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陳風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捕頭,而且至少有三個非常了不起之處:一,他外號:“風塵”,這“風塵”二字,指的是他過去的經歷:他去過不少地方,結識過不少人物,做過不少事情,吃過不少苦頭,也練過不少功夫,但凡這樣一個人,江湖經驗一定十分豐富。
然而作爲一名捕役,辦事查案,有時候,人面、經驗、閱歷,得要比真功夫還更重要。
二,他辦過幾件大案,也辦了幾件大事,那都是極不易辦好的案件、事件,遇上這種案例,就算辦得成,辦得了,卻難免陷入左右爲難、而面不討好的尷尬處境。
但陳風卻得反而左右逢源,面面俱圓,誰都翹拇指贊他,誰也不怪他,大家都領了他的情。
這就是陳風“有本領”之處。
二,他有一套武功,叫做“敦煌排印掌”,據說是從敦煌壁畫乃至莫高石窟中的浮雕畫像中悟得的。
這套“敦煌排印掌法”,在出擊時,風沙大作,令人目難辨物,他才和身撲擊,鮮有失手;更厲害的是可在與人握手言歡、談笑抱拳、施禮哀悼間亂髮,對方看了他“排印一擊”幾時發作出來,可不得而知。
這也是陳風“不得了”的地方。
一個人有一種旁人所不及之處,已十分難得。
可是陳風確是過人。
所以鐵手將六名人犯交給他,也很放心。
陳風也叫他放心:“鐵二哥,你放心,這些喪心病狂的殺手交給我,我保準押到知府張大人那兒去,十世三生,上天人地,誰害了章大人的我陳某都他地血債血償,法網難逃。”
“好,陳老大,”鐵手有他這句話,也安心了,“這事就交您了。”
然後他轉向龍舌蘭(猶在嗔中嬌中然而在嗔嬌之中脣更紅頰更緋樣子更水靈嬌麗好看的龍舌蘭)道歉:“是是是,你本來就解決得了他們,是我多手、多事,不好意思。”
龍舌蘭嘟着嘴兒道:“什麼是是是,連說三是,其實心裡就是想我的不是,假誠意。”
鐵手就看她的意思微笑道:“誠意是有的,就怕你惱。你這手‘分心小箭’,加上‘三心兩意殺法’,還怕收拾不了這些殺手?我是不該插手的。”
龍舌蘭聽着聽着,忽一笑。
她一直表現得乍嗔乍惱,又憨又嬌,對鐵手似乎愛撒野也愛撤嬌,可這一笑,卻有淡淡的蔑視,跟她先前的稚氣、驕氣,全然不同,只聽她說:“要說真的,那就沒意思了。你是救了我,別以爲我不知。不過你雖幫了我,也別得意,休以爲我這就感激你一輩子,要謝你一輩子。”
鐵手忙道:“哪裡哪裡,不敢不敢,你上次感激我的時候,請我喝酒,結果要我把醉了的你從上九路背到下九路,真要命!你前次在老林小店向我致謝的時候,就在我臂上擂了一記,踝節兒踩了一下,結果讓我從清明痛到了重陽,更要害!您龍女神捕就開恩免了我的刑罪!”
龍舌蘭聽了粉臉又發寒:“什麼什麼,那次都是你不好,光人家喝,你撒賴不喝酒;還好說老林小店的事,你和無情、追命、加上捲了舌的老林都來笑話我,我不捶你擂你還擂誰捶誰!”
鐵手苦着臉道:“是是是,你有理,你有理,你一向有理。”
龍舌蘭忽又噗嗤一笑:“你別苦着臉,又來三個是字。我心裡明白,不佔你便宜,你那一招‘隔牛打山’打得好、打得及時,所以本女神捕讓你給一時搶了風光,也心服口服。”
鐵手只嘿聲笑道:“言重言重,龍女俠幾時對人服了?若說龍女俠服人,誰都不服!”
龍舌蘭嬌笑了起來,“一嘴油腔,算啥鐵手?人不知道以爲是條硬漢。強盜呢!”
鐵手隨意的道:“那也不然。硬漢不見得一定就硬邦邦笑不露齒、哈瞅不見鼻毛的。歡天喜地、賞心悅目的,也一樣可以是條漢子呢!”
龍舌蘭就說:“男人的事,不關我事。卻說這些‘殺手和尚’們,也不外如是。外傳多厲害難以對付,我看也不怎麼。”
鐵手這回正色道:“那也別輕敵、小覷了。這幾人只是殺手的門徒,真正的殺手,恐怕還在你前我後,莫要輕忽了。這些人,爲何要殺章大人,可相當耐人尋味,”他轉向陳風,語重心長的道:“這些轉折內情,都得要相煩張大人和陳老大的明察細判了”
章圖是縣官。而今遭了毒手,承辦他遭狙血案,除非是州里特別遣人稽查,否則多出知府張慢慢處理此事。
張慢慢是當年一手提升保薦章圖的人。他自是愛章圖之材,才力保這原是他屬下的章圖爲知縣。而今殺章圖案移入張慢慢手裡,也自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不怕枉縱兇徒。
陳風果然也是這樣說:“就別說我一向都敬服章大人清廉耿介的,知府張大人素來與章大人交好,爲地方事,不遺餘力,合作無間,呼應有力;而今章大人爲宵小所趁,在公在私,張大人都一定會將兇手繩之於法,決不姑息縱容!只不過……”
鐵手知道陳風有話要說,便道:“陳老大,若有勸喻,請直斥便是,我洗耳恭聽。”
陳風一對細目,拄龍舌蘭那兒骨碌了一下,欲言又止。
龍舌蘭吃他看了一眼,心中就想:嘿,這個男子,滿臉風霜、貌不驚人,就是一雙眼睛,卻是忒賊兮兮的,靈醒得很。
她忽然想起師父當日對她的教誨:觀人,首得要觀察他的氏羅眼睛。
眼神正直,人也剛正。
眼神有力完足,人也光明磊落。
眼神曲折閃縮,只怕也居心叵測,來路不正。
而今這個陳風,眼神吞吐浮移,這算是職業性質以致(他是捕快,自然要多疑多慮,明查細考——可是她自問眼明目麗,消正寧定,鐵手也向來目色湛然,目光凝聚,不致如此閃爍不定呀),還是他不敢正視自己?
師父說過:不正眼看你的男人,不一定是因爲你不夠漂亮,而很可能是因爲:你太美。他不敢迫視。
二,他有邪念,反而不敢對着望。
三,他不便看,因爲他不想讓你知道他已讓你吸引了,不欲泄底。
——陳風陳風,你通曉風塵,飽嘗風霜,到底是哪一種人?心裡是哪一項?
“風塵”陳風當然沒想到卻在此時龍舌蘭正在想這些有關他的揣想。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
他當然沒有想到。
因爲龍舌蘭不僅是個能做事的女子,也是個愛做夢的女孩。
然而世上多是知道一個人所做的亭,以及她做事的能力,卻不知道她做的夢。
她的夢。
還有她此心。
也許,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
或許還有最親的人知道。
——她最希望的,也許不是要讓別人知道她的事,而是有人關心她的夢。
鐵手就知道。
他知道龍舌蘭的夢。
——而他就處身於她夢之邊緣。
鐵手橫了龍舌蘭一眼,道:“陳兄放心,龍姑娘是六扇門裡的一號人物,武林中的一面龍旗,什麼場面都上過陣了,她是百元禁忌的。陳兄有話,盡說無妨。”
陳風微微笑了一笑,正要說話,龍舌蘭忽然吃了一驚,失聲道:“刀痕!?”
陳風愕了一愕,不知所以。
鐵手奇道:“什麼刀痕?”
龍舌蘭指着陳風,狐疑的道:“他……他臉上有刀痕,很多道刀痕!”
鐵手也怔了一怔,陳風撫摸自己的臉頰,澀聲道:“你是說我的皺紋吧?我年紀大了,笑起來,一條條紋都像刀刻一樣深就是了。”
說着,笑了一笑,這次還故意把笑意在臉上逗留得特別久長些。
鐵手看了就說:“那是笑紋,不是刀痕。陳兄遍歷大風大霜,大驚大險,這每一道刀紋都顯示了每一次不凡的閱歷呢!”
陳風笑道:“鐵兄給這麼鐵的高帽子我,我戴了可就壓扁了,縱不戴也得壓在帽裡出不來了。”
鐵手道:“還是想聽陳兄的金石良言。”
陳風道:“不敢當。可還沒說出口,鄙貌已把龍姑娘唬了一跳。”
龍舌蘭紅脣一噘,哼哼地道:“就你有刀紋的刀風劍霜的?我大起大落、大難大劫的,照樣歲月不留痕,唬我?真崩了頭老虎來吧!”
陳風笑道:“龍姑娘名震天下,除了女中豪俠、金花神捕可跟你相提……”
龍舌蘭驀地臉色一寒,突兀地道:“別提她了。”
陳風擺了一下手,龍舌蘭這才促笑了一下,冷消地道:“沒事,我只是不想提起這個人而已。”
陳風立刻知趣地道:“是是是,反正也不關‘金花神捕’白拈銀白老總的事。”
龍舌蘭蔑了蔑脣脣兒,喃喃地道:“又是‘是是是’,男人一旦說虛僞辭,就沒別句。”
鐵手見“風塵捕快”陳風雖然見多識博,經驗豐富,但卻似對龍舌蘭的辭鋒招架不住,十分狼狽,他也不欲好好一個陳風給夾纏在這些無謂枝節上,也知陳風不意犯了龍舌蘭之忌,這樣下去,只怕沒完沒了,便道:“陳兄是認爲我們在處理抓拿這六名兇手一事上,有不妥之處?”
這回陳風回答得很爽快,直接:“這件事,若無你倆出手,只怕根本抓不到人。不過,你們出手是幫了我們,卻害了自己。”
鐵手愕然:“這怎麼說呢?”
“陳老大說的正是。”
忽聽一人如此插口。
鐵手即道:“未明所以。”
那插日的人道:“你們這次是跟苦耳大師一道過未的,是不!?”
鐵手答:“不錯。”
那人又問:“你們兩大六扇門裡的頂尖好手星夜趕程來到三陽一帶,當然是另有重要任務了,對不?”
鐵手道:“是。”
那人再問:“就是因爲這洋,你們來到體陽鄉鎮,光臨今天祭典,章大人雖與鐵二哥有交誼,但也不敢恭迎引介與鄉民同慶,其中原由,鐵二哥定必心中有數了?”
鐵手只答:“他不想打草驚蛇,以我們身上任務爲重。”
那人又道:“這就是了。所以今天的祭禮雖十分隆重,章大人雖仍不敢相邀兩位,便因爲大局爲重,大事爲妥之故,可惜苦耳大帥不明白這一點。”
鐵手道:“那絕不能怪大師。他近日也力‘殺手和尚’出沒爲虐所苦,‘抱石寺’飽受誤解,聲名大落;近日適逢他寺中有兩名徒弟失蹤,其後死屍暴於荒野,身上僧袍,袈裟,信物、文證爲人所盡取,他就想必有事要發生。是我們央他帶同我們來這一場祭祀典儀的。”
那人道:“正如陳老大所言,令兒幸得你們來了,才能捉到這六名悍匪,這點我們是謝猶不及。但我們也接到了公文。知兩位任務重大、卻因這場突發的事兒暴露了身份,我怕有人會聞風喪膽,望風而逃,那就大大的壞事了。”
聽到這裡,鐵手忽然吃吃一笑,道:“你當然知道我們這次來,要查的是什麼案子吧?”
那人道:“我還知道你們要抓的是什麼人。”
“既然你知那人是淮,你可聽說過這一劍縱橫、獨步天下的人,會有不戰而逃的事麼!”
鐵手笑着搖首表示不同意,“何況還是先得查案,案子查清楚了,才能算是抓人。”
那人道:“鐵二哥一絲不苟,明察秋毫,事必躬親,自然是好。但別的案都需查,此案則不必。”
鐵手反問:“爲何”
那人道:“因爲這一系列令人髮指。喪盡天良的血案,若不是此人所爲,那還有誰可爲!”
鐵手平靜地道:“就是因爲這樣,所以纔要查個清楚。”
那人不解:“既已是昭然若揭,還有什麼可查的?”
鐵手平和地道:“世上越平凡的事,越有不平凡之處;越是明朗的案子,其中越易有曲折、冤屈。”
那人一曬道:“這次則無冤可言。”
鐵手心平氣和的問:“何故?”
那人即道:“這一連串血案,那人早已公然承認,還在血案現場留名揚長而去。其中幾樁血案裡,還有活口,親見此人所作所爲,這還有冤情可言?”
鐵手微笑道:“有的。”
那**惑:“怎麼說?”
鐵手平靜地道:“就算真的是他所爲,咱們至少也得弄清楚:他爲何要殺那麼多的人?爲何要幹下那麼多的案子?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那人爲之氣結:“可是,那人掌中一把劍,誰能近前?這些年來,是魔是佛,無論正邪,斬在他劍下的,成千數百,誰敢去問他一個字!?”
鐵手微笑不語,只看着自己的一雙手。
那人忽然明白了。
他一旦明白,他的語調也轉變了。
變得十分佩服、景仰。
“我知道了,我真糊塗,”那人帶着奮亢的語音道:“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準可以去跟那人手上常指着天的長劍問個清楚的話,那自然只有鐵兄的那一雙常爲天理秤公道的鐵手了。”
他帶着抑壓不住的興奮,又道:“縱劍對橫手,這是天下莫過、武林僅見的一戰啊!”
說到這兒,忽聽龍舌蘭冷冷的、滿懷敵意的。劈面就是一句,問:“你是誰?”
那人怔了一怔,似乎沒想到龍舌蘭居然不認識他,但隨即咧嘴一笑,道:“我姓麻,麻煩的麻,”他語音響亮,神容滑稽,“名叫三斤,特向龍女神捕問好請安。”
“我姓麻,麻煩的麻”,這一句是麻三斤自我介紹時必用的開場白。
其實,他也的確是一位“麻煩專家”。
有他在,可以給人絕大的麻煩。天大的麻煩,但他也可以爲你一手解決一切麻煩、任何麻煩。
他是個製造和解決麻煩的好手,任何大人物身邊,都需要人材。因爲只一個人(你無論多厲害,多了不起)是辦不了所有大事的。
他身邊一定要有了不起的人才。
這麻三斤就是這樣的人物。
他是章圖身邊的親信。
很多人都相信,如果縣官章圖身邊沒有了像麻三斤這種人物,他不會做得如此出色,縱然把事做好了,也不見得會有如此盛名。
因爲做事的人不一定能出名。
正如發了財不見得也立了品一樣。
麻三斤是一個很好的幕僚,他替好幾個大官都當過參謀,就別說他出過什麼謀,獻過什麼計了,只要看他跟從過的官員全都平步青雲升了職,就知道他的獻策定計,確有過人之能。
這段日子,他跟了章圖。
他可以說是章圖最信任的幕僚。
他爲章圖執行完成。監督了不少重要改革和任命,直至這一天,這時分,這當口兒,章圖受人刺殺,死了。
龍舌蘭當然聽說過麻三斤這個人。她受命來此地辦一個窮兇極惡之人結案之時,她所隸屬的上司就作了這樣的指示:“要辦成這樁棘手的案子,就得要跟幾個人聯手、合作。”
在上頭所列的名單中,就有麻三斤這個人。
在這兒一帶的人都知道,一旦招惹了麻三斤,比生吞三斤麻繩入肚子裡還要麻煩。
他可以爲你解決麻煩,也可以替你製造麻煩。
但在龍舌蘭眼裡,卻不是這樣看的。她只覺麻三斤有點奇特,有點矚目。
可是眼前這個人,頭尖肚漲,像一粒極大的菠蘿蜜、站在那兒,像條好食好住的肥大毛蟲,一點也不英俊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