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
車輪悠悠碾過泥土,夏末的日頭還是有些毒辣,馬背上的三個人都被曬出了細汗,只有玄澈仍舊是一臉清爽。也不知是不是“借屍還魂”的緣故,玄澈的體溫總是偏低,即使大熱天抱着也會覺得清涼。
寶德突然從車廂裡探出腦袋對太子說:“太子殿下,這日頭大,您要不進來休息一會兒吧?”寶德這次以“監查”的名義負責抄家事宜,在太子默許的範圍裡得了不少好處,心裡那個歡喜,對太子更是殷勤了。
玄澈搖頭拒絕了寶德太監的好意。寶德便說:“太子殿下英武非凡,但還是要注意身體啊!”
玄澈微微一笑道:“多謝公公關心,本宮只是覺得車廂比較悶。”
寶德不再多言,縮回了車廂。
玄澈苦笑。他是自家事自家知道,前世的顏御就是坐車暈車、坐船暈船的主,到這世也沒見好轉,只是汽車變成了馬車,輪船變成了寶船,凡是在這些交通工具上呆着超過一個時辰,玄澈就只能繳械投降大吐特吐。爲了維持一個太子的良好形象,也爲了不讓自己陷入狼狽,玄澈只能選擇看起來很瀟灑其實腰部以下都會被顛散的騎馬。
寶德坐回車廂,白看了過來,眼神裡分明問着:如何?
寶德無奈地搖頭。
白失望地垂下頭去,手指絞着衣角,啜啜道:“公公,殿下是不是……討厭白了?”
寶德還挺喜歡這個嘴甜甜的小男孩,安慰道:“白公子莫要多想。殿下向來不喜歡乘坐車,並不是討厭公子了。”
“可是……白讓太子生氣了……”
白又想起了臨走前的那個晚上,太子的冰冷第一次暴露在溫柔外表之外。
賑災結束,貪官被抓,玄澈無需再和白做戲,當天晚上玄澈就和白分了房。玄澈本吩咐森耶在遼陽爲白找一戶好人家,白卻不願意,想跟着太子去臨澹。玄澈也沒說不可以,只是說回到臨澹再給白找個人家。沒想到,當晚白竟然爬上了玄澈的牀。
房門被打開的那一刻,玄澈就醒了。玄澈認出進來的是白,便不作聲,想看看他要做什麼,卻沒想到白竟然坐到了牀沿邊。玄澈不得不睜開眼睛,看着略顯驚慌的白,柔聲道:“怎麼了?”
白沒想到玄澈會醒過來,一時無措,揉着衣角在那兒支吾。
玄澈起身看看窗外:天氣很好啊,月朗星稀的。白也不是小孩子了,總不會怕黑吧?
玄澈疑惑地看着白。
白輕聲道:“殿下,白想跟着你……”
“我是要回宮的。”
“沒關係。”
玄澈道:“那你知不知道入宮代表什麼?太監,你要麼?”
白身子一僵,頭埋得更低,聲音如同蚊子叫:“白、白可以……服侍殿下……不論怎樣,都可以的……”
“服侍”的意義玄澈認爲自己沒有理解錯,只可惜他不好此道。
臥房裡陷入一片沉默。
白感覺到太子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身上,卻是很淡漠的那種。白抿抿脣,伸手解開衣帶,揚起一雙動人的眸子,修長的手勾上玄澈的脖子,溫熱的身子貼上玄澈的胸膛,兩顆茱萸若有若無地隔着衣物摩擦,朱脣中吐出軟軟儂語:“殿下,讓白服侍您好不好?”
白細嫩的身子暴露在月光中,流動着j□j的粉紅。
玄澈不好男色,對此“美景”無動於衷,他動也不動,只平淡地問:“爲什麼?”
白的小臉被緋紅侵佔:“讓白跟着您,不論什麼,白都願意……”
玄澈嘆出一口氣,拉起白脫下的單衣將白裹好。白卻掙開玄澈的手,整個人撲上來——
四片紅脣相交,玄澈還未來得及推開白,一條溼潤的小蛇撫上脣齒之間……
如果不是林默言聽到動靜進來,白懷疑自己絕對會被太子殺掉!
美麗的眼睛不再溫柔,只剩下嗜血的冷酷,太子居高臨下看着他的模樣,似乎是在看一個死人!恐懼瘋狂地在四肢百骸中蔓延,手腳冰冷不能動彈。白懷疑自己剛纔瘋了,怎麼會去惹惱這樣一隻陰暗的巨獸!
想到太子當時的神色,白忍不住往角落裡縮了縮身子。
寶德不曾見過太子的另一面,他眼中的太子是那個有點淡漠、手段高妙卻始終溫和有禮的美麗青年,是讓自己的陛下在倫常和愛戀中糾纏的可人兒,他不能理解白爲何幾乎無法抑制地流露出恐懼。
寶德笑道:“白公子杞人憂天了,殿下對我們這些下人向來很寬容,殿下責罰你一下就過去了,他對你還是會很好的。”
若是有責罰就好了……白在心裡嘆氣。因爲林默言闖入並好言相勸,太子斂去了殺意,只讓林默言將他帶回房間,第二天再見時也只是面無表情,令人看不出心思。這一路行來太子雖神色如常,卻從不曾和他說過半句話。白很害怕,他以色犯忌,他怕只要太子一句話,他就不得不再回到南館的那種日子……
寶德不知道前因後果,猜不透白的想法。他看白憂心忡忡的樣子,便曖昧地笑說:“白公子,還有一日就到臨澹了,到時白公子可要好好把握啊。太子身邊除了雲姑娘雲太子妃,可是沒有半個人,白公子此去前途無量呢!”
白聽得愕然,心中只剩苦楚:“沒有半個人”,太子肯定是不會“留下”自己了……
玄澈對於白那夜的舉動確實很生氣,他極度地厭惡脣齒被舌頭舔過的感覺,溫熱過後是溼冷粘膩,似乎還帶着唾液的氣味,渾身的毛孔都聳立起來。這時候玄澈總是會不期然地想起前世。
可愛的小顏御被一個奇怪的男人“親”過不到兩天,就看到那個男人滿口是血的倒在廢棄工地裡,一條還騰着熱氣的舌頭落在一邊。小顏御能容忍那個帶有非禮性質的“親”,卻無法接受一條舌頭單獨出現的視覺衝擊,尤其是他還能看到舌頭在痙攣性地抽動。
顏家的兄弟向來是護短而陰險的,顏川找人剁掉一根非禮過自家弟弟的舌頭實屬很正常,只可惜防風措施沒有做好,不小心讓弟弟留下了一點小小的陰影。
白不是小梅花,小梅花再怎麼靈氣在玄澈眼中終歸是隻狐狸,動物之間的行爲很簡單,喜歡就親暱,討厭就疏遠,玄澈拭去了脣上的唾液也就不那麼生氣了。可對白玄澈卻有些難以忍受。有一瞬間玄澈真有殺了白或者將白扔回南館任人j□j的念頭,他自己也對自己突發的激烈情緒感到震驚,還好玄澈不是這樣隨心所欲的人,他不敢說自己的雙手是乾淨的,卻也不會因爲自己一時好惡而致人於死地。
一路行至臨澹,玄澈的心境漸漸平復。
要他留下白是不可能的,白的能力不適合自己所組建的任何一種勢力——除非白想回到南館以美色換情報。更何況父皇不喜歡白,玄澈不會爲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讓父皇不高興——內務府的小金庫可禁不起清涼殿裡三天換兩批物件的折騰。
玄澈還是按照原計劃,埋葬了白的過往,將其送入一戶好人家撫養,至於白日後如何發展,就看白自己的意願了。
入了宮,玄澈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似乎每個人看到他都是萬分高興的模樣。
玄澈可不知道,他離開的這一個月裡,皇宮裡已經快被兩人一狐鬧翻天了。
玄澈意外地在自己房裡看到玄沐羽。玄沐羽背對着門,對着牆上的一幅字畫發呆。玄澈看看那幅畫:一個人站在庭院中對着一株竹子發呆,那背影華貴孤寂,又透着某種無奈。這是玄澈幾年前興起時畫的玄沐羽,當時看到玄沐羽靜靜地站在庭院中的背影,心絃觸動之餘就畫下了這幅畫,事後森耶將其裱了掛起來。玄澈一直沒覺得有什麼,如今看到玄沐羽對着畫發呆,卻不由猜測玄沐羽看到這卷畫會怎樣想?
玄沐羽看得出神,竟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
玄澈輕輕喚了一聲:“父皇?”
玄沐羽身子一震,慢慢回過頭來。這短短的一個回身卻似乎經歷了千萬的漫長,玄沐羽覺得自己在害怕,怕身後叫自己“父皇”的人不是朝思暮想的那個他,可聲音又是那麼熟悉,令人迫不及待地要捕捉那份清涼。
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兒,揹着光讓人看不清他的模樣。玄沐羽卻知道面前的人一如既往地在微笑,流光溢彩的眉目會微微彎起,長長的睫毛或許還在輕輕顫動,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觸摸。他就站在那兒,清幽淡雅的一抹身影,似乎門外射進來的那抹陽光就能將他帶走。
“澈兒……”
“嗯,父皇。”
玄澈看到玄沐羽驚喜非常卻又好像患得患失的模樣,心中有些甜滋滋的竊喜。回家見到想念的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吧。遠離玄沐羽的日子,纔會想起平日裡讓自己想要掙脫的擁抱其實很讓人放鬆,纔會想起他偷懶的模樣是生活最好的調劑,纔會想想起那雙略帶粗糙的手指在額頭上按捏的舒適,纔會想起不論自己做出怎樣的決定都會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靠在耳邊說:“就按澈兒的意思做吧”。
理解、平等、尊重、信任,玄澈要的不多,卻只有眼前這個人可以給他。
玄沐羽伸手撫上玄澈髮鬢,一個月不見,外面的世界讓這雙眼睛更加絢麗多姿。玄沐羽有一種恐懼,怕眼前的人有一天會像天上的太陽一樣,那樣的遙遠和逼人,令人只能仰視而無法靠近。
多麼令人戰慄的猜想!
玄沐羽終於忍不住將玄澈狠狠揉進懷裡,用力之大似乎要將玄澈捏碎了溶入骨血一般。玄沐羽貪戀着懷中的味道,想要一點不留地佔有,想要無所顧忌地攫取,可玄沐羽卻知道自己不行,這份不倫之戀會嚇壞他,會讓他厭惡自己。玄澈曾給與小狐狸的冰冷眼神玄沐羽不能忘懷。
玄澈有些吃痛,卻又覺得很幸福。兩顆心臟隔着衣物咚咚地跳動,胸腔的共鳴,體溫的傳遞,和四年前一樣,這個懷抱依然讓人安心和放鬆。
玄澈慢慢環上玄沐羽的腰,頭枕在玄沐羽的肩膀上,閉上眼睛收起了所有的光芒,輕輕地說:“父皇,我回來了。”
幸福就是這樣簡單,前進的時候一個聲音在支持,後退的時候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這份幸福無關身份和年齡。
玄浩站在窗外看着四哥靠在父皇的懷裡,秀麗的容顏退去了所有的冰霜,不是那個高高在上淡漠決絕的太子,也不是笑容溫和寵溺着弟弟的四哥,就是玄澈,一個全身心都放鬆在自己信任的人的懷裡的男子。
玄浩發現在自己在嫉妒,嫉妒自己名義上的父皇,嫉妒他可以有一個寬厚的胸膛讓那個人依靠,嫉妒他可以得到那個人一心一意的信任。
玄浩同時也發現他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軟弱無力,痛恨自己只能獲取那個人寵溺的目光,卻不是平等的交流和信任。
玄浩覺得自己要瘋了,被嫉妒和自我厭惡逼瘋了!
你沒有資格嫉妒,你根本沒有資格嫉妒!
你要變強!
玄浩咬咬牙,淡去了所有聽到那個人歸來的欣喜,揮走了毫無用去的嫉妒,只剩下滿腔的自我厭惡。
你要和那個人站在同一個高度,纔有資格嫉妒,纔有資格去擁抱他!你要變強!
玄浩突然感覺到有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擡頭果然對上玄沐羽深不可測的眼睛。兩個人目光交匯,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玄沐羽將懷中人抱得更緊了,玄浩嘴脣無聲息地顫動兩下,玄沐羽卻能在心裡清楚聽到自己的孩子在對他說:
我不會放棄的!
玄沐羽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卻剋制住自己的殺意。他不可以這麼做,再完美的陰謀也無法逃出澈兒的眼睛,他會從此痛恨自己。
玄浩留下一個挑釁的眼神轉身離去。
玄澈感覺到玄沐羽微妙的情緒波動,睜眼看看窗外——空無一人。玄澈疑惑地看向玄沐羽:“怎麼了?”
“沒有。”玄沐羽展露出他最完美的笑容,“狐狸來了。”
玄澈可愛地歪歪腦袋,果然一抹火紅竄出來撲到他的懷裡。
小狐狸的身子更加的肥圓了,捧在手上似乎是託着一個毛線球。玄澈逗它:“小梅花,你怎麼又重了?”
小狐狸委屈地嗚嗚叫,扭動着腰身,似乎想要展露它的靈活,只是圓溜溜的身體實在靈活不起來,看起來倒好像是企鵝在走路。小狐狸也發現了這個問題,挫敗地扒住玄澈手指頭,淚汪汪地瞅人,似乎在說:人家不可愛了,你會不會不喜歡人家了?
玄澈完全無視玄沐羽酸溜溜的眼神,在小梅花臉頰上輕啄一口,笑道:“小梅花還是一樣可愛,一樣招人喜愛。”
小梅花嗚嗚地笑,突然跳到玄沐羽肩膀上。玄澈很自然地擡頭,卻迎來玄沐羽在他眼角的輕輕一吻,就聽玄沐羽說:“不要和小狐狸鬧了,你一路車馬奔波一定很累了,快去沐浴吧。”
“嗯?嗯……”
玄澈愣愣地被玄沐羽推着走。玄沐羽把他推進浴室,扔下一句話就走了出去:“好好休息一下,晏子期等了你一個月了。”
玄沐羽轉移話題的伎倆果然得逞了,提到晏子期玄澈腦袋嗡地就大了,被小吃豆腐的事情立刻扔到了腦後,滿心只惦記着怎麼收拾玄沐羽扔下的爛攤子。晏子期那傢伙,自從太子參政以來就越來越懶了,也不知這一個月下來會留下多少事情需要處理……
“啊——晏子期!”
太子在浴室裡咬牙切齒地叫,一人一狐躲在外面偷笑。
玄沐羽給小狐狸抓抓肚子,笑道:“不錯,今天表現很好。”
小狐狸得意地揚揚爪子,用狐狸的語言說:“那當然,我是誰啊——六百年的狐妖呀!”
看起來,在玄澈不知道的時候,一大一小兩隻狐狸達成了某種戰略協定。
哎呀,生活將要更加多姿多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