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 後悔已晚。
莫長空入門後,修行極刻苦,早晚不倦, 再加上天賦秉異, 擅長戰鬥, 看起來對劍修之路很感興趣……雲真仙君不願浪費他的才華, 天天盼望展翅騰飛, 獨當一面,從未把他當成尋常器靈看待。
可是,妖族都有天性。
長空的天性便是一把劍, 劍會渴望被心目中的完美劍修使用,互相信任, 彼此成全, 並肩作戰, 在人類的手裡綻放出絕豔的光華,可是, 他成爲劍靈後,便失去了這種未來。
所以,他的心缺了一塊,越陷越深。
“原來,是我錯了。”陸雲真的心裡是鋪天蓋地的懊惱, “我想把最好的一起送給你, 自以爲是, 倔強, 固執, 卻忽略了長空的本來模樣……”
莫長空是個彆扭的人,不太擅長表達自己內心。上古時期, 器靈自願服從於修士也是恥辱的事情,他們很少會主動靠近,大部分時候都需要修士展示自己的力量,讓器靈認可(揍到服帖),主動靠近的器靈,都是很弱的小傢伙,一般想找修士做靠山。
雲真仙君對莫長空寵得和寶貝似的,除了正常的切磋外,哪捨得動一根指頭?更不會勉強他做任何的事情。莫長空的實力強橫,沒有人敢招惹,大家都沒想過他的特殊天性。
莫長空也以爲自己不正常,便壓抑本能,隨波逐流。
結果,雲真仙君放棄了唯一的劍神之路,莫長空也失去了唯一認可的劍修。兩人就如金靈娘娘遞給他們的那本童話故事般,想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對方,卻發現早已沒有用了。
“對不起。”
陸雲真喃喃自語。
“沒關係,”莫長空把他抱在懷裡,不斷地重複這三個字,不知是安慰懷裡的人,還是在安慰失落的自己,“沒關係,沒關係,我在你身邊,你在我身邊,沒有分離……”
那一夜,劍緊緊地抱着自己的劍修,劍修偎依在劍的懷裡,縱使心裡還缺了些緊緊連結的東西,可是彼此的氣息能給他們稍稍帶來安穩的感覺。
“長空……”陸雲真不太確定地問,“你對我做出那麼瘋狂的事情,是想進入身體,碰觸真正的靈魂嗎?”
莫長空沉默許久,低聲道:“我無法滿足。”
他一直不知道怎樣滿足,在師尊身上帶來的快樂,也只能短暫滿足他的空虛和難受,過後又再次陷入填不滿的深淵,反反覆覆,越演越烈,他不斷地逼着師尊放開身體,接納自己的所有,用激烈的手法,攻城拔寨,最終想徹底佔領的是靈魂。
“我是你的,身體全部都屬於你。”
“如果那些事能讓你舒服,我可以……”
他願意做的,不管是什麼遊戲都可以。哪怕是一點點,也想彌補遺憾,獲得短暫的快樂。
燈早已滅了,冰冷的月色從窗戶的縫隙裡照進來,光線隱隱約約,照在互相偎依着,躺在牀上的兩個人。
陸雲真想勇敢地脫了衣服,擺出主動的姿態,來讓對方快樂,可是又想起昨夜的痛楚和尚未消除的傷痕,遲疑地停下了動作,流露出些許畏懼。
“不用了。”
莫長空看懂了他的害怕,按住了他的手,苦澀地笑了笑。
“原來,師尊也是會撒謊的。”
心魔被壓抑後,他終於可以看清真正的世界,師尊想治癒他心裡的傷痕,願意接受那些事,卻藏起了自己的傷痕。
哪有什麼天生喜歡被強迫的事情?
痛苦的陰影刻在靈魂深處。
師尊只是在感情裡努力適應,勉強自己配合他的步伐,迎合他的喜好,僞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陸雲真死鴨子嘴硬:“我沒有!我就是喜歡這些事,玩得可開心了!”
莫長空想了想,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個請求,讓他說幾句上輩子曾經被逼着說過的放浪葷話,來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這是連開胃菜都算不上的小遊戲。
陸雲真瞬間就臉紅了,他努力嘗試,磕磕絆絆道:“我,我,我要……”
世上怎會有人說那種不知廉恥的語言?!太過火了,他說個“操”字都費勁,怎麼又跳級了?
他需要好好醞釀感情。
解放天性,解放天性!
“我,我,我要……”
“不要勉強演了,”莫長空低頭看着鑽在懷裡扭來扭曲,不敢睜開眼睛,身體滾燙得像火爐般的人,“師尊曾說過,你是感情很慢熱的人,過去是我太急了,總是拖着你跑。所以,這次我會慢慢地等,慢慢地陪你談戀愛,按部就班,直到你徹底不再害怕爲止。”
陸雲真遲疑許久,袒露真心,小聲勸道:“別等了,我在這些事上,真的很慢熱,慢很多拍那種……萬一,你等着等着,這輩子就過去了呢?粗暴點也沒什麼,身體總會適應那些事的,做着做着就習慣了,其實,我也是有感覺的。”
他就是害怕那種失控的感覺。
長空的天賦太強……做那些事,哪有可能不把他弄失控?
莫長空認真地承諾:
“不怕,我會等你一輩子。”
“這輩子不夠,我就等你下輩子,下下輩子。”
“我會守在身邊,慢慢地等待,天天對你好。”
“千年,萬年,直到所有的恐懼消除爲止。”
這次,他會很有耐心,陪着心愛的人,緩下步伐,不再瘋狂進攻,平靜地跟隨對方的腳步,一點點治癒自己曾經留下的傷,撫平所有的痛。
陸雲真想了很久很久。
“長空,你好像有人類的心了。”
……
玉虛山脈,穿過海平市東側的趙嶺縣,連綿到紅河,裡面是一片自然保護區,還有奇峰怪石,飛流瀑布,景色最美的地方被開發成旅遊景點,還有大片荒無人煙的樹林,曾有大膽的驢友進去探險,出過好幾次事故,是嚴令禁止徒步的區域。
夜裡,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深處,阿黍坐在一塊佈滿青苔的巨石上,身邊傳來細碎的蛇鼠行動的聲音。
“最後的羈絆也斷開了啊……”
“長空,你好壞。”
他輕輕地嘆息道。
過去,他很喜歡潛伏在莫長空的心魔裡,偷偷觀察一舉一動,僞裝成雲真仙君的模樣,讓他對自己笑,爲自己難過。
如今,他耗費許多功夫,放出的妖鵐內丹,不但沒有收穫想要的東西,反而讓莫長空更好地壓制住體內的心魔,這種結局,讓人沮喪。
“阿瑾,我想讓長空失控,把雲真仙君弄死的計劃也失敗了。”阿黍委屈地抱怨,“他對我兇巴巴的,不過是說了幾句話,便把我砍死,還捏碎頭顱,真過分啊……可是,我爲什麼就是喜歡他的壞呢?”
這個問題,明瑾早已無法回答。
雙木神鹿的身體和森林裡的參天巨木融爲一體,白色的眼睛裡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的身體佈滿如藤蔓般的綠色血管,長出了新嫩的枝葉,無數的根系在地下蔓延,悄無聲息地侵蝕着周圍的樹木,不斷向玉虛山最深處的地脈伸去。
血熊蟲是他丟出的第一個幌子,海平市裡,鋪天蓋地的魔蟲,佔據了玄門和特殊事物局的所有精力,閻羅殿忙得人仰馬翻,無暇他顧。
妖鵐內丹是他丟出的第二個幌子,重新掌控莫長空的心魔,就算失敗,也可絆住無劍峰的腳步,讓他們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暫時忽略了明瑾的存在。
他還在海平市放置了好幾處帶着妖氣的空殼,設置了許多陷阱,用來干擾仙界高手的算命尋蹤,掩蓋真正的計劃。
一切都很順利。
“嘻嘻,我胡說八道的。”
阿黍回過頭,滿意地吻了吻那顆早已不似人類的頭顱,溫柔道,“阿瑾,小豚鼠妖是真心愛你的,只要你乖乖地斬斷了玉虛山脈,我們便能永遠在一起了……”
雙木神鹿的眼裡,留下一滴青色的淚。
“別難過,寶貝。”阿黍輕輕地舔掉了苦澀的淚痕,安慰道,“你我之間,從來不是同類。”
他想起趣事,忽然笑了起來。
不管是仙界還是凡間,不管是修士、人類還是妖族,都可笑極了。他做老鼠的時候,人人喊打,變成豚鼠後,便收穫到從未有過的善意。
明瑾性格溫柔,也很喜歡他,身上有股乾淨的氣息,雖然遠比不上那個像陽光般的仙君,也是他在花樓裡見過最好的男人了。
風度翩翩,特別能騙人。
明瑾出錢包了他整整半年,陪着去四海遊歷。
路遇暴雨,兩人暫宿荒山的廢棄洞窟裡,明瑾很細心地用稻草和獸皮收拾出兩人的牀鋪,他坐在夜明燈旁邊,笑着看對方忙碌,時不時說上兩句貼心的話。
夜明燈太過明亮,讓黑暗生物不適。
洞窟的陰暗角落裡,鑽出兩隻受驚的小老鼠,到處亂竄,踩上剛鋪好的獸皮,打斷了溫柔旖旎。
明瑾伸出數根藤蔓,纏住老鼠的脖子,狠狠勒死,然後丟出洞窟外,嫌棄道:“哪來的垃圾?阿黍,別擔心,我會更換被老鼠弄髒的獸皮。”
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阿黍安靜地看了眼鼠屍,回過頭,笑得更甜了。
“好。”
……
這就是無足輕重的生命啊。
阿黍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明瑾聽見他瘋狂的笑聲,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終於微微動了動。他其實一直明白,阿黍的愛與恨是糾纏在一起的。
恨有多深,愛有多深。
莫長空是阿黍唯一相信過的感情。
他把狀況類似的邪劍當成了絕望裡的寄託,當成了另一個被嫌棄自己,就像影子般追隨,想互舔傷口。所以,他愛極了莫長空,不能忍受任何的改變,也不能理解對方的忘卻,更不能接受莫長空懂得感情,學會人心,還愛上那個他羨慕嫉妒,怎麼模仿都模仿不像的美好存在。
阿黍天生缺乏同理心,不懂正常的情感,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無人教導,遭人排擠。
黑暗的花街裡,看到的都是醜惡和罪惡。
於是,生命在他心裡成爲了玩具,最終養育出一頭遊蕩在世間,隨意狩獵的惡魔。
深愛的東西,必須毀掉。
不愛的東西,留在身邊。
他早就瘋了……
明瑾的相遇不是時候,他來得太晚,真相懂得太遲,無法喚醒那顆扭曲的心,反而被拖着落入沼澤,一同沉淪。
……
阿黍查看了一下雙木神鹿蔓延出的龐大根系,確認進度,然後爬上樹頂,安靜地眺望遠處的萬家燈火。
酒吧裡的時髦男女在熱舞,電影院裡的情人在黑暗裡悄悄牽起了彼此的手,燒烤攤裡的吃貨們在熱火朝天,加班回來的白領還在給老闆打電話,籌備着明天的工作,賣水果的小販踏着三輪車披星戴月趕在回家的路上,早點鋪的老闆正在處理明天的食材,居民樓裡的母親在輕輕唱着搖籃曲,哄寶寶入夢……
這世界真美好,不適合溝渠裡的老鼠。
阿黍溫柔地笑了起來。
“玉虛山斷,海平市毀。”
“你們的生命也毫無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