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柴恪所在小院內時,馮紫英只感覺到整個小院一片忙亂景象。
最大的一間屋顯然是被作爲臨時的公房了,輿圖被掛了起來,耿如杞和另外兩名兵部主事加上龍禁尉的一名百戶已經在屋裡,還有一名應該是從榆林趕過來的武將。
柴恪和楊鶴都已經在屋裡了,而那名從榆林趕過來的武將,正在向二人介紹榆林鎮的情況。
“……,三山堡和三山口皆在控制之中,但是叛軍勢大,北面定邊營哱雲的三千兵力一直壓在上面,有過兩次交手,各有損傷,……”
“……,苟池外邊兒已經出現了韃靼人的騎兵,應該是哱家請來的援軍,……”
“總兵大人現在正在榆林城等待總督大人和右僉都御史兩位大人,目前邊牆外韃靼人十分活躍,也逼得中線原本抽調出來的兩萬人不得不暫時停留在永濟堡到鎮靖堡一線,但是糧草已經運抵了平羌堡和下馬關堡,這兩處地方儲藏的糧草足以支撐我們大軍兩個月支用。”
馮紫英和鄭崇儉進了屋,就很主動的縮在角落裡,聽着那名武將的介紹。
老爹的動作還是太謹慎了有些,但是誰讓他是武將呢?
如果換了是柴恪,大可在甜水堡一線發起進攻,先給立足未穩的叛軍來一個迎頭痛擊,以攻代守,把叛軍的進攻勢頭壓下來,當然這就可能直接打入寧夏鎮境內去了,這對於馮唐這個榆林鎮總兵就有點兒過線了。
文官無所謂,但是武將最好還是不要犯這種忌諱。
……
“紫英,大章,你們也要學着每日熟悉軍情,方纔榆林來的章大人和兵部幾位同僚都已經把目前情況做了一個介紹,但甘肅鎮那邊情況仍然不清楚,只知道鎮番衛早在十天前就已經徹底落入叛軍手中,永昌衛三日前遭到叛軍圍攻,但是現在尚不清楚最後結果,而涼州衛南邊最重要的古浪所和泗水堡都已經被叛軍攻佔,鎮羌堡和天祝皆被叛軍拿下,武勝驛至今還未被攻下,但是估計堅持不到幾日,……”
耿如杞很耐心的像兩位未來可能就會成爲同僚的師弟介紹着情況,同是青檀書院出來的學子,能幫一把的他當然要幫一把。
柴恪有些疲倦的扶着額頭,現在是每日白天趕路,晚上在宿處研究軍情,各抒己見,但是艄公多了打爛船,各種爭論和看法把他攪得頭昏腦漲。
馮紫英倒是興致勃勃,終於可以實際性的接觸軍務了,雖然現在還處於最初級階段,但是起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可以最直觀最深入的瞭解了。
“章大人,我想問一句,榆林鎮前期也應該對寧夏衛情況有所瞭解纔對,叛軍攻勢如火如荼,這在朝廷預料之中,畢竟他們是反叛嘛,不做出點兒架勢來,難道就這麼枯坐着等朝廷大軍來把他們剿滅?”
馮紫英顯得很自然,沒有半點焦躁不安。
“馮郎君,我們鎮的確有些信報來源,但是並不多,畢竟寧夏衛和我們分屬兩家。”知道這一位是總兵官的嫡子,章翰很禮貌的抱了抱拳:“但從寧夏叛亂以來,我們也已經派出了的各種人員進入了寧夏衛,目前掌握的信報基本上是來源於他們,……”
“那我只問一句,叛軍,包括最早寧夏鎮本身的留存的糧秣,以及劉東暘、土文秀和哱傢俬自截留藏匿的糧草有多少,足夠他們支應多久?”
馮紫英一開口就讓整個屋裡的人都是一震。
直奔要害,糧草,叛軍數量不少,打起仗來,首先就要說糧草,銀兩都還在其次了,畢竟這等時候你就是有銀子也未必買得到糧食草料。
柴恪和楊鶴都忍不住揚了揚眉,馮唐這個兒子果然還是跟着他耳濡目染,對軍務有些瞭解的,一語中的。
章翰也是一驚,認真打量了一眼這個年輕人,遲疑了一下:“馮郎君,恐怕這個沒法有一個準確的判斷,寧夏鎮本身糧秣供給狀況兵部應該更清楚,但恐怕不會比我們榆林鎮強,基本上是每兩月運送補充一次,按照慣例應該是三月就該補給了,……”
“難道你們對哱拜和劉東暘沒有一點兒瞭解?”馮紫英知道對方在謹慎什麼,但這個時候卻顧不得許多了。
章翰猶豫了一下,但在對方目光堅持下,有些勉強地道:“哱拜我們還是有所瞭解的,其人素來驕狂,和韃靼人眉來眼去,其子哱承恩是副總兵,掌握有一萬主力,其中有三千蒼頭軍是精銳,另外一子哱承寵和義子哱雲,各自掌握着五千兵力,其中各有一千蒼頭軍精銳,從糧秣草料來判斷,支應到五月應該是沒問題的,劉東暘和土文秀等人狀況,就不是我們能掌握的了,……”
如果說對哱拜等人的刺探,還能勉強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及其過於強勢的架勢讓榆林鎮有些警惕纔會刺探消息,勉強說得過去,但是在劉東暘等人尚未反叛時,你卻刺探鄰鎮軍情,就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柴恪和楊鶴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去考慮這些,叛軍表現出來的掌控力和戰鬥力已經讓他們心急如焚,但是馮紫英的提醒又讓他們覺察到了叛軍的弱點——糧草補給。
像寧夏鎮這等基本上完全依靠外部運送糧秣補給的邊鎮,只要把他們困死在一鎮之內,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他們自己都會崩潰。
但是問題是朝廷卻不能這麼做,榆林鎮這邊倒是能封堵住,但是甘肅鎮那邊呢,固原鎮那邊呢?
而且朝廷也需要考慮清楚,如果一旦叛軍到最後孤注一擲,把整個寧夏鎮乃至甘肅鎮化爲一片白地,那朝廷怎麼辦?
朝廷有錢有糧,怎麼都好辦,沒錢沒糧,就不敢坐視寧夏鎮和甘肅鎮淪爲白地,否則那要麼朝廷就只能放棄這兩鎮退守固原和榆林,放任這兩地成爲韃靼人和蒙兀兒人的牧地和獵場,要麼就要投入巨大重建兩鎮,這都不是朝廷能夠接受的。
可以說這也是柴恪和楊鶴爲什麼心急火燎的連夜趕路要儘快推動大軍集結,籌劃攻勢的主要原因,因爲他們知道叛軍固然拖不起,但是朝廷也拖不起。
但馮紫英就要提醒他們的是,朝廷固然拖不起,恐怕叛軍比想象的還要拖不起。
“紫英,你想說什麼?”
“柴大人,學生想說,無論是叛軍自身還是河套上的韃靼人都不可能有多餘的糧草來供他們支應,雖然他們現在看起來攻勢很猛,其實我們就咬住一條,固原和甘肅那邊死死頂住,如果實在頂不住,也要儘可能做到堅壁清野,不給叛軍留下一點兒東西,榆林鎮這邊,如果大軍彙集,便可從容展開攻勢,……”
軍議對於馮紫英來說也只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沒有足夠的情報支撐,再說就要露餡了。
但從現下的情形來看,大周起碼在邊地還是保持着基本的情報網絡的,只不過承平已久加上糧餉不足,出現了較大的萎縮。
任何一項事務都離不開錢糧支持,這句話真的是大實話。
像九邊諸鎮其實都有自己的夜不收、尖哨、緝事等專司刺探情報的人員,其中名氣最大的自然是負責刺探塞外韃靼軍情政情社情的夜不收,而尖哨這是專司刺探敵酋和達官貴人的特定人員,而緝事則是衛鎮專門負責自身轄區內社情的人員,可以說整個邊軍的情報體系是相當完備的。
但是隨着糧餉的欠缺,各鎮士卒大規模逃亡的情形下,這等力量自然也會不同程度的遭到裁撤,像三邊四鎮中除了夜不收還保留着外,像尖哨和緝事很多時候實際上已經徹底裁撤了。
隨軍贊畫的作用就是提出自己的建議,是否被主帥採納,那就是主帥的事兒了,甚至像馮紫英和鄭崇儉這種新嫩,能讓你在場合上說兩句,已經算是主帥十分欣賞你了,你要在不知進退,那就是不識時務了。
所以馮紫英在說完之後,就很懂規矩的閉口不言了。
提醒到主帥注意到後勤補給對自身和叛軍的重要性和關鍵性,馮紫英相信柴恪明白該如何來處置纔對。
二月十九,一行人終於抵達了榆林衛城。
馮唐在城外迎接到柴恪、楊鶴一行,馮紫英也終於見到了闊別兩年的老爹。
緊接着下來就是一個簡單的歡迎儀式,但是儀式尚未結束,就接到了一個壞消息,素囊臺吉再度寇邊,這一次是在孤山堡和永興堡一線,不過韃靼人沒佔到多少便宜。
但素囊臺吉的大軍開始逐漸西移,仍然給了榆林鎮很大的壓力。
山西鎮在遭受了進攻之後,王子騰已經上書朝廷,山西鎮那一萬兵力暫緩抽調,這也讓柴恪極爲憤怒。
但作爲宣大總督,王子騰有權調動自身轄地內的兵力,尤其是在羅圈堡被攻陷的情況下,朝廷更不敢輕易放手,韃靼人一旦打入山西鎮,那就是京師震動,便是內閣也不敢承擔這個責任。
現在明顯是要抽調榆林鎮主力平叛的時候,這就更考驗榆林鎮當下的承壓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