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將軍也在帳內?”子青下意識心道。
正在此刻,便聽得帳內蒙唐的聲音:“私闖營門,意欲脫逃,先押起來,明日午時斬首!”
趙鍾汶腦袋嗡了一下,再不想更多,大步直衝入大帳之中,眼中也看不見其他人,只朝蒙唐撲通一聲重重跪下:“鐵子家遭了水,母親和妹妹都音訊全無,他是一時情急,萬請校尉大人饒了他這次!”
見老大闖了進去,易燁子青等人忙也跟着進來,齊刷刷地皆跪在趙鍾汶身後。
當着霍將軍的面,蒙唐見這麼一大幫人事先也未經通傳便闖了進來,前頭又有徐大鐵闖營門之事,愈發顯得自己營中軍紀鬆散,頓時沉下臉來:“你們眼裡可還有軍紀!統統拖出去,四十軍棍!”
霍去病半憑在案几上,只顧低頭看着案上竹簡,帳內鬧成這樣,他連眼皮都未擡一下。
忖度着霍將軍應還記得自己,締素膝行爬過去,朝霍去病求救道:“將軍、將軍開恩!將軍開恩啊!”
霍去病擡頭瞥了他一眼,倒有些好笑道:“怎麼是你?”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已將帳內衆人都掃了一遍,看見子青時,略停留了一瞬,方轉向鼻青臉腫的徐大鐵,皺眉瞅了半日,淡淡問道:“想回家?”
徐大鐵愣了片刻,重重點頭老實道:“嗯,俺想回家。”
“他家裡遭了大水,母親和妹妹直到現下都音訊全無……”趙鍾汶急急替鐵子補充道,“他這是急的,平常他絕不敢這樣。”
霍去病挑眉,望向蒙唐,道:“你營裡,家裡頭遭了水的有多少人?”
蒙唐皺着眉頭,答道:“恐怕有近百人,聽說今年幾處地方都決了口,有的家裡頭雖說人沒事,可房子還有地裡的莊稼全毀了;還有不少連家裡人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這不就是一個麼,要不怎麼鬧成這樣……”他朝徐大鐵努了努嘴,一臉犯難。
易燁聽出蒙唐話語間透露的維護之意,再一低頭,細想那句“明日斬首”,想是蒙唐當着霍去病的面要做出法紀嚴謹的樣子,待霍去病一走必定還是有迴轉餘地。而他們直愣愣地衝了進來,確是太莽撞了。
“軍中不比別處,別處尚可按制回家守孝三年,唯獨軍中不可,這你是知道的。”霍去病冷淡道,“便是你我,也是如此,想必不用我多說。”
蒙唐默然點頭。
霍去病的手指在案上輕輕敲擊了幾下,接着道:“今夜你便將家裡遭了水的人都召集起來,仍有家人下落不明者,便登記造冊,交與鷹擊司馬。”
“諾。”
“家中田地損毀者,若有意往邊疆屯田,可登記造冊。”
“諾。”
“你好言安撫他們,須得申明厲害關係,雖其情可諒,但操練不可誤,更不可做出動搖軍心之舉,否則嚴懲不貸。”
“諾。”
聽到“嚴懲不貸”四字,跪着的趙鍾汶等人皆心中一緊,擔心他接下來對徐大鐵也不會容情。
霍去病卻再無下文,懶懶把竹簡捲起,起身時又掃了眼底下黑壓壓跪的一幫人等,眉宇間似有些不耐煩,朝蒙唐道:“明日午時之前,需將竹冊送到。”
“諾。”蒙唐見他舉步欲走,忙追問道,“那……他怎麼辦?”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徐大鐵。將軍噠噠噠吩咐了一堆話,獨獨未說該如何處置徐大鐵,倒讓蒙唐無所適從起來。
跪着的衆人此時全都齊刷刷地看着霍去病。
略住了腳步,霍去病淡淡道:“按律當斬……”
“將軍方纔不是還說其情可諒麼……”蒙唐急急道。
聞言,霍去病方回過頭來,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之前要斬他不過是做樣子給我看罷。趙破奴說全軍之中,最護犢子的就屬你,今日看來當真是如此。罷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看他長得結實,一百二十軍棍應該也捱得下來。”
“諾。”蒙唐忙應道。
一百二十軍棍甚重,受刑者大多要去半條命,起碼躺半月以上不能動彈,但能保住一條命已是萬幸,趙鍾汶等人皆鬆了口氣。軍士把倔頭倔腦的徐大鐵押了出去,易燁腦中已開始自動自覺地配起藥方子,好給受刑後的徐大鐵用。
“走吧!天太熱,讓馬歇歇,將你營中好手召集過來,讓我瞧瞧拳腳功夫練得如何?”
霍去病顯然不欲再此話題上再做糾纏,擡腳往帳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住,回首用手輕輕巧巧地一點:“你,也過來。”
擡首對上他的目光,子青微愣了下,不解喚她何事,待被蒙唐輕踢了一腳,才低首垂目應道:“諾。”遂起身跟在蒙唐身後出去。
帳內僅餘下趙鍾汶、易燁、締素三人。
易燁望着帳簾,又是擔心又是不解,嘀咕道:“他喚青兒做什麼?”
“奇了,爲何喚的不是我?”締素自在心中嘀咕,沒說出聲來。
趙鍾汶直至蒙唐腳步聲消失,才緩緩起身,長鬆了口氣:“一百二十軍棍……好歹是撈回一條命來,走吧。”話至尾音,已如嘆息,他亦是滿臉倦容。
此時日已西沉,校場之上,火把通明,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營中的拳腳好手皆匯聚在此。
因天氣悶熱,又比得是拳腳功夫,並不用刀戟兵器,故而在蒙唐默許下,參加比試的士卒都脫去襦衣,赤膊上陣,身上僅着一條大胯。火光下,汗水順着背脊淌下來,閃閃發亮,愈發顯得個個虎背熊腰,壯碩有力。過招時,更是你來我往,拳拳見肉,砰砰作響,不耍半點花架子,很是給蒙唐長臉。
霍去病看了兩、三場,嚼了絲笑意在脣邊,似乎還甚滿意,忽得轉過頭來問子青道:“你可勝得了他?”指得是場中剛剛得勝的那條大漢,可巧正是公孫翼,一臉得意之色。
子青立在他身後良久,也不知將軍喚了自己究竟有何事,又思量他或者已經忘了自己,正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時候,乍然聽他這一問,愣了楞道:“卑職不是他的對手。”
霍去病輕笑了下,竟附過身來,在他耳邊輕道:“我看未必,你在林中搶東西時,身手倒好得很,我眼珠子都差點讓你廢了。”
不慣與他如此靠近,子青不着痕跡地退了步,記起自己在林中奪木牌之事,確是情急之下未顧得上太多,時近兩月,沒想到將軍依然心有芥蒂……
她只得單膝跪下,垂目道:“是卑職無狀,請將軍責罰。”
“你與他打一場,我便免去你的一切責罰;若是勝了,還有獎賞。”
霍去病伸手一把將她拖起來,似笑非笑道。
子青看了眼場中的公孫翼,暗歎口氣:“謝將軍。”待她站起身來,才發覺校場內有些古怪,安靜地出奇,幾乎每雙眼睛都盯在她和霍去病身上,就連蒙唐也不例外。
霍去病身爲將軍,本就是衆人焦點所在,而子青不過是營中平平無奇的醫士,衆人乍見霍去病對他態度帶着幾分親密,心下皆嘖嘖稱奇。有好事者也曾聽說過霍去病與當今聖上劉徹甚是親近,此時見狀愈發肯定霍去病是好男風之人。
並未料到衆人心中所想,子青緩步走入校場中央,朝公孫翼抱拳行禮。
公孫翼之前曾與子青交過手,知他有些古怪,一時並不敢小覷他,只在心中冷哼:之前還故作潔身自好,說什麼並無男風之好,想不到卻攀上霍將軍,想來是看將軍長的俊俏。他邊想着,邊拳頭一握,拉開架勢。
子青在握拳時習慣性地食指指節本凸在外,形如鳳眼,遲疑片刻後她又將它縮了回去,心意已定:既然將軍對上次之事記恨在心,自己便挨頓打,讓他消氣便是,免得日後他再找別的麻煩。
只是遲疑這麼一會兒,拳風呼呼,對方碩大拳頭已經直奔面門而來。她忙伸手格開,因力道關係,斜退開一步,心下暗自思量着該如何敷衍過這一場。
腳毫不放鬆地掃向她下盤,被子青避過之後,公孫翼欺身過來,雙拳齊出,子青雙手抵住他雙拳,膠着不下,兩人四足你來我往,踢得激烈非常。
明知只需足尖點中他腿上的麻筋便可佔上風,但子青本就是被逼無奈下場,並不欲取勝,故而雖打得熱鬧,卻都沒有衝着公孫翼的要害。
公孫翼並不知子青心思,想着要扳回上回的面子,愈戰愈勇。他身量本就比子青高大,見踢了幾腳都撼不動,遂用膝骨狠狠撞向子青的後腰眼——觀戰的霍去病微皺了皺眉,沒做聲。
這一撞甚狠,子青顰眉鬆了手,踉蹌跌幾步。
公孫翼得意一笑,餘光略掃了眼周圍,本就想看看衆人欽佩的目光,乍然發覺霍去病面有不愉之色,心中咯噔一聲,暗忖:不好,將軍看來對着小子中意得很,我堪堪贏他也就是了,可別讓他落下什麼傷。
如此一想,他再出手便緩和了些。
避開幾拳,格開幾拳,又捱了幾拳,子青心中微有些詫異,但也猜不到公孫翼的心思,只得循着他的出手,又結結實實挨幾記。
嘴角被打裂開,血滲進嘴裡,鹹鹹的,子青暗自忖度着該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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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翼看見了血,也不想再打下去,即拉了個天大的架子,連珠般打出數拳,看着又兇又狠,力道上卻是大打折扣。子青順勢挨下這幾拳,蹣跚跌倒,便算是認了輸。
金刀大馬地往場中一站,公孫翼擺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享受着周圍的喝彩。
子青只當沒看見,默默爬起身來,擦了擦嘴角的血,行至霍去病跟前,單膝行禮,垂目稟道:“卑職無能,無力取勝。”
霍去病微沉着臉,似乎懶得再理她這個敗卒,揮揮手示意她退下。
子青依命退了出去。
儘管剛捱過一頓拳腳,她的步伐略有些慢,但背脊仍舊挺得筆直——霍去病掃了眼即調轉開目光,那暮色之中幼樹般的身影已如水墨淡淡印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