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對不起,我殺人了
公司幫沫蟬聯繫了當地一位華人謝醫師,讓沫蟬住在他家開設的家庭旅館。
澳大利亞相對地廣人稀,尤其是東部的農業區,大片的農田和牧場將人類的生活空間擠壓成一個一個小小的點,讓沫蟬很有一種被伶仃地拋到大海上的感覺。
幸好謝醫師家除了沫蟬之外,還租住着三個華人女子:
王穎,約莫25歲,在鎮上的中餐館打工;
趙樂樂,20歲上下,來自香港,是學畫畫的大學生塍;
鄭泉,年紀不好說——化了彩妝的她看着像27歲左右;可是一旦洗盡鉛華卻看上去只有19歲的模樣。她沒職業,整天在家裡呆着,要不就是去逛街、購物。
謝醫師的妻子謝師母個子不高,155左右,長得白白胖胖,非常有親和力。在謝師母的帶領之下,幾個女孩子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已經熟絡了起來。謝師母滿意地拍了拍掌,“我們都是漂泊異鄉的,能遇見彼此都是緣分,所以我們應該好好相處,就像一家人一樣。
沫蟬相信,她現在所感受到的巨大的孤獨,那幾個女孩兒也一定都有。誰讓中國的人口密度那麼大,冷不丁讓你一整天都看不見幾個人,便會覺得身邊的人好寶貴。所以對於沫蟬的到來,無論是謝醫師夫妻還是謝師母,都表現出了極大的接納和包容慄。
回房間去,在這異鄉的土地上睡了第一個晚上。雖然睡眠質量不高,但是總算是讓身心都得到了休息。
第二天沫蟬就開工,去尋找那個目標採訪的農場主。
大片的土地被木柵欄分開,沫蟬左右四顧,不見有人,只有碧油油的莊稼,以及雲朵一般的羊羣。
終於,一個騎馬的身影從天邊快速奔過來,雪白的羊羣聞聲散開,等馬匹跑過之後重又聚合起來。沫蟬便搖動着手臂高喊,“嘿,先生,請問這裡是‘桉樹樁農場’麼?”
待得那一人一馬跑近,沫蟬望着那馬上人,有些意外地張大了眼睛,“傑克?”
“哦,怎麼,你來找我麼?”傑克從馬上跳下來,笑謔地走過來,隔着木柵欄盯着沫蟬,“別告訴我,經過昨天的一路同行,你跟我不打不相識,甚至——愛上我了。”
沫蟬只能大笑,“拜託,你這麼說會把我這個內向的東方女孩兒給嚇跑的!嘿傑克,別告訴我,你家的農場就是桉樹樁農場!”
“爲什麼不能是?”傑克聳肩,“你昨天從未提過你要來桉樹樁農場,所以我才也沒提起過。”
“哦,不是吧。”沫蟬友善地伸出手去,“那現在要重新自我介紹一下了,我叫夏沫蟬,來自中國,是《探秘》雜誌的記者。”
傑克也有點驚訝,“《探秘》雜誌,我想起來了……是打過電.話聯繫要來採訪鼠患的那間中文刊物。不過我絕對沒想到,他們竟然會派你這樣一個小女生來採訪!”
“爲什麼不能?”沫蟬笑。
傑克想了想,“莫非你會——功夫?所以不怕那幾百萬只的老鼠?”
“哈哈!”沫蟬爽朗大笑,“是啊,我是武功高手,不然昨天怎麼敢上你的車?現在你知道了吧,就算你真的是開膛手傑克,也打不過我!”
“哦,巾幗女俠。”傑克學着電影裡的樣子拱了拱手,“沫蟬,歡迎。”
“住在謝醫師家,還習慣麼?”傑克將沫蟬帶到家中,送上咖啡問。
“很好啊。”沫蟬點頭微笑,“很幸運這邊華人很多,語言和生活習慣什麼的不用太陌生。”
傑克聳了聳肩,“那家人,其實很——詭異。”
“你又來了……”沫蟬伸手警告地指着他。
昨天傑克剛說過華人多是黑.社會,今天又說和善文雅的謝醫師詭異。
傑克笑着高舉起雙手來投降,“好好好,算我錯了。不過請容我辯解一句:我不是亂說,而是這是鎮上人都有的感受。”
“理由呢?”
“理由很多:比如他自稱謝醫師,可是他這麼多年並未取得醫師執照;比如說他既然沒有醫師執照,卻能生活富足……”
“文化差異。”沫蟬瞭解了,含笑解釋,“謝醫師是中醫師,他主要是鍼灸、按摩療法;他出售的也都是草藥、湯劑……這些可能不符合你們這裡的習俗,所以得不到按照西醫標準來設立的醫師執照。”
“再者呢……”沫蟬搖了搖頭,“在我們中國,亙古以來就是醫巫不分,醫生便是巫師,巫師同時也給人治病……古老的傳統之下,他的治療手法裡可能還加了一點點玄學邪你,竟然也一臉不贊成地看着我……莫邪,我什麼都沒有做錯,對不對?”
“你錯了。”莫邪閉上眼睛,“你錯在,忘了時光早已流轉。如今的時代,你沒有資格草菅人命。”
“可是他是惡人啊!”紈素急了,“如果我不殺他,他會戕害那個無辜的小女孩兒;如果我留下他一條命,他日後還會繼續再幹壞事的!我這樣做,只是在爲人間除惡!”
她蔓延的彷徨,像是一個錯入森林的迷路的孩子。
莫邪難過地搖頭,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好,既然一切已經發生了,那就交給我吧。你站在這裡,不要動。”
莫邪走過去,用那流浪漢的破衣裳將屍體裹好,擡手背在背上,身形便如電一般奔向跨海大橋。
紈素跟上來,迎風望着莫邪面上那堅毅的神色——曾經的那匹小狼,曾經那個滿臉稚氣的小男孩兒,早已在她錯過了的千年時光裡,悄悄地長大了呢。
她心頭升起無限悵惘,有一點點像是錯過了孩子長大過程的母親,那種揪心揪肺,卻說不出來的疼痛。
莫邪凌空躍上跨海大橋的欄杆。
海天幽暗,燈影如星,純白的跨海大橋像是水上橫加的一葉風帆。
莫邪立在橋欄杆上,呼嘯的海風吹起他純白的衣袂,撩動他半長的髮絲。他一雙原本冰藍的雙眸,此時在橙紅色的燈影中,彷彿也染上一層血紅。
他伶仃地立在風裡,轉頭凝望紈素,目光中有一種形容不出來的疼痛。蝕心刻骨。
“莫邪!”紈素衝口喊他的名字,卻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喊,只知道自己看着他此時的樣子,是那樣地心痛。
半晌,她才幽幽地接上,“……對不起。”
莫邪無聲轉回頭去,卸下身上的屍首,伸手掰下橋欄杆上一塊鑄鐵部件,墜在流浪漢身上,將屍首高高擎過橋身——然後鬆手,屍首在鑄鐵部件的牽墜下,筆直地朝向海面速降而去。
稍後,深沉的一聲“撲通”。整個世界隨之恢復了平靜,彷彿再無任何聲響。
莫邪卻依舊立在橋欄杆上,站得筆直,彷彿化爲木雕泥塑。
紈素微有驚慌,叫着,“小邪,你快點下來。那邊來車了,他們會看見你!”
欄杆上迎風而立的男子,霍地轉頭,面色與衣衫一樣雪白,一雙藍瞳閃爍冰霜的淒冷,“我說過,不要叫我小邪!不要讓我再說一遍!”
“我!”紈素自知失言,卻也更明白,他這樣的憤怒源自何方。
“好,是我錯了。”她也心痛,她也不甘,可是看着這樣立在欄杆之上的他,她卻只能心軟下來,
“你下來,好不好?”
遠處馳來的車子的大燈光梢已經要掃到莫邪的衣袂,他微微閉眼,身子凌空翻轉,宛如純白羽毛,朝向海面悠悠落下去。
紈素知道他不會有事,卻還是心驚膽寒地也追着躍過欄杆,墜海而下。在風中呼喊,“你小心!”
眨眼之間,兩人都已落在海邊礁岩之上。礁岩上有燈塔,燈光背後的暗影完美地遮住兩人。
紈素淚眼朦朧,奔上來翹起腳尖,想要去吻莫邪的脣。
就在脣即將貼上的剎那,莫邪卻猛地推開紈素,轉身便走,“我先走了。不要跟上來。”
紈素惆悵地望着他清逸而去的背影,只覺自己的心彷彿都被一柄雪光凜冽的刀鋒給劈開,她只能喃喃,“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爲什麼,你們都這樣對我?”
莫邪獨自走了許久,一直走到沫蟬畢業的大學去。
門口有長長一列的巨大布告欄,布告欄裡貼着這一屆畢業的學生們的合影。他們都穿着學士服,有長長鮮豔的流蘇從學士帽一角垂落下來,隨風貼住他們的面頰。
他毫不費力地在合影中找見了沫蟬。
她有點害羞,躲在衆人面頰裡羞澀地笑。面孔都被前排女生高高聳起的學士帽給遮住,只露出清麗的眉眼。
縱然幾乎被淹沒,可是他還是一眼就能看見她;人叢之中,只能看見她。
她在照片裡笑,他便也對着她笑。
他不會讓她看見,他的悲傷。
他伸手,指尖柔柔撫過他的面頰。他眨眼調皮地笑,抿了抿嘴脣,幽幽一嘆,“夏沫蟬,我,殺人了……”
“如果你知道的話,一定會親手掐死我的吧?”
他笑,陌生地看着自己的視野裡漸漸朦朧起來的水意——他不敢置信地伸手抿了一下,愣愣盯着指尖上的溼潤——他已經忘了有多久不曾流淚,他甚至早已忘了自己也跟愚蠢的人類一樣會流下眼淚……
可是今晚,今晚……
他心中狠狠地疼,可是那疼卻又那麼甜。他笑着眨動眼簾,任憑一顆又大又熱的水珠,從眼中滑落面頰。在那片朦朧裡,他望着那個姑娘,笑靨如花。
“我會等你回來殺了我。”
那滴水珠終究落到腮邊,然後墜落而去,他卻覺得就連這樣都是幸福,“我不知道我怎麼樣才能補償你,那我就給你我的命吧。”
澳大利亞,藍影鎮。
沫蟬以爲自己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建設,或者她經歷過那麼多眼見鬼魂、打敗吸血鬼的戰役之後,她相信自己也差不多有舞雩的勇氣了——可是當她立在桉樹樁農場的糧倉門口,看見傑克打開燈的瞬間,滿地密密麻麻朝她腳邊奔跑而來的老鼠時,沫蟬還是嚇得尖叫起來,而且活蹦亂跳!
“哈哈!”傑克大笑,“我還以爲你們做探秘記者的,都是膽子特別大的呢。夏沫蟬我真奇怪了,你昨晚連我都不怕,甚至連開膛手傑克也不怕,怎麼現在竟然被怕成這樣?”
“啊啊啊,你閉嘴!”沫蟬兵荒馬亂地跑出糧倉,將倉門連忙關嚴。
傑克笑謔地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好了,沒事了。是發生過老鼠咬人的事兒,不過糧倉裡這些都是baby鼠,另外大白天的,它們也不敢咬人。”
沫蟬心又一哆嗦,“你是說,老鼠真的咬過人?”
傑克聳肩,“我們家的工人,老米,就被——咬死了。”
“咬——死了?”沫蟬只覺心跳都停了,“死——了?”
“嗯。”傑克也收起笑謔,痛苦地閉上眼睛,“老米是這裡20年的老工人。當年我騎馬,還都是老米教的。他什麼都好,只是酗酒。那晚上他又喝高了,結果回到房間倒頭就睡,房門也忘了關——等第二天一早我去叫醒他,發現他已經……”
沫蟬轉開眼睛,心因爲疼痛而沉靜下來。
“對不起傑克,我知道這樣的回憶會讓你痛苦,可是請你還是詳細一點告訴我:當時老米是什麼情形?”
“我已經看不出他的面容。”傑克痛楚地望向沫蟬,“他臉上和脖子上的皮肉,幾乎已經都被啃光。血紅的殘肉之下露出森森的白骨,臉上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一雙眼球——凸出在臉骨上,眼皮都沒有了,那麼絕望地瞪着,死不瞑目。”
沫蟬伸手扶住傑克手臂,“對不起……”
“沒事。”傑克聳肩笑笑,“當初警方來查看,還有鄰居們問起,我早已不知重複過多少遍對他們描述。”
沫蟬想了想,“傑克,你後來去看過心理醫生麼?”
“嘿,拜託……”傑克恢復原來的陽光笑容,伸拳輕輕擂了沫蟬一下,“這不是你們東方人會說的話,反倒像我們該問的話——我聽說,你們東方人都不看心理醫生的,而且很抗拒對外人敞開心扉。”
沫蟬握拳,“找揍麼?”
傑克大笑,“好了,又是我錯了。不過我倒是蠻驚訝,你看見老鼠嚇得不行,可是說到更恐怖的人命案,你反倒這樣冷靜。這就是你們東方人的特點麼?喜歡處亂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