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洲慢慢發現,嚴昆果然沒走眼,方新此人很有大局觀,或者說看問題眼界很高,不拘泥於雞毛蒜皮,這本不該出現在一個書生身上。
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所以腐乳書呆子一般沒什麼大局觀,看來這方新說不定還有自己的獨特經歷。
這些李星洲自然不去過問,關鍵在於如此他就能從衆多繁瑣情報中抓住那些最重要的,有用的。
上次他來的書信中着重指出,最近一月以來,河東路,秦鳳路一帶本來已穩定下來的糧價開始飛漲,大量商人抓着這個商機從京西路一帶運糧北上。
所以方新給推測說,是因當初金人在大同府一怒之下屠城,沒有了人口勞力,糧食牛羊無人照管,如今入秋,收成大減,金國西京道一帶很有可能已經鬧饑荒了。
而且饑荒很廣,導致西北一帶糧食紛紛暴漲。
還指出金國剛定天下,根基不穩,鬧出這種事金主完顏皇帝肯定十分着急,所以大量從周邊地界買入糧食賑災。
主要就在景國西北一帶,以及西夏,因爲這些地方靠近西京道。可他偏偏沒想這時西夏莫名其妙自己打起內戰來,導致邊陲之地糧價又漲一次。
方新給他的建議是,如果此時下令禁止商人們賣糧食給金國,或者直接在這一代設立關卡,嚴查糧食買賣出入,金國國內必然大亂,能大大削弱金國。
李星洲看完也十分感慨,這方新想得真遠。
他不知道金國西南部有沒有鬧饑荒,但方新的分析是靠得住的,大同府一帶確實被金人屠戮,加之正好趕上秋收之前,鬧饑荒是很可能的。
而且金國打遼國,全面戰爭到如今已持續三年,雖然比起很多古代戰爭並不算長,但損耗肯定也非常大。
古代的戰爭因爲後勤補給,作戰方式等等限制,戰爭是十分漫長的。
蒙古和西夏戰爭打了二十多年,和宋朝的戰爭更是打了接近五十年,這種漫長的戰爭週期,意味着可能有幾代人從懂事起,他們所經歷的,關注的,全都是戰爭,爲戰爭而生,爲戰爭而死。
這是非常殘酷的,也意味着對生產力的嚴重破壞。
說起被戰爭拖垮,很多人首先想到到處打仗的漢朝,兩漢期間,真的是到了幾天不打仗渾身不舒服的地步。
可其實遠遠不只漢朝,被戰爭拖垮的王國數不勝數。戰爭對生產力的破壞十分強大的,不只是死人,還是一種惡性循環,哪怕起初看起來靠着劫掠能夠維持一時繁盛,時間一長都會深陷旋渦。
而金國如今已經開始了,特別在西京道大同府一帶,因爲攻城死傷慘重發泄出來的怒火,這時也開始招致惡果。
一旦完顏烏骨乃無法妥善處理,說不定就要鬧出各種起義軍。
這時金國纔剛建立,完顏氏族才登基,根基不穩,完顏烏骨乃是很着急的。
金國看似兵鋒最盛,威懾四方,高麗、蒙古、夏國紛紛表示臣服,可在這時強弩之末,最虛弱的時候。要等個一兩年,等其恢復元氣,大金國就又是一年前氣吞萬里如虎的大金國了。
按理說,現在是對付金國的最好時機,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惜景國也不咋地。
北方一戰,雖然最後新軍取得勝利,但在此之前,中路軍,西路軍已經被耶律大石打得落戶流水,死傷,逃跑的兵員前前後後算起來至少有七八萬數,甚至更多。
因爲光是當初出兵超過五萬人武烈軍,回京的時候只剩不滿萬人.......其中有些戰死,大部是臨陣脫逃後不敢回營。
這些人失蹤死亡可不只是七八人那麼簡單,背後牽扯衆多家庭,社會動盪是不可避免的,加上量草輜重各種損失,其實已經動了國本。
這場大戰之所以能夠發動,本就是靠着他去年在江州一代搜刮豪強、官員等弄出來的百萬兩銀子,到兩路大軍一敗,基本敗光了。
新軍出兵,皇上確實給他撥了一筆錢,但遠遠不夠支撐,大部分軍費是從王府出的,十二艘大船,衆多糧草輜重,子彈、炮彈、火藥等等,最重要的是十二艘大船離開后王府生意的損失。
這些加起來絕對也是百萬兩之巨!
這就是戰爭,燒錢的戰爭,金國打了三年纔到強弩之末,需要休整,是因爲他們連戰連捷,而且一路凱歌,攻城略地,可以用遼國城池中的資源儲備填補空缺。
但戰爭就意味着破壞生產,大量生產力來源都去打仗損耗,各種資源從哪裡來?必然是個惡性循環,掠奪來的資源只是暫時減慢這種循環。
所以當遼國各城儲備消耗得差不多又沒有新的資源可以補給進來時,金國士兵就算再猛也不能接着打了,再打等於自取滅亡。
這點完顏烏骨乃想必是懂的,所以他在金國兵鋒最盛的時候休兵了。
由此來看,李星洲心裡也十分警惕,完顏烏骨乃不愧一代雄主,遼國打不過他是有原因的。
反觀景國,別說燕山府(遼南京)早就是孤城,大量遼軍被金國壓縮在接近兩年,早沒有什麼盈餘的資源儲備給景軍補充不說,起初還接連大敗,人力物力損失衆多。
拿下燕山府後,府庫裡基本就是空的。
這樣一來,景國這場戰爭看似勝利,其實付出非常多的資源,如果不是王府出錢出資,直接接管後續戰爭,這時候國庫可能欠銀百萬兩了!
沒錢怎麼辦?加重稅收,盤剝百姓!然後百姓不滿,義軍四起,就會陷入內外交困的糟糕局面。
如果不是王府,景國已經差點掉入這種深淵。
所以金國是,景國也是強弩之末,就算想對金國做點什麼也是有心無力。
這種時候,李星洲不可能阻止商人與金國貿易,若是景國強盛之時,沒有之前中軍和西軍之敗,那他肯定下令在邊境設立關卡,阻止這些貿易。
商人們損失就損失吧,反正景國財大氣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要拖死金國,可現在情況是景國也好不到哪裡去,社會開始動盪,朝廷財政就要虧空,正是需要貿易盤活的時候。
所以他選擇將其作爲威脅,而不是與金國魚死網破,要求完顏烏骨乃交出前遼國公主耶律雅裡,否則斷糧食交易,不會讓一粒糧食從景國邊境進入金國。
李星洲有八成把握完顏烏骨乃會怕的,至於最後結果,還要等待。
.......
案桌前,李星洲繼續說着,魏雨白繼續寫,過了一會兒魏朝仁也來了,不過沒有打擾,只是坐在一邊聽。
等李星洲寫完戰報之後,他纔開口道:“王爺,老臣手下的人要南歸一些。”
“怎麼了?”
魏朝仁道:“要秋收了,關北一帶人手不足,糧餉如今也支撐不住了。”
李星洲點點頭:“能留下多少?”
“大概八千左右,都是關北軍中好手。”魏朝仁道。
李星洲想了想,問道:“關於燕山府以後誰來接管,你有什麼想法。”
魏朝仁被他說得一頓,隨即臉色緊張,連忙拱手:“王爺說笑,老臣一介外將,不敢妄言國事。”
“沒事,隨便說說,這裡離朝堂遠着呢。”李星洲笑道,他也反應過來,這話確實犯忌諱,景國是非常防範武將的,特別是外將。
魏朝仁思索一下,然後嘆口氣慢慢道:“實話實說,若是有機會我寧願自己來,滿朝文武或許人才濟濟,但歷經數百年好不容易回來的故土,放在誰手中老臣都不放心。”
聽完他的話,李星洲只是點點頭。
“這些都看皇上聖心獨裁,但有一事,老臣還是想提醒王爺。”他說着聲音低了一些:“接下來一兩年,甚至幾年之內,天下可能太平,金國於我相安無事。但請王爺切莫被其迷惑,金國虎狼也,此時不動也只是休養生息,不可放鬆戒備啊。”
“放心,我記着。”李星洲認真的答應這老人,這就是外將的悲哀,他們不能出錯,也無法干涉朝局。
李星洲明白他怕的不是自己放鬆警惕,而是怕朝中大臣,怕皇上,但魏朝仁自己是說不上話的,所以只好跟他說。
這和他想的一樣,接下來天下又會迴歸寧靜,但也是暗流涌動的寧靜,只有兩三年左右,這幾年金國在韜光養晦,恢復生息,景國也是。
一旦其中一方恢復過來,必然是場惡戰。
......
到七月底,金國使者終於送來密信,說完顏烏骨乃同意歸還耶律雅裡,但要求李星洲北上,會於山海關。
對於此事,魏雨白一看就竭力反對,她認爲金人可能會對自己不利。
嚴申和劉季則表示,他們願意一同前往,而狄至也反對他前去,並且認爲耶律雅裡沒有那麼大價值,不值得他冒險。
其實李星洲也同意狄至的觀點,耶律雅裡不值得他冒險,但他想見一見傳說中的金主完顏烏骨乃,信上說得很清楚,他也會到場。
.......
“皇上,近日最後一批軍餉撥出後,國庫裡......只剩四萬七千二百兩了......”御花園小亭中,度支使薛芳小聲道,對面坐的只有皇上一人,其餘宮女太監都被遠遠屏退。
皇上點點頭:“還週轉得過來嗎?”
薛芳點頭:“只要再熬一兩月,秋收之後就能週轉過來。”
“實在不行就加稅加收,這次北方不能出亂子,好不容易拿下燕山府,必須穩住。”皇上叮囑。
“是。”薛芳表示明白,然後想了想說:“關於新軍.....皇上,新軍出兵軍餉錢資大多都是晉王府中出的,打到現在......晉王府會不會撐不住。”
皇上張口,先嘆口氣:“此朝廷之哀,他拼着命北上打仗,居然錢帛糧餉也要自自行想辦法。”
薛芳不說話,他確實沒有辦法,國庫空虛,只能待秋收徵稅,才能補充,但即便這次補充也只能救急,還是沒有盈餘,作爲度支使,他也很無奈。
“下月,就把新軍調回來了吧,魏朝仁大軍已經北上。星洲回來正好能減輕王府負擔,朝中還有很多事等着他呢,不能久留北方。”
“皇上英明。”薛芳連忙道,心裡也一跳,還有很多事等着他,至於什麼事.......明眼人都知道,如今李星洲已經加到晉親王了,還能是什麼事。
“還有,最近大臣們都吵着楊洪昭還有童冠如何處置的問題,你有什麼看法。”皇上突然問。
薛芳被突然問起,猶豫一下道:“臣覺得在楊洪昭並無太大過錯........童冠是罪不可恕。”
皇上看他一眼:“爲何,朝中很多人可恨不能殺了楊洪昭。”
“皇上,臣實話實說,楊洪昭之錯在延誤戰機,有人說他避戰畏進,可也說是小心謹慎啊,這不過片面之詞,楊洪昭或許有錯,錯在誤判戰局,可其心是好,無非做錯了。
可在童冠而言,其心可誅啊,他就是貪得無厭,縱兵爲禍,毫無爭議。”薛芳道,他是三司首官,說話自然十分有分量。
皇上聽完沒說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皇上向來如此,薛芳並不奇怪。
“那關於郭藥師呢。”
“郭藥師此人勇氣可嘉,他先是投誠,又不畏死,雖敗猶榮。而且臣覺得重賞郭藥師這樣的他國之將,不止能彰顯皇上求賢若渴,還能昭示皇恩浩蕩,爲後人表。”薛芳條理清晰的道。
皇上聽完依舊沒動作,隨即慢慢站起來,看了看身後池塘:“你度支使的差事做的不錯,等晉王回京,多餘他交流交流吧。”
薛芳一喜,連忙道:“多謝皇上!”
........
七月底,八月初,晉王克蔚州、安定,收燕山府的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人們歡天喜地奔走相告,加之臨近中秋,所以各地乾脆張燈結綵慶賀起來,一時間居然成爲一種潮流風尚,晉親王之文才武功,也被吹捧上天。
與之相反的,之前來往衆多的熱鬧東宮一下變得門可羅雀,太子終日在府中怒罵,摔東西,可根本無人理會,連皇上也再沒召他入宮過。
所謂人情冷暖大概如此,可就在此時,東宮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