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問明月明,只叫長安平

蘇長安是在嘉漢郡一處民宅的院落中尋到螣蛇的。

但他命人挖開那院落中厚厚的土層時,這位妖君大人正在和一條母蛇糾纏在一起。

被打斷了好事的螣蛇自然是有諸多不滿,當場就要發怒撕下那掘地士卒的一塊頭皮,不過幸得蘇長安即使出手,方纔將之打斷。

但饒是如此,那位士卒也是被這忽然衝上來的螣蛇嚇得呆坐在原地。

......

嘉漢郡的古調樓。

說起也算得上是這蜀地數一數二的酒樓,以往的日子這個時辰應當是高朋滿座,賓客絡繹不絕。

當然,他能有如此名氣,除了這酒樓的裝潢菜餚都是頂尖的以外,還因爲這酒樓的主人也算是一個風雅之人。

他曾立下規矩,但凡有人能在這酒樓的那面白牆之上寫下或者畫出一副佳作,便可免去酒水錢。要知道,古調樓的消費可不比尋常酒樓,一頓飯菜下來的價格,可讓那些尋常百姓一家三口美滋滋的過上一年的好日子。

這樣的事情一段傳開,自然免不了吸引來那些自詡爲風流才子的讀書人,倒不是爲了貪圖一道飯菜,更多的卻是想要在那面牆上留下一段佳作,供後來人觀賞。

因此,這蜀地的文人騷客大抵都以能在這古調樓上留下些字畫爲傲,並時常作爲吹噓的資本。

當然,並非任何人都有資格留下自己的佳作,通常還要交給酒樓專門負責審批的先生過目,方纔能有這機會。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司馬詡兵臨池下,蜀軍與江東軍一敗再敗,嘉漢郡中百姓能逃的逃,不能逃的也大多人人自危,哪還有心思尋那風雅之事?

也因此,這時的古調樓,空空蕩蕩,只餘三四個夥計還在打理,但因爲沒有客人,大多都無精打采的坐在門口打着呵欠。

朱大龍就是這古調樓剩餘不多的夥計之一。

他在掌櫃的呵斥下又起身擦了擦自己身旁那副桌椅——其實這桌椅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用過,他每日打掃一遍便已足夠,但那掌櫃卻總見不得他們這些夥計閒着。

“扒皮鬼。”他小聲的嘟囔着,草草了事的又將那桌椅擦了一遍,而後無力的坐在門前的門檻上,出神的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

這近一個月的光景,出入古調樓的客人屈指可數,朱大龍看了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這時辰已經到了酉時。

看樣子,今天又沒法開張了。

朱大龍這般想到,這古調樓估摸着也快要關門大吉了。

他盤算着自己的後路,心裡卻有些兔死狐悲的唏噓,亂世將至,這盛極一時的古調樓尚且如此,他一個尋常百姓以後的遭遇也可想而知。

或許,應該帶着媳婦離開嘉漢郡了,聽聞那司馬詡可是一個喜歡屠城的主。

想到這裡,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在櫃檯上忙碌的老掌櫃。

老人佝僂的身形,莫名讓他有些不捨。

這老掌櫃雖然爲人有些刻薄,但工錢上面卻不曾虧待,憑藉着這份差事,他在嘉漢郡與自己小媳婦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現在這時離開多少有些忘恩負義的感覺。

當然,朱大龍只是尋常百姓,沒讀過什麼書,大字也不認識幾個,只是這爲人的道理終究還是懂上一些。

“唉。”他嘆了一口氣,站起了身子,就要轉身回到樓內——今天估摸着又沒有生意,他早些再將這店內的桌椅擦洗一遍,也可以早些收工。

噠。

噠。

噠。

這時,忽的身後傳來一陣馬靴與官道碰撞的聲響。

朱大龍一個激靈,在古調樓當了這麼多年夥計,他別的本事沒有學會,但有一點卻是常人遠不能及。

從那馬靴碰撞地面所發出的聲響,他大抵猜着了這雙馬靴定然不是尋常貨色,能發這般響動的馬靴自然名貴,而相應的能穿起這樣的馬靴的人也應當是一個大人物。

他幾乎想也不想的轉過了身子,臉上隨即堆起了明媚的笑容,甚至還不待看清來者的容貌,他便已經張開嘴,對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說道:“這位客官,裡面請!”

這是很簡單,但也很講究的一句話。

首先這個時辰,應當便是晚飯的時辰;其二,這人此刻從酒館林立的街道上路過,很大程度上便是來尋找酒樓;其三,之前朱大龍便從這來者的腳步聲中判斷出來者的身份不低,應當能接受古調樓的價錢。這三者合一,他直接請來者入內,大多數人在未有做下究竟在何處吃飯的決定前下意識便會答應。

當然,這個方法只是針對大多數,不可能次次管用。

不過,這個來者顯然是屬於大多數人中的一員。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微微一愣,最後便轉了身子,朝着店內走去。

朱大龍的臉色一喜,他朝着店內吆喝一聲:“來客了!”這時,纔有心思打量起這來者的模樣。這也是一門極爲深奧的門道,一個好的夥計,能從第一眼看出客人的喜好。而這些喜好或多或少能從客人的年紀、穿着、甚至模樣上看出些端倪。

但朱大龍卻在看清來者容貌之時,愣住了。

這來者不過二十歲出頭,年紀比起他還要小上一輪,背上負着一對長刀,長刀之外還豎插着一方劍匣,而肩膀上此刻更是蜷縮着一條細蛇。

這些雖然少見但算不得出奇,畢竟古調樓享譽蜀地,慕名而來的客人不知幾何,這樣打扮之人雖然不多,但也

不少。

真正讓朱大龍愣在原地是這來者的容貌。

昨日,楚王召集嘉漢郡中兵馬於嘉漢郡臨時搭建起的校場之中,城中百姓對於此事自然是關心無比,免不了前去圍觀,雖然大抵都被攔在了校場之外,但朱大龍卻爬上一顆校場外的大樹,好生的偷看了一番。當然,離得頗遠,那位楚王殿下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聽不真切,但他模樣輪廓,以及裝束,朱大龍卻記在心中。與眼前這個來者竟然不差毫分。

那時,他一個哆嗦,意識到來了大人物,趕忙給一旁的夥計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好生伺候,而自己則趕忙去到那老掌櫃的臺前,低聲與他說道些什麼。

蘇長安在一位夥計的帶領下走到了一處桌前,他把肩上的細蛇放到了桌上,看了看一旁的夥計,說道:“來些茶水,再來些飯菜就好。”

他並不知曉這古調樓在蜀地的名氣,只以爲是尋常酒樓,也正好他想要尋一地方與螣蛇說些要事,見此地清淨也就不再多想,落座於此。

倒是那伺候的夥計一愣,這古調樓如今雖然生意凋敝,但畢竟還是蜀地的大招牌,價格不菲,客人不點菜,他們隨意上了菜,最後萬一客人不認賬,容易鬧出禍端,因此,他微微一愣之後,便要提醒蘇長安讓他自己點菜,可這話還未出口,那被蘇長安放在桌上的螣蛇便不滿的揚起了自己的頭。

竟然口吐人言道:“上什麼茶水,把你們店裡最好的酒給你蛇爺爺端來。”

那夥計哪見過這般場面,當下便是一愣,提着茶壺就要倒水的手一陣哆嗦,茶水灑了一地。

“對不住,對不住。”夥計趕忙底下身子要去擦那地上的茶水,心裡卻是七上八下,能說話的蛇那豈不就是妖怪?一想到這裡,冷汗便直直的順着他的額頭往下掉。

“無礙。”但這時,蘇長安卻伸出了手扶起那夥計,聞言說道:“就按他說的,取酒來吧。”言罷,他便不再去看那夥計一眼,而是轉頭看向桌上那看似極不出奇的細蛇。

那夥計早已被那螣蛇口吐人言這一幕嚇得三魂丟了七魄,這時聞言,哪還顧得了什麼點菜不點菜,忙不迭退下。

倒是朱大龍與自家掌櫃交代了之後,又與那倉皇退下的夥計瞭解了情況之後,雖然驚訝於那條奇怪的細蛇,但卻不敢怠慢蘇長安,趕忙提着自家最好的美酒上前給蘇長安與那細蛇倒上一杯,又趕忙退下,去到後廚,吩咐他們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做好這頓飯菜。

“嘶。”

螣蛇伸出信子在那酒杯中一舔,臉上頓時露出享受的神色。

“好酒!”他感嘆道,隨後又低頭在那酒杯中飲上幾口。

這時,他方纔轉頭看向蘇長安,擺了擺腦袋,問道:“說吧,找你蛇爺爺有什麼事?”

“你應該清楚。”蘇長安端起自己身前的酒杯,也小抿了一口。

以往的他從來不喜飲酒,但不知從何時起對於這事,他已經不在排斥,甚至隱隱有些喜歡。

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

但能得片刻糊塗,卻也不失爲一件好事。

“蛇爺爺不清楚。”螣蛇的尾巴伸了出來,在自己的眼前一陣晃悠,漫不經心的言道。“蛇爺爺本來在和小娘子親近,你非得壞我好事,若是你不說咱們便就此別過吧。”說着,他的身子一動,就要爬行着離開。

蘇長安的眉頭皺起了起來,他敏銳的從螣蛇這樣的態度中聞到了些什麼。

“你在害怕?”他問道,似有些許不解。

這話似乎戳到了螣蛇的痛楚,他的就要離開桌面的身子微微一頓,轉頭看向蘇長安。

“你蛇爺爺我縱橫天下千年,何曾有過怕字?”他挺起自己的蛇頭這般說道,雖然看上去神色具厲,但不知爲何卻給人一種虛張聲勢的感覺。

“在幽雲嶺一見,你曾要我助你成就真龍之位,爲此你還捨身幫我抵禦黑神,如今事到臨頭,爲何你卻偏偏退縮了?你究竟在害怕些什麼?”蘇長安不解的問道。

這確實有些問題。

畢竟之前螣蛇的反應對於成就真龍似乎還頗爲熱衷,爲何到了現在卻忽然裝起了糊塗,蘇長安着實想不明白。

或許是蘇長安目光太過冰冷,又或是他的問題太難以反駁,螣蛇愣在了那裡,低着自己的舌頭,看着拿酒杯中倒影着自己模樣的倒影。愣愣出神,久久不語。

酒樓的夥計開始上菜,那些菜餚看得出都是上乘之作,光是賣相便足以讓人食指大動,而香味更是撲鼻而來。酒樓的夥計也不知出於何想,所上的菜品又都極爲豐富,絲毫不曾考慮蘇長安是否有這麼大的食量,轉眼間,桌面上便擺滿了滿滿當當的菜餚。

而做完了這些,那些夥計們便退到了一旁,與那位老掌櫃一起小心翼翼的看着蘇長安的背影,不時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蘇長安對此倒也並不關心,他依然直勾勾的看着螣蛇,目光之中不解之色愈發濃重。

那螣蛇顯然也受不了蘇長安這樣的目光,被他看得一陣頭皮發麻。

直到許久之後,他一頭栽進眼前的酒杯之中,咕嚕咕嚕的一陣豪飲。

他身子被他幻化得極爲細小,對於尋常人來說的一杯酒,對於他來說更像是一缸酒。很快,他便將之飲盡。

而後揚起頭。

嗝!

他打了一個酒嗝,而後忿忿不平的轉頭看向蘇長安,言道:“好了!蛇爺爺怕死成了不?”

“嗯?怕死?”蘇長安一愣,他未有想到螣蛇給

出的答案竟然如此簡單又直白。

“怎麼?蛇爺爺就不能怕死?”或許是酒勁上頭的緣故,螣蛇收起了尋常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直直的大聲嚷嚷道。

蘇長安並不接話,只是目光依然死死的落在螣蛇的身上,似乎是想要將之看穿一般。

螣蛇並不想喜歡這樣被一個後輩看着,他畢竟已經活了上千年,眼前的蘇長安說到底連他的年歲的零頭都不夠,被他這樣看着並不是一件特別好的體驗,就好像一個活到古稀之年的老頭被一個剛出生一個月不到的嬰兒鄙夷一般。那感覺既荒唐,又讓人無地自容。

螣蛇的態度在蘇長安這樣的目光下終於還是軟化了下來。

“我當然知道這世界需要一隻真龍,我活得比你久,知道得自然也比你多。”

他的聲線在那時低沉了下來,帶着一股滄桑與歲月的厚重感。

他終於不再像以往那般吊兒郎當或是不可一世,此刻的螣蛇更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在與兒孫袒露心跡。

“這些我都知道,但成就真龍並不容易,或者說很難,不然我不會等待這麼多年,卻遲遲不敢邁出那一步。”

“但我活得真的太久了,久到我都忘了這世上還有死這麼一件事...所以當這件事真的來臨的時候,我怕,我很怕...”螣蛇在那時緩緩的轉過頭看向蘇長安,蛇目中的光芒顫抖,似乎說道這裡,連他自己也有些不恥,聲線再次被壓低了幾分。“你能...能明白嗎?”

蘇長安還是沒有說話,他依然死死的盯着螣蛇。那些遠處的夥計也意識到了蘇長安的異樣,在那時紛紛收了聲音,莫名有些緊張的看着那位年輕的楚王。諾大的古調樓在那時陷入了一段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許久,許久之後。

街道上響起了一陣甲冑碰撞之聲,那是負責巡邏的士卒。

那聲音的到來,打破了酒樓上的沉默。

“我懂了。”蘇長安在那時忽的站起了身子,“我尊重前輩的決定。”

他拿起桌前的酒杯雙手托起,朝着螣蛇一敬,而後將之一口飲盡。

這話並非負氣之言,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在蘇長安的眼裡,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去傷害另一個人,但同樣,任何人亦都沒有權利去以任何理由強迫一個人爲另一個人犧牲。

螣蛇無愧於他,甚至還曾幫過他的大忙,他如今這般選擇,蘇長安並沒有立場去評判他的對錯。

“只是前輩大恩,晚輩此身不知還有無機會報答,若是他日相見,長安必與前輩把酒言歡,今日尚有要事,暫且告辭了。”

在螣蛇詫異的注視下,蘇長安一字一句的說道,臉上的神情不似作假,這讓早已做好被一頓臭罵的螣蛇多少有些大跌眼鏡。

“結賬吧。”蘇長安對於螣蛇的反應卻並沒有心思去了解,螣蛇決定打亂了他與花非昨以及郭雀的計劃,他需要趕回去與之商量應對之策。

那老掌櫃聞言趕忙領着衆位夥計上前,看了看桌上幾乎沒有動筷的飯菜,心頭一慌,暗以爲自己的東西未有讓這位楚王大人滿意,哪還敢收他的錢,趕忙低聲下氣的說道:“大人能來古調樓,是古調樓的榮幸,哪能收大人的錢財。”

“嗯?你開門做生意還有不收錢的道理?”蘇長安一皺眉頭,不解道。

這樣的反應落在諸人眼中暗以爲自己的舉動惹了蘇長安不高興,畢竟大人物的心思他們這些市井之人難以揣測,說不定你不收他錢,他以爲你看不起他,反而找了不痛快。但是之前的話已出口,若是收回又顯得反覆無常。

就在這老掌櫃額頭冒汗,不知當如何迴應之時,一旁的朱大龍眼珠子一轉,忽的上前。

“大人有所不知,我這古調樓有一個規矩,但凡酒客,若是能爲我們這酒樓提詩一首,便可免了酒錢,掌櫃的意思不是不收大人的錢,是想請大人行行好,爲我們這酒樓提詩一首。”

說着,朱大龍還指了指蘇長安身後那張已經寫滿詩詞的白牆。

蘇長安一愣,不想還有這般規矩,但轉頭看去,卻見那白牆之上卻是滿是字畫,想來並非朱大龍誆騙於他。

他瞟了一眼滿頭大汗的老掌櫃,大抵猜出了他的心思,不忍爲難,但他又確實不通詩詞,此事着實不是他的強項,正要聞言拒絕,但忽的心頭一動,豪情頓生。

“那就拿筆墨來吧!”

聽聞此言,諸人一愣,但很快狂喜之色便浮上了那老掌櫃的眉梢,蘇長安是何許人物?天嵐傳人、蒼生守望者、大魏楚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星殞。每一個名號放在那裡都足以震懾天下,更何況集於一身?

這樣的人的一首詩,萬兩黃金恐怕也難以與之相比。

“快快,取筆墨來!”老掌櫃反應過來,趕忙說道。

那些夥計自然不敢怠慢,紛紛一陣忙活,取出硯臺,碾好墨汁,恭恭敬敬的遞於蘇長安的身前。

蘇長安接過此物,來到那白牆前,微微沉吟之後,便開始一陣龍飛鳳舞。

劍鳴六合靜,

刀來八荒清。

不問明月明,

只叫長安平。

那寥寥數十字一氣何曾,雖比不得那些文豪詩詞那般講究聲韻,但卻自有一股豪氣撲面而來。

待到筆落,蘇長安將那大筆一拋,落入一位夥計懷中,隨即大笑一聲,拂袖而去。

只餘下諸人與一隻細蛇愣愣的看着牆上那幾行未乾的墨跡,怔怔的發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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