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背沫蟬回到蓮花寺,眼前所見卻已是山門緊閉,怎麼敲都沒人應聲。
沫蟬心有所悟,卻是難過不捨,膝行爬到門前,再叩響山門,“大師,弟子明白,大師是不想再見弟子了。時隔千年,三世輪迴,大師護持着弟子輪迴六道,終於集齊魂魄,蟲生歸來……大師便認定,與弟子之間的塵緣已了結,於是大師便不肯再見弟子了,是不是?”
“弟子雖則心裡明白,卻無論如何不捨就這樣轉身而去。大師,好歹請大師再賜弟子一面,讓弟子給大師再磕幾個頭。”
可是山門之內依舊沒有半點聲響,只聽見陣陣風掠過林梢去,發出沙沙的響聲,彷彿滿樹蟬鳴。
有上山祈福的香客,在樹上掛了紅布條,轉身便走。看見沫蟬這樣哭倒在山門前,便好心上來提醒,說:“空了師父說了,要出門雲遊。歸期未定,孩子你便也不必執念於此,只要心中記着就行了。回去吧。旄”
莫言也上前來扶沫蟬,“大師叫我轉告的那句話,應當已是圓滿對你曾經發過的願。大師宏願已了,這也是好事,你也別哭了。”
沫蟬起身點頭,“我明白,我是時候該回去了。姐姐若得知一切,定會在婚禮上大開殺戒。只有我能阻止姐姐,只有莫邪劍才能擋住干將劍。”
峒.
兩人心事沉沉,莫言揹着沫蟬急行,兩人都沒有說話。
莫言的腦海中,又是新婚之夜之後的黎明。心臟被簪子刺傷,他狂怒奔進山中,待得天亮,他才重歸冷靜,回來找蟲生。
她卻已離去。沿途聽早起的樵夫說,看見她向山中那個無名的寺院去了。
他問寺院名,樵夫卻也搖頭不知,說那不是什麼真正的寺院,不過臨時搭起的兩間茅屋。是個行經此地的和尚,用來暫居修行的所在。因門外水池裡遍放蓮花,於是民間就渾說那叫蓮花寺。
等到他趕到蓮花寺,茅屋內外卻只有一個年輕的和尚,自顧打坐唸經,看都不看他,任憑他瘋了似的前後左右地尋找。
他遍尋不獲,便向和尚發了兇性。和尚依舊不語,任憑他扯拽,待得他張口咬過去,那和尚才冷不丁捉着敲木魚用的小木槌,猛地罩着他的天靈蓋砸了下來,“邦”的一聲,清聲厲喝,“孽畜,還執迷不悟麼!”
他被當頭棒喝,不自覺跪伏下去,仰望那年輕的和尚一臉莊嚴,“你是狼,縱然化身成人,心裡卻還揣着一顆狼子野心!如果不是你當日存心扮作白狼,而欺騙了單純的她;如果不是你又執意奪走她,完全不顧她自己的想法……她何至於今日如此!”
“對於狼來說,想要的便要掠奪,得到了便當生吞活剝;可是她是人,她不是你的獵物,她更有她自己堅持與珍視的一切!”
他聽得心中大慟,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難得你還能聽教化而流淚。”那和尚放回木槌,嘆了口氣,“也不枉她與你塵世相逢這一場。或許也是因你愛上她,而終究在狼心裡多了一點人性。”
他叩首,“大師,她在哪裡?”
和尚輕輕搖頭,“你與她本是孽緣,你一廂情願,而給她帶來無限痛楚。不如放下吧。”
他俯首痛哭,“不願!”
“就算你能再找到她,卻依舊不能得到她的鐘情,你難道還願意?”
“願意!只願,到時不再因爲我而傷害她;她所有遇見的危難之時,我都有機會擋在她前面,替她受過。”
大師也微微動容,“難得你一頭狼能用心若此。那便去吧,她此時已應該走了。”
“走了?”他大驚,急急扯住和尚僧袍,“大師這是何意?”
大師合十嘆息,“她本不該屬於這個世界,她要回到她所來的那個地方去了。”
他震驚,不顧一切飛奔而出。回到青巖卻迷了路,怎麼都找不見山口。最後他循着空氣中一種讓人心魂欲裂的血腥氣,才終於突破寶劍封印回到青巖。
卻已經,晚了一步。
那所安靜的庭院裡,天空湛藍得讓人驚心動魄,風中的黃葉飛舞宛若金蝶,而在那大地上,小爺與血肉模糊的她,相對而臥。
他憑着狼的耳朵,聽不見她的心跳,更聽不見她的呼吸。他明白,她只剩一具空殼,她的性命在他趕回之前,竟然已經戛然而止!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到她身邊,舉起她殘缺的手,死死咬住她血肉模糊的手,仰天痛呼:不管輪迴幾世,我也一定要找回你!
而她僅存的血,無聲地滴進他舌尖。
那麼甘甜,那樣醇香,那般——溫暖。
想到這裡,他忽地笑了。成爲血族,曾經被他視爲是上天的詛咒,而這一刻卻可釋然——他之所以成爲吸血鬼,不過是對她的血的渴望與留戀。
今生雖然依舊無緣擁有她,卻成功地站在她身邊護住她;今生雖然無緣成爲她的丈夫,卻讓自己因她而變成血族,讓自己的生命永遠地打上了與她相關的烙印。
夫復何求?
聽見他的輕笑,沫蟬輕聲問,“當年的蟲生,將莫邪催眠,將他封印在沒有她的夢境裡……那莫言你呢,我覺得我好像不該也放過了你。”
“嘁。”他聞聲笑起來,“是啊,你怎麼會放過我?你將小爺催眠,封印在沒有你的夢境裡;你也同樣轉換了我的夢境,讓我忘記我曾經害過你。”
“我在你的屍首旁發過誓,嘗過你的血之後,大師便來了。他轉換了我的夢境,卻也因此將轉換夢境的口訣教給了我。如果不是我後來再來蓮花山,便也不會重新開啓這段記憶。”
“哎,那我情願你還是什麼都不要想起來。莫言,我要你記住,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你都沒有害過我。”
風颳過眼睛,酸涼刺痛。前方已經能看見江寧醫院的樓頂。
莫言明白,塵緣到此已了。空了大師從沫蟬的生命中悄然而去,此時也到了他放下的時候。
他用力地笑,將沫蟬放下來,“大師的話你可曾參透?什麼叫劍在你心中?你要快點想明白,否則我們都沒辦法對抗紈素!”“我已經明白,你放心。”沫蟬嫣然微笑,頰若紅桃。
莫言一怔:沫蟬此前需要血,沒有血食的她也跟他一樣面色蒼白,可是她此時怎麼會如此地,面如桃花?
江寧醫院病房,紈素驚愣瞪着莫邪,大口大口地吸氣,“莫邪你在說什麼,啊?!”
莫邪完全不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彷彿只不過是睡了個午覺醒來,神清氣爽地起身坐起,回望紈素,“我是說,我曾經愛過一個叫舞雩的巫女。只是,我弄錯了,她自己也弄錯了——我愛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我只不過是將她當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而她自己也千方百計地讓自己成爲那個人的影子。”
“我犯了大錯,所以活該忍受這千年的孤寂,不過這孤寂不是爲了那個叫舞雩的巫女,而是心甘情願以此爲贖罪,等待千年後再重新遇見那個姑娘。等待——再一次,重新,愛上她。”
“這一回再不會認錯,再不會被人矇蔽。我知道她是夏沫蟬;我從沒有當她是舞雩的替身,即便她曾有舞雩的一縷魂魄,我卻也從來都沒有認錯過。”
莫邪轉頭望向窗外,寧靜微笑,“現在,我能感知到她的腳步。她就要來了。”
“時隔千年,我終於等回了我唯一心愛過的姑娘。”
紈素倒退三步,雙淚長流。
“你說什麼?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給我好好看看此時此地,今天是你我的婚期,此地是婚禮的現場。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即將結爲夫婦……你怎麼可以對我說這樣無情的話!”
“無情?”
莫邪轉眸過來,靜靜望她,忽地笑了,“無情,你說得對,就是無情——我對你,紈素,從來沒有半分情意。”
“倒是紈素你,何必還要這樣自欺欺人?你不是我愛的姑娘,你甚至不是千年前的舞雩——千年前的舞雩,紅裙似火,縱然孤冷,卻始終護着人類;而今日的你,只愛着你自己一個人。爲了你自己的目的,你不在乎殺害任何人,不論是我狼族,還是人類。“
“這樣的你,上天都早已明鑑,於是賜你紈素之名,從此再不配穿上那灼烈如火的紅裙!”
“紈素,縱然高貴,卻只能一身孤清的白;你不配擁有姐妹親情,不配擁有男女之愛,你甚至已經不配爲人……你註定不人不鬼,孤單到死。”
“你說什麼?”紈素的淚點點幹了,她怒目瞪向莫邪,“你竟然膽敢這樣說我!”
莫邪邁腿下地,立在她面前,“從前種種,我也曾有過疑惑,可是因爲一心認定是愛着你的,所以我便都甘願不仔細去想;而現在,我都已經想明白。”
“紈素,你就算曾經也對我有情,可是最初,你的動機卻不過是想奪走屬於蟲的幸福。”
“蟲最終的死,雖然不是因爲你,而是被官府活捉——可是你也難逃其責。你在認出了蟲後,非但沒有半點援手,你還趁着蟲生命遊離之際,搶走了她的魂魄,使得她竟然長達千年都未能轉世重來!”
“再加上你今生對她所爲,紈素,我不會讓你再活在人間。”
“你想殺了我?”紈素冷誚而笑,“就憑你?”
“莫邪,就算如你所說,我已經因爲今生吞吃女童魂魄,造業而無法再重回完全的舞雩之身,可是別忘了我手中依舊還有干將寶劍!”
“千年前我也曾心軟,臨死時便也循着蟲生的做法,將干將寶劍拋進青巖山口。我總想着,她能爲你做到的,我未必做不到——她能爲你而死,我亦能;她能用她護身的寶劍封住青巖山口,我同樣能做到!”
“只是後來,終究是你傷了我的心。那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夏沫蟬來了青巖,看你就變成了什麼樣子!哪裡還是從前的莫邪,分明是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你千年不動的心,竟然再度爲她打開!”
“我急於復生,便從山底抽走了干將寶劍……也許從那一刻起,我已決定不再對你如從前那般用情。”
“今生,我不會再做傻事:我不會再爲你而死。反過來說,倘若你膽敢不聽我的話,我反倒要先毀了你!”
紈素冷笑着輕拍腰上干將寶劍,“這是我風家祖先遺留下來,都是上古神器。就憑你小小一頭狼,只會成爲劍下鬼魂!”
“不光是你,還有你們整個狼族,我都會斬盡殺絕!”
紈素戾氣大開,在場的人都爲之色變!
莫邪退開一步,護住母親。門外守候的紅禾等人也急忙行動起來,到下頭庭院裡安排狼族閃避。
院外響起警笛聲。原來之前佔滿停車場,看似賓客和病人私人車輛,此時都掛上了警燈,便衣警察們紛紛持槍出車,凜然宣告:“警方辦案!”
醫院大樓裡也悄然無聲,並未有驚慌的醫護人員或者患者奔出來看。江院長靜靜立在門外,他早已事先將整座大樓清空,只爲準備今天的一切。
或許整個世界都知道了紈素跟莫邪今日會在這裡成婚,可是也許除了紈素自己之外,沒人肯相信今天這婚禮會平靜地舉行完畢。所有狼族,所有曾經關心過莫邪和沫蟬的人,都已做好了今天會有一場劇變的準備。
關心拎着一把微衝上樓來,跟莫愁對了個眼神兒,然後悄然走到莫邪身邊,耳語道:“外頭的賓客都疏散了,現在留在原地的都是便衣警員以及狼族的戰士。周圍警戒已做好,你放心。”
莫邪點頭微笑,將母親的手交給關心,“關心你今天唯一的任務,是請幫忙照顧好我媽。”
莫愁也走過來,“小爺放心,只要小的命在,主母定然無恙。”
春嫣然卻堅定握住了兒子的手,“不,我不走。”
今天的事情,莫愁早已悄然安排好,只是爲了不讓紈素起疑,春嫣然便必須要出現。這世上沒有母親不參加兒子婚禮的道理,儘管夏子孤也沒來,但是夏子孤與兒子早有矛盾,不來也是情理之中;可是春嫣然卻必須要出現。早明白這個道理的春嫣然,顧不得自己的安危,定要出現在現場。
春嫣然握着兒子的手,“媽媽是個弱質女流,從沒能幫上孩子你什麼。就連你生來根基弱,怕也是因爲媽媽的緣故。於是這一次就讓媽媽陪在你身邊,生也一起生,死便一起死,你是媽媽帶來人間的,媽媽必得在這樣的時刻站在你身邊。”
莫邪眼眶一熱,伸手握住母親,“不,媽媽,兒子已經長大,您更應該陪在爸的身邊。”
莫愁向關心遞了個眼色,關心伸手扯住春嫣然手肘,“伯母,得罪了。”說罷她迅即出手,一掌砍在春嫣然後頸上,春嫣然軟軟暈倒。
關心利落將春嫣然背在背上,轉身想走,驀然又停下,朝莫邪望了一眼,“……今天警隊抽調的都是精英干將,絕沒壞事的人,你放心。這回的人員抽調,以及此時帶隊的人,是——關闕大哥。”
“關闕大哥?”莫邪也是一怔。
關心理解莫邪此時的心情,沒時間細說,只點了點頭,“大哥說,雖然對你還心存疑慮,可是至少從未親自證實過你的確傷害過人類;反倒是,你從前跟着沫蟬,救了那麼多人。”
“大哥說,也許這個世上能約束你的人,不是警方,卻有沫蟬。只要沫蟬在你身旁,也許他就可以放心——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沫蟬。”
莫邪眼眶又是一熱,含笑點頭,“幫我轉告關大哥,我定不負他所望。”
“還有,”關心又補上一句,“關關讓我告訴你,今天絕對不準出事;你必須活下來,讓她打你一頓,替沫蟬。”
莫邪笑了,“好,我一定讓她替沫蟬痛扁我一頓,就像從前在寵物醫院那回一樣。”
關心再扭頭深深望一眼莫愁,將春嫣然向上緊了緊,“那,我走了。”
莫愁也淺笑回望她,“好。”
看着眼前這一幕溫情脈脈的情景,有寬恕,有體諒,有不捨,有情愫……而她,只有一柄冰冷的劍刃作伴。
紈素持劍冷笑,“我雖從沒想到事情在千年之後會變成如此局面,可是即便我自己傷心,卻也好在還有你們作陪。如此說來,我也算不賠不賺。”
“至於你們那徒勞無益的反抗,不如放下吧。因爲你們根本無法與我手中干將相匹敵!”紈素說着輕蔑地瞄向關心手中微衝,“即便是你們現在擁有的這些玩意兒,就算能殺死我,可是在我死之前也一定先殺了他們了……有他們做墊背,你們儘管使出你們的手段好了!”
現代武器的威力,紈素早已在電視裡領教過了。新聞裡的破壞性爆炸,那些“定點清除”,那些無人機執行的命令……紈素不能不承認現代人類科技的發達程度。只是,他們若想用這樣的手段除掉她也沒關係,至少她有自信抓住莫邪等人當墊背。
關心氣得咬緊銀牙,卻不再跟她囉嗦,而是負了春嫣然,急速擡步而去。
“站住,將她留下來!”
紈素不甘心這樣放春嫣然走,正要追上前去,莫邪橫跨一步,擋住紈素。
紈素冷笑,“你剛剛醒來,身子還弱;更何況夏沫蟬曾經幾乎喝乾了你的血,你現在血氣不足!若識時務,速速避開,追回春嫣然,說不定我還未必就殺了她!”
“不。”莫邪冷冷回望紈素,“我再不會將自己珍重的人,交到你的手上。這一回你想追出去,必須先踩着我的屍首。”
莫愁也從莫邪後面望向紈素,“……小爺身後,還有我整個狼族。”
“那又如何!”紈素笑得譏誚,“我說過,你們統統不是干將劍的對手!這柄干將,乃是殺戮之器,不見敵血絕不回鞘!”
“擋干將者,死;擋我紈素者,灰飛煙滅!”
戰事一觸即發,更沒人能預料此戰將波及的後果。
雖然醫院大樓已被悄然清空,可是狼族與警員也都是無辜的生命。
就在此時,宛如凝固了的空氣裡,緩緩走來一人。嬌俏紅裙劃開空氣,寧靜微笑讓躁動不安的心恢復平靜,她輕盈走進來,迎着紈素驚愕的目光,含笑向一臉欣慰的莫愁點頭,然後堅定地,立在了莫邪身邊。
“姐姐你說的對,干將乃是這世上第一雄渾殺戮之器,所以在場的人,即便再加上現代人類的武器,都未必是姐姐你和干將的對手;”
“可是姐姐卻又說錯了,就算之前在場的人裡,沒有人是姐姐的對手,卻不包括小妹我;就算沒有武器能抵擋得過干將寶劍,卻不包括莫邪劍。”
沫蟬紅裙輕盈隨風飄動,“握着莫邪劍的小妹我,便是手持干將劍的姐姐你,如今在人世間唯一的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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