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長空心事重重, 不肯透露。
陸雲真想了很久,反覆檢查了剛剛說過的話,覺得應該和自己沒關係, 大概是徒弟回憶起了一些不太開心的往事, 情緒不好。
幾個小時車程, 沒人說話挺悶的。
他在揹包裡找出耳機, 用手機放音樂聽。
仇尊還在昏迷, 劉大根和安母也沒什麼共同語言,他們勉強尷聊了幾句,實在撐不下去, 一人抱着一個鳥籠,看着窗外的風景發呆。
房車裡靜默無聲。
夜已深, 天空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 夾雜着冬天的凜冽寒風, 輕輕地打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冰冷的水痕, 模糊了視線。
蜂妖趴在火柴盒裡,愣愣地聽着雨聲,她不在意自己未來的命運,也不在乎失去神靈的身份,只是離開家園, 離開庇護過幾千年的山峰, 離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類, 稍微有一點點寂寞……
她輕輕地哼起了安教過的歌謠:
“生生不息, 火種不滅……”
“齊心協力, 推倒高山,踏平河流, 把路挖通,找到那朵湖泊裡的花兒……”
“……”
反反覆覆的歌聲在房車的車廂裡迴盪,含含糊糊,若有若無,傳入了安母的耳中,喚醒了熟悉的家鄉記憶,這是母親們的搖籃曲,這是孩子們做遊戲的歌謠,她疲憊的眼角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起來:
“兩位女王永遠守護着坤山……”
房車裡的歌聲停了下來……
陸雲真聽見動靜,摘下耳機,疑惑地看看莫長空的口袋,又看着安母。
“陸大師,你在哪裡下載的音樂?”安母懷念地說,“我好久沒聽見這首童謠了。”
這問題特別單純……
陸雲真思考片刻,拿出莫長空口袋裡的火柴盒,放在小桌子上,誠實地回答:“是這個傢伙在唱歌。”
安母沒聽明白,她絞盡腦汁,變着花樣誇恩人:“陸大師的播放器造型還挺特別,做得像真的,怎麼播放……”
她隨手拿起火柴盒,推開了一條縫。
蜜蜂在裡面死死地盯着她。
場面尷尬了三秒。
安母回過神,嚇得尖叫起來,她迅速把火柴盒往空中丟去,然後一把抱住鳥籠,躲在角落瑟瑟發抖,哭着問:“陸大師,爲什麼妖魔在這裡?”
陸雲真也嚇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把火柴盒接了回來。他已經和王老四約好了,要把這蜂妖全須全尾地交給地府無常,申請報告都打好了,不能有什麼閃失。
火柴盒的封印出現了一條小小的縫隙。
蜂妖趁機撕開結界,爬了出來。
莫長空睜開眼,命令:“回去。”
“別別,我不逃,也不打架,”蜂妖化出人形,抖着小觸角,看清形勢,躲在陸雲真身邊,委屈道,“火柴盒又小又無聊,讓我出來透透氣。”
她在裡面憋壞了。
陸雲真在鬼差那裡確認過了,蜂妖戀巢,鎮守坤山多年,幾乎沒有離開過。
五千年前,坤山地震,她很倒黴地被埋下去了,直到最近人類搞基礎建設,開山炸路,把她給放出來了。
出來沒多久,又要去坐牢了。
這蜂妖做事奇葩,但沒有害人之心。本來還在家裡等快遞,被找上門來,打得鼻青臉腫,也挺可憐的。
陸雲真猶豫了一下。
“我買的口紅和遊戲機還沒到,”蜂妖嘆了口氣,拉了拉他的衣袖,可憐兮兮地請求,“男人,你能讓鬼差把快遞捎給我嗎?”
直男對女孩子的撒嬌沒有抵抗力。
陸雲真立刻心軟了:“好。”
他幫蜂妖改了手機上的快遞地址,有幾個已經派送中的,也請安母幫忙找人重新郵寄去海平市,順便再給她買了兩個充電寶,挑了幾個有趣的遊戲。
上次王老四眉開眼笑地把怨魂程序員帶回去,說是特殊人才,他估計閻羅殿有現代科技和網絡的,準備周全點,坐牢沒那麼無聊。
蜂妖感動地給他發了十幾張好人卡,還投桃報李,在自己的芥子空間裡掏出了一大堆蜂王漿和蜂蜜送給他,好幾百斤,把房車塞得滿滿當當。
蜂王漿是市面上沒有的極品,蜂蜜也是野生的好貨色,味道極好。
陸雲真吃不完那麼多,分給大家,安母和劉大根拿了一大堆,就連昏迷的仇尊和開車的司機都沒落下。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房車裡的氣氛好轉了。
莫長空見師尊喜歡,便收了剩下的蜂蜜,用鎖妖鏈栓住蜂妖,限制行動,封印了大部分的妖力,發話:“老實點。”
蜂妖翻了個白眼,她的身份已經暴露,守護坤山多年,既有罪行也有功德,懲罰不會太重。她好好服刑,說不定還能戴罪立功,混個臨時編制,逃跑纔是虧大了。
她坐在小桌子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安母,欲言又止。
安母對蜂妖的人類外表沒那麼慌了,也知道有兩位大師看着,她不敢害人,但被這樣盯着,心裡還是有些發毛……
蜂妖開口問:“你們還記得安的歌謠?”
“安是什麼?”安母有點怕她,小心翼翼地答,“這是坤山地區的童謠,唱的是兩座山峰……”
一代又一代的流傳,人類早已忘記童謠的來歷,學者認爲,這首童謠裡的女王是指坤山的兩座高峰,花兒代指美好的希望,歌頌勞動人民的奮鬥精神。
“山峰?哈哈哈!你們人類好有趣。”蜂妖似乎被戳中了什麼奇怪的笑點,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安變成山峰了,哈哈哈!”
安母莫名其妙,只好跟着尷笑。
銀鈴般的笑聲衝破了房車裡的沉悶。
蜂妖擦去笑出的眼淚:“你們知道花兒的名字了嗎?”
安母老實回答:“開在湖泊裡的花,通常是指荷花或者蓮花。”
安拼盡全力,用了一生去追尋的答案,已經成了幼兒園小朋友都知道的常識。
她的使命已經結束了吧?
蜂妖稍稍有些難過,但很快又開心了起來,她拉着安母,絮絮叨叨地說安和自己的事情,說遠古的故事。
這些事情對現代人很新鮮,而且和祖先相關。
安母聽得入迷,漸漸放下了戒心,還告訴蜂妖最新流行的服裝首飾,引得她瘋狂網購,發給陸雲真轉交的快遞包裹增加了十幾個。
劉大根在旁邊聽着,偶爾也插幾句嘴。
車上的氛圍,一下子變得熱熱鬧鬧。
陸雲真是喜歡熱鬧的,他見莫長空心情不好,不想理人,無聊壞了,便跑過去加入了女孩子的話題圈。
蜂妖抱怨:“人類都不喜歡繁衍了。”
“不至於,有喜歡丁克的,也有喜歡孩子的,自由選擇,”安母勸慰,“我家大姑奶奶是丁克,但小姑奶奶就生了兩個孩子,日子都挺幸福的。”
她是喜歡孩子的,但身體不好,先天不容易受孕,治療很久纔有了安和,安和小時候體質不好,多災多難,她爲了照顧兒子,沒有生二胎,現在年齡大了,就更沒戲了。
兒子長大後,領回個男朋友。
這種天生取向的事情,誰都沒辦法,總不能禍害女孩子吧?安家是有規矩的,不幹缺德事。
她抱孫輩的夢破裂了,每天看着別人在朋友圈裡溜孫子曬孫女,白白胖胖又可愛,她都眼饞……
這些話她還不敢說,怕兒子心裡有壓力。
安母垂下眼,略略遮住裡面的失落。
蜂妖看了看她的身體,想說點什麼……
“你們安家的大姑奶奶該不會是安紅英吧?”劉大根忽然想起兒子曾說過的話,叫了起來,打斷道,“咱們國家的女工程師,修路建橋的那個?她主持修建的盤山大橋,連接了八座山峰,明頡說難度很高,都進教科書了。”
“安紅英?”陸雲真驚訝道,“我在電視上見過,是拿了國家英雄獎章的那位老前輩?”
“對,就是她,”安母提起自家的驕傲,合不上話匣子,“大姑奶奶倒不在乎什麼盤山大橋,她一輩子都在給貧困山區修路,修了好多好多路。她說路好了,女孩子才能一步步走出來,看看這個世界。”
安紅英早已去世,留下了不少事蹟。
蜂妖有些好奇。
陸雲真在網站翻了很久,找出了專題視頻,安老前輩終身未婚,退休後,她捐出所有的積蓄在山區建了學校,教書育人。
視頻裡,女孩們穿着廉價的衣服,睜着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圍着白髮蒼蒼的老人,靜靜地聽她說:
“山裡的路通了,用腳走出去。”
“心裡的巨石還在,就炸開它。”
“千難萬險,披荊斬棘,一點點,一步步地走,女孩可以當醫生、當教師;可以開飛機、開坦克;也可以研究科學、建設工程……”
“去城市,去太空,去深海,去高山,去所有未知的地方……”
“我們很勇敢,我們什麼都不怕。”
老人低下頭,溫柔地看着女孩們,眼裡充滿了希望的光。
……
“她是安!安回來了!”
蜂妖激動地叫了起來,她搶過陸雲真的手機,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段影像視頻,她伸出手,滑過屏幕,想碰觸過去的好友,可是怎麼也碰不到。
視頻裡的老人擡起頭,看着鏡頭,皺紋舒展,笑容燦爛。
“坤山的路,早就挖通了,你的族人都出來了,她們在五湖四海,遍佈整個世界,”蜂妖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涌了出來,她委屈極了,“時代變了,女人不用生很多孩子了,所以,阿密沒用了,大家都不要我了……”
新的世界很美好。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她想爲人類做的事情,全部都做砸了。
安也不喜歡她了吧?
蜂妖抱着手機嗷嗷哭,她渾身都是傷,還差點丟了性命,一直爲了大妖的尊嚴強忍着,現在看見好友就不想忍了,想打滾。
傷口好痛……
她梨花帶雨,哭得所有人都心軟了,也不知該怎麼勸。
忽然,車輛裡颳起了陰風,虛空中出現了扭曲,黃泉路打開。走出來的人並不是王老四說的無常,而且一名英姿颯爽的短髮女子。
她的皮膚很黑,容貌並不美,氣質卻極堅毅,眼裡帶着勇往直前的銳氣,腰肢筆挺,彷彿一棵驕傲的白樺樹。
陸雲真看了看手機視頻裡的老人,再看看眼前的年輕女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蜂妖愣愣地擡起頭,忘了哭泣。
女子走到她面前,溫柔地拭去了眼角的淚,笑着道:
“別哭,我來接你了。”
兩位女王,重新聚首。
千年時光,滄海桑田。
人類已經不需要刀耕火種,不需要看着孩子在冬天裡一個個死去,山被炸開,海被填平,商店裡堆滿各種各樣的食物,窗前的花瓶裡插滿了四季的鮮花,女孩們走向各個崗位……
坤山女神的責任,終於卸下了。
蜜蜂快樂起舞,落入掌心。
“阿密。”
“安。”
這世界,是否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