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什麼?”
李學武擡起頭,看着直挺挺地站在自己辦公桌前面的三人皺了皺眉頭。
“沒有事情可做了嗎?”
“領導……”彭曉力觀察着他的表情,遲疑地點了點手上的時間提醒道:“現在是下班時間了。”
其實不用他提醒,窗外響了半天的音樂廣播早就提示了現在不可以再工作了。
沒錯,幾乎所有的工廠和單位都是這樣,早中晚各有音樂提醒大家該做什麼。
沒有九九六,更沒有零零七,除非是戰備崗或者例行值班崗,否則你想加班都沒機會。
“下班了就回家,看着我幹什麼?”
李學武暼了三人一眼,繼續着手裡的工作。
廠領導以及中層幹部幾乎都會晚下班十分鐘到半個小時。
除了體現良好的工作態度和作風外,也避免了交通堵塞。
下班的時間點,自行車會把廠大門堵死的,汽車只能走車輛出入口。
可辦公區以及廠內公路上也有行人通過,這個時間出去會很麻煩的。
晚半個小時,幾乎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
而李學武因爲下午的談話耽誤了工作,正想着利用這段時間補一補,追一追。
“二哥……”
李雪擔憂地看着他,想說一些關心和安慰的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想說一些鼓勵的話,又怕二哥聽了會起反作用。
所以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能從他的反應中看出一些情緒上的波動,以及心理狀態。
六七年紅星廠可謂是不慎太平,吊死一個,跳樓一個,李雪真怕二哥頂不住,再……
關鍵是機關裡現在都傳這些話,如何讓她冷靜啊。
“嗯,有事說,沒事回家。”
李學武表情很是平淡地處理着手頭上的工作,絲毫沒有顯露出悲傷或者異樣的情緒。
這倒是讓李雪更擔心了。
暴風雨前的寧靜嗎?
二哥不會想不開吧?
她瞅了一眼彭曉力和顧城,示意兩人說話勸一勸,別傻愣着。
顧城哪裡敢說話,進來辦公室也是跟着他們兩個,否則就只他自己,哪裡有膽子進來。
彭曉力挪着步子到了李學武的身側,幫忙處理了堆積的文件材料,輕聲提醒道:“財務虧空的事,機關裡好像已經傳開了。”
“嗯,我知道了。”
李學武聽見了,但也只是點點頭,並沒有多做理會。
彭曉力對他一貫是尊敬和崇拜的,這會兒也只是恪守秘書本分,講了一句便沒再多嘴。
領導的佈局絕對遠超他們的想象,比他和顧城在辦公室裡密謀的那些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現在見領導很冷靜,他的心早也安定了下來,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還給李雪兩人示意可以離開了。
李雪卻是擔心的緊,顧城悄悄拉了她的衣袖,她掙了一下,輕聲說道:“二哥,晚上我去你家啊?”
“嗯,想去就去唄,”李學武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復又說道:“不過我今晚不回去了,讓建昆送你過去吧。”
“啊?二哥,那你……你去哪啊?”
李雪之所以提出去二哥家,就是想跟着他,不讓他晚上出了事。
這會兒二哥要是不回家,她還去家裡幹什麼?
“有點事,不方便帶着你。”
李學武講了一句,隨後擰了手裡的鋼筆看着妹妹說道:“不用擔心我,好好做你的工作。”
“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早點回去吧,有空再去家裡玩,李姝感冒了。”
“你沒事吧?我是說……”李雪側臉打量着自己二哥,強調道:“關於賬務虧空的事……”
“你覺得我會有事嗎?”
李學武認真地問了這麼一句,隨後掃了顧城一眼,說道:“行了,別在這打擾我工作了。”
“領導再見——”
顧城就怕他的眼神,只這麼一下,便緊着拉了李雪的衣袖,轉身就走。
李雪則是不捨地看了二哥一眼,見他已經低下頭繼續工作了,便用眼神示意了彭曉力。
彭曉力微微點頭,表示明白。
明白什麼了?
——
“大冬天的吃火鍋,絕配。”
李懷德夾了一塊牛肚在銅鍋裡涮了涮,嘴裡嘶呵着說道:“就是不太養生啊。”
“沒關係,搭配着養生酒。”
李學武給他倒滿了一杯特娘酒,眉毛一挑,示意了對面的徐斯年。
徐斯年倒也乾脆,從他手裡接過酒瓶給自己倒了,嘴裡應道:“挺長時間沒吃這玩意了。”
“主要是不方便。”
董文學正吃着,微微搖頭說道:“去店裡太鬧騰,在家裡又沒有那麼全和。”
“這就體現出招待所的重要性了,對吧!”
李懷德笑呵呵地舉起了酒杯,不用張羅,三人也跟着滿飲了一杯。
“呵——就是這個味!”
他手裡緩慢地放下杯子,嘴裡卻依舊在回味着。
該說不說,這市面上再好的酒他也喝遍了,唯獨招待所裡的窖藏他是百喝不厭。
你也喝不出什麼特殊的味道來,但這酒夠甘醇,不上頭,還有“勁兒”。
至於說這“勁兒”體現在哪了,那就不足道也了。
李懷德爲了身體都能戒菸,但唯獨這一口戒不掉。
喝了酒他至少年輕五分鐘啊!
你知道對於人到中年的他來說多出來的這五分鐘意味着什麼嗎?
那是特麼尊嚴啊!
“鋼城的火鍋什麼底?”
徐斯年瞅了一眼董文學,邊吃邊說道:“營城那邊主要是大骨頭湯,辣椒都是在碗裡。”
“差不多,都差不多。”
董文學吃着碗裡的羊肉,扯了衛生紙擦了擦眼角的汗水,這才繼續說道:“我吃過酸菜鍋,山菇鍋也吃過,挺有風味的。”
“酸菜的我也吃過,但像燉菜。”
徐斯年微微搖了搖頭,看向李學武和李懷德說道:“京城這邊樣式多一些,天南海北的。”
“不太純正,跟地域有關係。”
李學武點了點碗裡的麻醬說道:“川省吃這玩意纔講究呢,蔥花香菜,甚至鹽都要擺上桌。”
“比不了,現在能吃上這一口辣,我就已經知足了,”李懷德擺好了筷子,感慨着說道:“川省老百姓現在也不見得能吃上火鍋了。”
這倒是實話,後世所謂的正宗山城火鍋和川省火鍋那都是從八十年代後開始的。
限油限肉的年代,你還想吃火鍋?
問問老人就知道了,每人每個月五兩油,就問你火鍋怎麼吃?
清湯鍋啊!那不成水煮菜了嘛!
還是後來經濟好一點了,有了毛肚店,那也都是有錢人吃的東西,涮羊肉的店都沒有。
你要說京城爲啥有東來順,這就不好解釋了。
別問,問就是社會的先進。
就像有點商店裡明明擺着奶油麪包,但就是不能賣給你。
有這玩意就證明了制度的先進,可並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能享受到這種先進。
李懷德今天能吃到這一口,還得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紅星村專程送來黃羊和肥豬,算是今年的年肥了。
肥豬二十頭,黃羊三隻。
豬肉是要供給給大食堂的,黃羊則是存在了招待所,用於招待。
這不嘛,董文學和徐斯年大老遠的從東北迴來,李懷德要招待招待,客氣客氣嘛。
當然了,這是扯嘰霸淡。
四個人下了班不回家,聚在一起就爲了吃一頓火鍋?
當然不是,看看他們的身份就知道了,一定是別有目的的,他們要……打麻將。
——
“淮茹同志啊,放那吧,”李懷德打了一張二餅,扭頭對着給四人倒茶的秦淮茹說道:“我們自己來。”
“不麻煩的,領導。”
秦淮茹笑吟吟地倒着茶,嘴裡客氣道:“反正值班也沒啥事,跟幾位領導多學習學習。”
“學習啥?打麻將啊?”
徐斯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便笑了起來。
秦淮茹倒是沒在意這玩笑,主動應道:“可不是,活到老學到老嘛。”
她給徐斯年端了茶水,玩笑道:“我都聽說了,紅星廠機關裡就屬您的牌技最好。”
“哎!”徐斯年指了指秦淮茹,對着衆人笑鬧道:“秦所長這嘴可不饒人啊!哈哈哈——”
“巾幗不讓鬚眉嘛!”
李懷德摸了牌,笑眯眯地打量了風韻猶存的秦淮茹一眼,說道:“淮茹同志今年多大?”
董文學斜瞥了對面的老李一眼,這位可是葷素不忌,也不怕噎着。
“三十二了,領導,”秦淮茹坦然地笑了笑,回道:“我剛來廠裡的時候才二十七,一晃五年了。”
“哎呦,可不是嘛——”
李懷德好像記起來了似的,點點頭,說道:“你愛人出事的時候,我記得是五月份吧?”
“您記性真好,就是五月份。”
秦淮茹面色閃過一絲悲傷,不過隨即便玩笑道:“我都快不記得了。”
“哪能呢,這都是心痛啊。”
李懷德嘴裡說着,手上卻是不停,摸牌打牌,很有氣勢的樣子。
其實廠機關裡誰不知道李主任的牌技最特麼臭了。
打十回能輸九回,贏的那一回也是三家倒了大黴。
“這麼多年了,咋沒想着再找一個呢?”
老李好似關心地問道:“你家幾個孩子啊,這要是沒有個男人支應着,日子不大好過吧。”
“這不也都過來了嘛。”
秦淮茹抽了把椅子,笑着坐在了他和李學武的身邊。
她迭了右腿應道:“以前確實困難,三個孩子差點要了我的命。”
“不過好在有廠裡的照顧,街坊鄰居們的幫扶,總算是挺過來了。”
“嗯,廠裡的關心不夠啊。”
李懷德打了一張三萬,卻是被董文學橫槓開花,一把撈了個大的。
“嘿!我還想着打六萬來着!”
他十分懊惱地摸了摸手裡的六萬,笑着說道:“這臭手——”
“合該我來財啊——”
董文學笑呵呵地推了麻將牌,雙手扒拉着說道:“今晚第一把啊,家家三塊。”
“得,多虧講了封頂了!”
徐斯年在牌桌上也沒顧忌着李懷德,嘴裡笑着抱怨道:“就您這手啊,八零也不夠輸的啊。”
“這不剛說着要關心淮茹同志嘛——”
李懷德就這樣好,牌桌上怎麼鬧都沒事,輸多少都給錢,你要是故意喂牌,他掀桌子就不玩了。
要的就是這個氛圍,今天這一桌湊的好,都是硬茬子,根本就沒想過要讓着他。
“我還說要打三萬還是六萬呢,順手就是這麼一扔,誰承想了呢。”
他一邊碼着牌,一邊示意了鄰座的李學武,扭頭對秦淮茹壞笑着問道:“李副主任有沒有幫扶你啊?”
“您說呢——”
秦淮茹並沒有正經地回答,而是嬌嗔着反問了一句,還順手輕輕捶了他一下,惹得老李大笑了起來。
當初李學武把秦淮茹和幾個車間裡的女工調來招待所,李懷德又怎麼會忘了這一茬兒呢。
關鍵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看出了李學武的獨具慧眼,以及睿智的頭腦和作風。
能把一個車間女工培養成合格的招待所所長,另一個則成爲了國際飯店的副總,這難道不是能力?
不要說什麼裙帶關係,李懷德就認這一個,你能把工作做好,哪怕是帶着親兒子一起來,他也支持。
“工作組的同志吃夜宵嗎?”
李學武並不反感老李玩笑裡的暗示,轉頭問了秦淮茹一句。
秦淮茹點點頭說道:“每天晚上九點多吧,都會下去吃一碗麪條,基本上就那些人。”
“去鋼城也是一樣嗎?”
徐斯年聽秦淮茹講完,便把目光看向了身邊的董文學。
董文學微微搖頭道:“我們那哪有這麼完備的服務體系,就在我們那待了五天。”
“聽說程副主任特別交代了?”
徐斯年藉着李學武拋出來的話題開始切入主題了,不然你還在真以爲他們是來打麻將的啊?
“我那是這樣的,專程給我打的電話,叮囑我們要做好服務工作,配合工作中的調研。”
“都一樣,差不多。”
董文學的回答模棱兩可,不過聽徐斯年沒接話,便又補充道:“程副主任來電話主要關心了一下生產工作,以及飛行器和數控車牀的研發工作。”
“鋼城的工業發展更爲複雜嘛,很正常,”徐斯年的目光掃過李學武和李懷德,嘴裡語速不變地說道:“還問我們船塢工程和萬噸貨船的進度了。”
“槓——”
老李突然出聲,撿了徐斯年打出去的四餅槓在了右手邊,惜字如金地說道:“八條。”
“發電廠那邊怎麼着了?”
李學武撿起八條做了吃夾,嘴裡提醒道:“千萬別爲了趕工期而忽略了質量和環境問題。”
“嗯,圖紙和規劃已經出來了。”
董文學藉着抓牌的機會瞅了他一眼,介紹道:“明年四月末吧,能動工。”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李懷德看着牌桌上,表情認真地說道:“能源緊張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是要穩妥些。”
“嗯,我會注意的,”董文學看着手裡的牌,好似隨意,但態度卻認真地應了。
徐斯年叩了叩手裡的牌,打出一張九條,道:“要是離得近就好了,我們也能借借光。”
“還是要以系統供電爲主。”
李學武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說道:“獨立發電站的燃煤也是個問題,廠裡還在頭疼這個呢。”
“鋼城有煤啊,”徐斯年眉毛一挑,目光流轉示意了身邊的老李道:“現在不正是好時候嗎?”
“什麼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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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不用仔細看,便能感受到他話裡有話。
徐斯年主動介紹道:“聽說鋼城最近要封閉一些小型煤礦,整合資源,合理開採。”
“太複雜了吧?”董文學皺眉道:“我倒是聽說了這件事,只是剛有點風吹起來。”
“嗯,你怎麼看?”李懷德遲疑了一下,抓了一張牌,順手示意了李學武這邊問道。
李學武聽幾人提及時便已經想好了回答,這會兒稍作遲疑便講道:“明年有點困難,往後再說吧。”
“嗯,三萬。”
李懷德見他如此意見,便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徐斯年卻是看了對面的李學武一眼,嘴角露出了微不可查的一笑。
——
“他們都說李主任特別信任你。”
秦淮茹從衣櫃裡找了睡衣出來,對着走進來的李學武挑了挑眉毛。
“誰說的?哪隻眼睛看到了?”
李學武走到牀邊把自己扔在了牀上,微微眯着眼睛,手則是搭在了額頭上。
“我也是這麼覺得,”秦淮茹整理好了手裡的睡衣,抿着嘴角說道:“只不過看起來是這樣。”
“呵呵——”李學武輕笑一聲,道:“他誰也不信任。”
“這我倒是能理解,”秦淮茹邊往衛生間走邊說道:“你們都是一類人。”
“扯淡,我不比他真誠?”
李學武歪了歪嘴角,看着牆上的掛畫說道:“徐斯年那個老東西都比他真誠。”
“還說呢,有些話我咋沒聽懂呢?”
秦淮茹挽着頭髮從衛生間裡出來,聽身後的聲音應該是放熱水去了。
她站在拐角處好奇地問道:“不是說工作組嗎?怎麼就扯到了程副主任,又亂七八糟的說了啥啊?”
“聽不懂就對了,”李學武打量着燈光下的她,說道:“你要是能聽得懂,還能留你在那伺候局?”
“哼——”秦淮茹抱着胳膊,圈起二餅哼聲道:“我就知道你們是故意打啞謎的!”
“也不算是故意的,這事沒法說,”李學武閉上了眼睛長出了一口氣,說道:“說了你也聽不懂。”
“我是聽不懂,但我看懂了。”
秦淮茹走到他跟前,一屁股坐在了牀推櫃上,捏了捏他的耳朵說道:“程副主任不太對,是吧?”
“呵——呵呵呵——”
李學武見她如此說,不由的笑了出來,睜開眼睛對她說道:“你都知道了,那他真是該死啊。”
“去你的——”秦淮茹不依道:“我在你心裡就那麼的不堪?我是傻子嗎?”
輕輕拍了李學武一下,拉着他的手問道:“程副主任真的有問題?”
“他有沒有問題不重要。”
李學武坐起身子,脫了皮鞋說道:“重要的是李主任是否認爲他有問題。”
“徐主任的意思好像是……”秦淮茹遲疑了一下,蹲下身子幫他解着皮鞋帶,嘴裡問道:“程副主任管的太寬了?”
“這你都能聽得出來?”
李學武故作驚訝地打量了她一眼,微微搖頭道:“真沒想到啊,你的進步這麼快啊。”
“能不能正經說話了——”
秦淮茹眉眼帶笑地瞪了他,脫了鞋襪,又幫他找來了拖鞋。
“我就是覺得徐主任話裡有話,說的還不是他。”
“是董主任,是鋼城吧?”
她眉毛一挑,道:“我也不知道聽沒聽對,反正就覺得他是這個意思。”
“嗯,你要是站在全局的角度看這件事,就什麼都明白了。”
李學武被她拉着站起身,由着她幫忙脫了外衣和襯衫。
“這一個多月,你沒感覺到廠裡形勢的變化嗎?”
“我在招待所怎麼感受去!”
秦淮茹幫他脫了衣服,講道:“我就知道最近的廠裡有點怪,還以爲是人多了呢。”
“人是有點太多了,”李學武意有所指地說道:“工人多了,生產結構和管理模式都在發生改變。”
“難免的,營城船舶和鋼城工業都在響應和消化這種改變,這其中就出現了一定的問題和漏洞。”
“然後就被程副主任給抓住了?”
秦淮茹倒是大概清楚李學武的關係網,也算是知道一些內幕。
李學武跟程開元從第一天認識起,就不怎麼來的上。
只看今天麻將桌上提起了對方的名字便知道,這件事有點玄妙。
“他以爲他抓到的是機遇。”
李學武推了秦淮茹走進衛生間,說道:“實際上他抓了個寂寞。”
“聯合工業的事?”
秦淮茹彎着腰伸手進浴缸裡試了試水溫,再想直起腰卻是不能了。
“別鬧,一會水就涼了!”
“聽李主任的,我得扶持你一把……”
——
水沒涼,程副主任要涼了。
秦淮茹看着躺在浴缸裡閉目養神的李學武,又放了一些熱水進去。
“躺一會兒就得啊,別睡着了。”
她叮囑了一句,便圍着浴巾走了出去,剛剛高難度的姿勢讓她的腿都有點打顫了。
李學武沒應她,這會兒腦子裡正想着事情。
老程手伸的太長了,或許李懷德支持他的這大半年讓他自以爲翅膀硬了,有了根基。
當然,老李去舞蹈隊做私人指導的事也許成了他鄙夷和拿捏的把柄。
面對工作組的進駐,面對即將開始的管委會班子成員調整,他是想玩一波釜底抽薪,火中取栗呢。
老李在這個時候絕對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會張開獠牙,也就給了他掌握更多資源的機會。
你要說老李對他有救命之恩,這完全是扯淡,程開元不會念這個,老李也知道他不會念這個。
這就是工作上的妥協關係。
程開元有信心搬倒老李嗎?
不,他沒有,他更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接手現在的紅星廠,上面也不會信任他。
那他是哪來的自信,突然跳出來擴張影響力,利用主管生產的職權,對鋼城和營城指手畫腳的?
不就是今天突然爆發的這件事嘛。
機關裡的普通職工不知道那兩千五百萬去了哪裡,管委會班子成員,以及相關的業務主管也不知道嗎?
這是不可能的,是五豐行拆借走了。
程開元很清楚,這件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就看系統內外怎麼分責任了。
年底了,出現這麼大的虧空,總得有個解釋吧。
五豐行主動站出來,承擔一切責任,工業系統認了,但系統內部對紅星廠,對李懷德的評估就要下降了。
拿工業的錢給五豐行做嫁衣,吃裡扒外嗎?
你要說是投資運營,那好了,沒有工業系統的批准,誰給紅星廠的資格去運營外資的?
這事沒法解釋,更沒有辦法推卸責任。
無論如何,財務審計發現了問題,這筆錢就算現在還回來了,那也是個事。
老李必須承擔責任,雖然不至於影響他在紅星廠的崗位,但也會影響到他接下來的佈局。
上面一定會充分考慮在紅星廠內部擇選一名“保險”制約李懷德,那這個時候不表現,還等啥時候?
程開元一直都在推進和幫助工作組發現這個問題,他甚至祈禱剩下的時間裡,五豐行不要還錢。
甚至是虧損,哪怕這兩千五百萬都虧掉了,對於他也是沒有什麼影響的。
因爲在當初的班子會議上,他是明確反對這一拆借意見的,反而是李學武介入,景玉農支持,李懷德最後排的板。
這個案子發了,追溯會議記錄便不難發現,紅星廠確實有發展潛力,但高速發展的背後也有危機。
這幾個人就是紅星廠發展的危機,需要一個冷靜且清醒的人踩一踩剎車。
他推動這個案子被調查,被審計,同時以管委會副主任的身份,主管生產和設計工作,對分廠和各部門進行影響力滲透。
所有的動作和目標就擺在了工作組的面前,更是做給所有班子成員看的。
未來班子的形勢必然要發生變化,他願意做第一個改變的人。
補強進來的成員一定很清楚紅星廠的問題,也一定有機會團結在他的身邊。
拿住了紅星廠的主要業務,有了更大的影響力,再得到上面的關注和支持,得到補強成員的團結……
程開元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理由會輸。
明明是優勢在我嘛!
李懷德的那些陰謀詭計在他這裡如透明一般,師弱翁通過張士誠聯繫到了他。
這麼說吧,師弱翁膽敢挑釁李學武,甚至誇大了李懷德的安排,正面硬剛李學武,那都是有計劃的。
要孤立李懷德,又要把這池子水攪渾。
李學武一旦發現李懷德在針對他,那兩人之間的信任和默契便會出現裂痕。
程開元這個時候還不需要主動出擊,只等虧空案發了,其他人痛打落水狗的時候,他再考慮如何處置李學武。
按照他的預想,上面也一定有意壓一壓李懷德等人的氣勢,穩一穩紅星廠班子的格局和步子。
一定會選擇某個人,或者某幾個人對現有格局形成干預和牽制。
從工作組考察的方向和對象來看,李學武必然會成爲某個突破點,所以程開元就沒想着留他。
繼而鋼城工業和營城船舶也在他的謀劃當中。
丁自貴有意外放,謀劃鋼城工業的負責人,卻是在與李學武的溝通中失敗了。
就連退而求其次的營城船舶都沒談下來,李學武代表董文學一系根本就不撒口。
反而拋出一張汽車工業的牌,你說丁自貴能願意接?
汽車工業能跟營城船舶比嗎?
雖然都是專業廠,雖然在未來的集團版圖中都是同級別的工業發展支柱。
但是,營城船舶是雞頭啊,紅星汽車是鳳尾啊。
丁自貴要是去了紅星汽車,以後要歸屬在鋼城工業的管理體系下,聽李學武的安排。
不用懷疑,李學武必然會去接董文學的班,董文學回京,一時也不會撒手鋼城工業負責人的位置。
就像保衛組一樣,直到李學武真正有資格,有能力拿起來的時候,他纔會撒手。
這對師徒佈置的鏈條沒人能破,這是陽謀。
現在丁自貴雖然對李學武很客氣,但那也是上級,是領導。
一想到以後兩人的身份互換,還要給李學武遞手本,你說他受得了受不了。
受不了怎麼辦,李懷德那邊絕對會支持董文學和李學武的,他要是不想受這個,就得另謀出路。
結果,機緣巧合之下,他就撞到程開元這裡來了。
兩人互相這麼一溝通,一拍即合。
董文學回京,李學武因爲虧空的事要被處理,步子跟不上去,程開元就藉此推丁自貴去鋼城接班。
師弱翁有了今年的對外接待工作經驗,下一步就是去津門拿到貿易管理中心。
到時候他真正拿住了生產管理處、聯合工業和三產,又拿到了貿易管理中心,你說紅星廠誰說的算?
嗯,想法是好的,李學武躺在浴缸裡也琢磨了他的想法和心態。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他怎麼就知道五豐行一定還不上錢呢,他怎麼就知道李懷德、景玉農和他一定要背鍋呢。
——
今晚老李表現出來的態度是很誠懇的,董文學和徐斯年都到場了,再加上李學武,這是他認知中的一條線。
你說還有谷維潔?
在李懷德的認知中,徐斯年要比谷維潔更靠近董文學這一系的核心。
雙方充其量是友好的合作關係,完全達不到互爲信任和依存的關鍵。
至於說薛直夫和景玉農,那就更不可能了。
薛直夫孤傲不合羣,做事求穩不求快,是以李懷德才安排他去管了後勤。
再說景玉農……
其實也不用說了,她都跟李學武鬧成啥樣了!
在辦公室裡動了手,可見景玉農的脾氣有多壞,一如傳言中的那樣挑剔傲慢。
老李甚至還裝模作樣地居中調停過,可惜沒有一點作用,李學武和景玉農見面都不說話的。
所以李懷德篤定,景玉農絕對站不到李學武的身後。
再看徐斯年,因爲紅星廠變革的緣故,差點被他給流放嶺南,還是李學武出手搭救了他。
所以天然的,徐斯年要站在李學武這一邊的。
老徐做事明白,沒有一點遮掩,倒是讓李懷德放心了不少。
董文學在鋼城,徐斯年在營城,李學武在京城,他並不反感這種佈局。
未來李學武去鋼城,董文學回京城,還是機關一個,下面兩個的格局。
老李自認對董文學不薄,同李學武更是關係密切,所以他並沒有拿這一系當外人。
不至於說完全信任吧,但雙方沒有利益上的衝突。
他保這一系平步青雲,這一系支持他直上雲巔。
就算是董文學,跟他在進步節奏上也不會出現衝突,完美且默契的配合。
那你說老李對李學武有沒有防範之心?
越是信任的,越是懷疑的。
周苗苗給他打電話,老李讓她多往津門去轉轉。
轉什麼?津門有什麼好轉的。
老李不去津門,周苗苗在津門期間只有一個作用。
現在老李讓她多去津門,就是想提升對隔壁的監視程度,更要她拉近與對方的距離。
關心親近?
抵近偵查?
老李倒是不知道,周苗苗已經提前完成任務了,偵查距離甚至貼身到負數了。
李學武倒是很理解老李的心態,同周苗苗約了個“意外”的時間,請大嫂趙雅芳往津門去了一趟。
驟然關心吳淑萍,只會引起老李的懷疑,多看看“兒子”或者提供一些玩具是很有必要的。
但他覺得還不夠,尤其是在這關鍵時期,所以打出了一張王炸。
趙雅芳去津門探望吳淑萍,意義非凡。
這不是朋友之間的會面,趙雅芳是李學武的嫂子,是李家的長媳,代表的是李家的態度。
在有了那個孩子以後。
並沒有跟李學武太多的“對劇本”,巧然相遇,周苗苗也確定這真是李學武的大嫂。
當她把這條消息傳遞給了老李,老李腦海裡開始排演一出大戲了。
吳淑芳是李學武大哥的同事,李學武同吳淑芳有了私情,因爲孩子躲到了津門。
現在孩子都有了,或者李學武的愛人像傳言中那樣不願意生了,所以家裡接納了外面的這個。
但估計面子等問題,李家不放便出面,由既是朋友,又是長媳的趙雅芳出面來談判了……
嚯、嚯、嚯——
老李琢磨了一下,這完全不可能是演的,畢竟演戲也不能演出一個孩子來,對吧?
而且他聽說了,那個孩子就是姓李。
別誤會,不是他的這個李。
既然已經增進了對李學武的信任,互相掌握了一定的把柄,那接下來就是示好的過程了。
吃火鍋,打麻將,這都是手段,他是要向董文學一系表達善意。
當初支持和信任程開元完全是個錯誤,牽制和影響董文學一系也是他的誤判等等。
當然了,這只是他要表達出來的態度,內心是怎麼想的完全不知道。
也許在老李的心裡,程開元不足爲懼,董文學一系纔是讓他緊張的關鍵。
現在程開元膨脹了,豬也養肥了,眼瞅着要過年了,不得殺年豬了嗎?
李懷德這麼的淡定,是對五豐行有信心嗎?
不,至少不完全是,他只是對李學武有信心。
他完全明白李學武這個人做事的原則,絕對不是外界想象中爲了名利和功勞冒進的人。
恰恰相反,李學武是比他還有苟的人,心思細膩,沒有絕對的把握不會出手的。
既然當初他介紹五豐行與紅星廠達成資本出借的協議,那就證明他有這個謀算。
珍惜名譽和資歷像珍惜羽毛的鳥兒一樣的李學武,會在這種事情上給程開元那種笨蛋留下手腳?
如果真是那樣,當初就不需要他和李學武去救他了。
可以這麼說,谷維潔提前預判了工作組要來,李懷德主動挖了一個大坑在等着程開元跳下來。
先前他已經給了程開元機會,並不想放棄牽制董文學一系的程開元,在會議室多次強調了要團結。
可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李學武揮舞着小鏟子咔嗤咔嗤地挖坑,你說他能怎麼辦?
將計就計,只當這一次是對程開元的考驗。
通過了李學武的大坑,那李懷德不介意再推他一把,正式拿住生產工作,作爲常務副主持日常工作。
可他要是掉坑裡了,那就沒辦法了,他必須得給董文學一系一個交代。
坑裡的年豬已經肥了,要怎麼殺得是人家說了算。
這頭年豬所牽扯到的豬崽子必要連根拔起,到時候又是一場盛宴,該怎麼分,今天已經說好了。
時至今日,老李也很替程開元難過,這人曾經擔任過廠長,具有一定的長遠眼光,但不多。
再有,程開元時運不濟,遇到了坑王李學武。
這小子恨不得放個屁都要崩出個坑來崴你一腳,你上趕着招惹他,這不是找倒黴呢嘛。
老李故作矜持地擺明了車馬,李學武就一定接着嗎?
李學武跟老李沒有進步的矛盾,跟老程也沒有啊,誰說對手就一定是壞的。
而且,老李是擋箭牌,老程還是推土機呢。
這兩個人,李學武一個都不想放棄。
如果老李是野狗的話,老程就是那根繮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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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閱讀填空題
1.請問秦淮茹從衣櫃裡找了(____)出來?
2.鋼城發電廠計劃(____)月份動工?
3.李懷德打了一張(____)董文學橫槓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