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朱問合口之後,御座之上安靜了片時,似在緩緩翻頁。
而後是合冊的聲音,淡聲傳入朝場:“《二天》之論我早些時候讀過,今日聽朱卿細解確有頗多深而新之處,皆是我所未得。然而此中亦未言及實證,應非我所疏漏。”
朱問離案一揖:“如三日之前告君,今臣將以冰水顯之。”
其實這並非秘密了,固然神京並未傳遍,但衆卿之間已有流傳,人言二天之論將以池塘之冰封來定,令無數聽者茫然咋舌。
然而如今在聖人這裡,這似乎並無不妥之處。
“朱卿已琢磨十年,其結果何,未曾先得嗎?”聖人輕聲道。
朱問再揖:“茫茫之天,誰敢有言。臣追求終生,如猿攀月,終不可得,今能請衆卿一見,亦已足矣……天理玄渺,此實證固當有結果,卻也未必爲真。”
御座沉默稍許。
朱問就將那四冊書留在案上,提襟一步步走下玉階,來到衆臣之前,而後正身回頭,輕抖兩袖,向高處做了個臣子禮,伏地拜曰:“臣唯有一請,若《二天》爲真,望歸許相之清名,追授文公。”
含元殿前寂夜般一靜。
片刻,御座身影點頭曰:“可。”
朱問站起身來,那張臉依然沒什麼表情,只是兩條眉毛在寒風中有些垂落了,像是結了淡霜,沉沉下壓。
他的身影似乎也有些低垂,然而李度這時面色變得緊繃而冷,目光直直盯着眼前的地面,握着念珠的手捏得有些發白,他眼神看了旁邊紫衣一眼,王明淵臉色微白,移步出列,奏稟道:“陛下,昊天之論已然立成,無論二天尋得何證,須無翻覆之理,難言‘真’字,臣請明鑑。”
言罷跪地。
此言一出,後列至少三十多人稀稀拉拉隨之跪下。
然而朱問似乎沒有聽到,或者他本來也並不在乎,這位哲子轉過身,周圍一切似乎與他無關,他踩着冰冷的地板,徑往殿場末端的鏡池而去。
衆卿怔然看着,隨着朱問的離去,是那位年輕的士子低頭捧着一本《二天論》走向朝列之前,而後往玉階登去。很多人這時才忽然發現,那襲代表哲子的儒服……竟然是穿在這位年輕人身上。
那道單衣赤足的身影一步步走向那方不大不小的御池,來到池邊時,他擡手解開了發冠。
風一下揚起了灰白的長髮,飄如一面旗子。
神京天候冷得很快,其實三天前池塘就該結冰了,朱問讓它們等了三天。
關於二天與一天的事情,他驗證的態度正如他治學的態度,若可直中取,莫向曲中求。既然疑問天者是一還是二,那唯一且必要的驗證就是真的將之歸原,看看它是一還是二。
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
但當然是件很難的事情,但也必須去努力和嘗試做到。
朱問做這件事的方法並不難理解,找到一片小天地,然後搗碎、研磨、融煉、分解……將這個過程持續十年,當它徹底被解透,投於天地之中不再與任何已有之物相類時,就代表你得到了天地的本質。
然後看看它們是一還是二就好了。
這片小天地需要封閉起來,不受任何干擾,當然,裡面也需要有生靈……總之有很多或大或小的要求。
朱問十年前登入天樓,便得到了這樣一片小天地。
就是他自己的身體。
他真的不清楚那是一還是二,最後顯化的結果,世上唯一永遠不會知道的人是他自己。
他對那也沒有什麼期望,他追求的本來不是某個結果,只是結果本身。
十年前視爲兄長的摯友車裂而死,七年前相伴之妻病故,五天前,唯一的學生在政爭中被斬首……他很習慣默然,也無意向別人說些什麼。
朱問輕咳了兩聲,這張不知變通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他垂頭望着湖水,裡面映着他的影子,以及夜來初上的一彎淡月。
他鬆開身軀,投向了這彎月亮。
鎖鱗辛巳年臘月初九,天理院哲子朱問以天樓十重之身投於鏡池,身軀如水縹緲而化,再無行跡,是刻,神京包括東池西池在內的六百三十一處池塘同時結凍。
……
……
天理院,裴液望着小塘,怔然從檐下緩緩站了起來。
這方幽靜的圓塘就在他面前如被一條細枝輕輕擾動,而後一瞬間晶瑩的冰就向水覆蓋了過去,這一幕裴液猝不及防,但心已高高懸了起來。
而只幾個呼吸,令他怔住的結果就展現在了眼前,圓塘靜如小鏡,凝固成一幅圖案,它真的一半爲冰,一半爲水……這是一幅太極之圖。
裴液在幾息的愣怔後是猛然的喜悅,他重重鬆了口氣,笑容涌上臉頰。他倚柱愣了會兒,又走下小院試探着摸了摸池塘中的冰塊,然而那就是普通的冰水,也真的可以捏碎。
在這裡那種天地親近之感又涌到面前,而且比那夜更爲清晰,裴液還是弄不懂爲什麼,他逛了逛又走回檐下坐着,眼見天已黑了,時辰快到,還是先往二樓而去。
然而今日二樓卻令他有些意外,因爲臺上長案竟然是沒有收拾的樣子,那乾花陶罐還放在案角,紙卷也鋪開在案上,旁邊的毛筆都沒有洗。
這真是一月難得一見的一幕了,裴液走過去想把筆洗了,低下頭卻見紙上幾行寫滿,筆跡很端正,當然是朱先生的墨跡。
卻竟然是一首詞。
裴液怔怔看去,是曰: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輪明月。照我藤牀涼似水,飛入瑤臺瓊闕。霧冷笙簫,風輕環佩,玉鎖無人掣。閒雲收盡,海光天影相接。
誰信有藥長生?素娥新煉就、飛霜凝雪。打碎珊瑚,爭似看、仙桂扶疏橫絕。洗盡凡心,滿身清露,冷浸蕭蕭發。便生飛羽,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
一股夜風吹過,陶罐中冷脆的乾花就此散碎,隨風飄往夜空去了。
裴液下意識撈了下沒有撈中,只好依然把殘罐放回去,攤開《儀禮》,坐在自己案前托腮等着。
然而直到戌時都過兩刻了朱問也沒有來,裴液怔了一會兒,纔想起來昨夜竟是剛好把漏上的四個時辰補完了,朱先生並沒約他今日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