)。一有差錯就會導致永遠的毀滅。他越想越相信自己是正確的。

雖然,在以後的幾周裡,他興致勃勃地研讀懷疑宗教的輔助書籍,結果只是更堅定了他

本能感受到的東西。事實是,他已不再相信上帝了,這不是出於這樣或那樣的理由,而

是由於他沒有宗教氣質,信仰是從外部強加給他的,完全是環境和榜樣在起作用。新的

環境和新的榜樣給他有自我認識的機會。他輕而易舉地拋棄了兒童時代的信仰,好像脫

去一件他不再需要的斗篷似的。起初,拋棄了信仰之後,生活似乎是陌生的、孤獨的,

雖然他過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信仰一直是他可靠的精神支柱,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

個扶着柺杖走路的人,突然被迫甩開它走路似的。白天確實好像變得更冷清些,夜晚更

孤寂一些,但興奮在支撐丫他。生活彷彿成了一場更加驚心動魄的冒險;不久以後,那

甩到一邊的柺杖和從肩上滑落的斗篷,似乎成了被卸掉的令人難以忍受的重擔。多年來

一直強加在他身上的那套宗教儀式,是他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他想起了要他背誦的祈

禱文和使徒書;想起大教堂裡的那些冗長的禮拜儀式。禮拜的自始至終他得一動不動地

坐着,他四肢發癢,多麼希望能活動一下啊。他記起夜裡如何沿着泥濘小道,走到布萊

克斯特伯爾教區教堂,以及那座建築物的陰森、寒冷。他坐在教堂裡,雙腳凍得像冰似

的,手指都麻木、不靈活了。周圍都是令人噁心的潤髮香脂味。啊,他厭煩透了。看到

自己已經永遠擺脫了這一切,他興奮得心跳不已。

菲利普對自己感到詫異,竟如此輕易地停止信仰了。他不明白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

受,是由於內在天性的微妙作用,卻把這歸因於自己的聰明。他高興得忘乎所以。因爲

年輕,對任何不同於自己的處世態度缺乏同情,他很瞧不起威克斯和海沃德,認爲他們

只滿足於那種他們稱之爲上帝的模糊的感情,不願跨出在菲利普看來是多麼明顯的一步。

一天,他獨自登上一座山岡,飽覽秀麗風光。不知何故,大自然的景色總能使他心曠神

怡、歡喜若狂,眼下正值秋天,白天還常常萬里無雲,天空似乎放射出更燦爛的光輝,

彷彿大自然有意把更加飽滿的熱情,投入到剩餘的晴朗的日子裡。他俯瞰着眼前在陽光

下微微顫動着的平原,遠處是曼海姆樓房的屋頂,更遠處是朦朧的沃姆斯。萊茵河處處

閃爍着更加奪目的光芒,寬闊的河面金光閃閃。菲利普站在那裡,心房止不住激烈地跳

蕩,想起當初魔鬼如何和耶穌站在一座高山上,爲他指點寰宇世間。菲利普陶醉在眼前

美麗的風景之中,在他看來展現在他眼前的似乎就是整個世界,他渴望走下山,去盡情

享受塵世的歡樂。他已經擺脫了墮落的恐懼,也擺脫了世俗的偏見。他可以走自己的路 Wшw⊙ ttkan⊙ C ○

而不怕難忍的地獄之火,突然,他意識到自己也失去責任的重擔,這種重擔使他過去生

活中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後果的約束。他可以在一個更輕鬆愉快的氣氛中更自由地呼吸,

他只需要對自己所作的事負責就行了。自由!他終於成爲自己的主宰了。出於老習慣,

他不知不覺地感謝上帝,感謝那個他再也不信奉的上帝。

菲利普一面自豪地陶醉在自己的智慧和無畏之中,一面從容地開始了新的生活。然

而,信仰的喪失對自己行爲的影響,比原來預料的要小得多。儘管他把基督的教義拋到

一邊,但他從未想到要去批判基督教的倫理道德。他接受基督教宣揚的種種美德,並認

爲,爲了這些美德的緣故而身體力行,毫不考慮獎或罰,那真是好極了。在教授夫人家

裡,表現這些優秀品質的機會是很少的。但是他比以往更真誠一些了。他強迫自己對偶

爾找他聊天的那些乏味的上了年紀的太太們比平常更殷勤些。文雅的咒語、激昂的形容

詞是我們英國語言的特徵,菲利普過去一向把它們作爲男子氣的象徵而加以錘鍊,現在

卻努力地加以迴避。

圓滿地解決了整個宗教問題之後,他想將它置之腦後,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

既不能避免後悔,也不能抑制那些不時折磨着的憂慮。他太年輕,朋友又太少,因此,

靈魂的不朽對他並沒有特別的吸引力。他能夠毫不費力地放棄對英國國教信仰。可是有

一件事使他悲哀:他暗自責備自己不近情理,企圖對這些哀愁付之一笑。然而,每當他

想起再也見不到美麗的母親時,就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母親去世後,隨着時光的流逝,

他對母親的愛變得越來越珍貴了。有時,好像無數敬神的、虔誠的祖先在暗中對他施加

影響。一陣恐怖向他襲來:也許這一切都是真的,在藍色的蒼穹後面藏着一個不可不信

的上帝,將用永不熄滅的烈火來懲罰這位無神論者,在這種時候,理智幫不了他什麼忙。

他想像着無休止的的折磨帶來的極大痛苦,就嚇得渾身直冒冷汗,最後,他絕望地

自語道:“畢竟,這不是我的過錯。我不能強迫自己去信仰。假如真有上帝,並因爲我

誠實地表示不相信他而懲罰我,那我也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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