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曲折的山間小路一直蔓延進霧色的盡頭, 山野的空氣夾帶着青草味,乾淨而清爽。此處青山環繞,草木繁盛, 可是爲什麼這些樹都不長一些可以吃的果子?還有這些綠的髮油的草叢裡, 爲什麼連只野兔都尋不到?
灰衣少年像是餓極了, 撅着屁股, 努力的挖着一根露出半個白胖身子的蘿蔔, 豆大的汗水順着他繃緊的臉落下,幾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可那蘿蔔還是牢牢的長在泥土中。
“閃開, 讓我來。”一旁的少女終於等的失去了耐心,搓了搓手, 不知往地底下施了什麼厲害的咒法, 一時間, 地動山搖。在“砰”的一聲巨響後,二人睜大眼睛看着那株被炸開了花的蘿蔔。
“辛奈, 這是我好不容易纔找到的啊。”阿拾抓着一把混着泥土的蘿蔔碎,滿臉心疼。
“其實,這是一根成了精的蘿蔔,你見過有蘿蔔可以長得這麼大嗎?所以,我這是在除魔衛道。”白辛奈說完後一本正經的點着頭。
於是兩個頭髮上還粘了不少白色的蘿蔔屑的年輕人實在是餓得走不動路了, 索性躺在了油綠油綠的草叢上, 異口同聲地叫着:“好餓啊。”
阿拾望着頭頂瓦藍瓦藍的天, 天上漂浮着軟綿綿的雲, 這些雲一會兒像燒雞, 一會兒像燒魚,一會又像香甜的糕點。而這些雲在白辛奈的眼中卻漸漸幻化成了一個人的模樣, 她覺得眼睛漲漲的,用力吸了一口氣纔將滿懷悲傷的情緒壓下去。
不能怯懦,不能逃避,不能流無用的眼淚,至少要撐到將雲陌喚醒,將母親救回,將那個人欠下的債討回來爲止。
山巔上,一個緋衣男人託着下巴有些不解的自語着:“小辛奈怎麼來了?”
他身後的竹屋正飄出嫋嫋的炊煙,與這個禁絕了人間煙火的青州山格格不入。
“蘭澤。”
那一聲叫喚讓男人的眼中露出了一絲柔情,轉過頭有些期待的說道,“阿湄,今天可能要多加兩雙筷子。”
“好吃,太好吃了。”阿拾狼吞虎嚥的將盤中的食物一掃而盡,餓了這麼久,他可算吃到了熱菜熱飯。
“小辛奈,你從哪裡撿來的這隻小餓死鬼?”蘭澤有些嫌棄的將剛要落下的筷子止在了半空中,這小子的吃相也太難看了。
“死皮賴臉跟來的。”白辛奈扒了一口飯,習以爲常的說道。
“這就難怪了。”
蘭澤頗爲贊同地點着頭,而阿拾只管沉陷在美食之中,對這二人的對話完全不予理睬。
“慢點吃。”徐湄倒是很喜歡這個單純朝氣的孩子,一個勁的往他碗裡夾着菜。這也是白辛奈第一次見到蘭澤的妻子,從前只是知道那是個出塵絕世的大美人兒,而今一見,她才相信這個向來喜歡糊弄自己的蘭澤,在這件事上倒是沒有添半分假。
“姐姐這樣的好相貌跟着我這個不着調的叔叔着實委屈了。”白辛奈飽餐一頓後看着每一處都十分順眼的徐湄頗有感慨地說道,卻立即被口中的叔叔敲了一下頭,“許久不見,你這見人就愛詆譭我名聲的毛病怎麼還沒改?”
“誰詆譭你,你不是說你家財萬貫,僕從數千,出門都要八擡大轎擡你走,怎麼將姐姐帶到這深山裡來了?”
“這些世俗之物只有像小辛奈這樣愚昧的凡人才惦記着不放。”蘭澤的嘴角噙着一抹高尚脫俗的笑,“何況若不是我在此,你和這隻小無賴就摸着肚子吃空氣吧。”
“你才無賴......”
“你才吃空氣......”
徐湄被這樣的對話逗樂,她還不知道原來阿澤還有孩子氣的一面,再看向這個清秀的少女時,不由地帶了一絲好奇。
她帶着笑意的眉眼中,爲何會藏着令人心疼的悲傷?
“姐姐你看他,對着可愛又善良的小輩都能說出這樣沒有良心的話。”
阿拾無比贊同的和白辛奈保持着同樣的神情,並且用力的點着頭。徐湄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看着這兩道委屈的目光,於是輕柔的對着蘭澤說道:“你也真是的,平日裡不是常唸叨着辛奈嗎?”
蘭澤似乎早就熟知了小辛奈這一套,只是心下因爲一聲稱呼而覺得很不舒心,“你叫我叔叔,爲何叫阿湄姐姐,我有這麼老嗎?”他不服氣地往少女身前一站,緋衣玉顏,豔麗如紅梅。
少女卻偏要睜着眼睛說瞎話:“老,而且不要臉......”
蘭澤將她這話中的四個字連在一起默唸了一遍,當下不顧阿湄的阻攔朝着少女的頭上又是一敲。
“姐姐......”
“辛奈......”
“阿澤......”
三聲交織在一處的聲音帶着三種不一樣的情緒,交錯的視線浮過彼此的臉龐後卻又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乾淨的笑容。
後來才知道,凡世很大,遇到的人很多,行過的路很長,能讓自己快樂的人卻很少。
“你來這裡不光是爲了蹭吃蹭喝的吧?”玩鬧過後白辛奈和蘭澤立在竹屋前的懸崖邊上,看着彷彿近在咫尺的雲海。後者還不時的側過頭盯着從吃完飯就一直纏着阿湄的小無賴,整張臉上寫着大大的“不爽”。
“我要去一個地方。”
“哪裡?”
小無賴,還敢動手動腳了,還有面上的這抹帶着害羞的笑又是怎麼回事,蘭澤剛想起身收拾狂獻殷勤的阿拾,卻因爲少女隨後說出口的兩個字而停止了動作。
“浮世。”
這兩個字讓蘭澤的瞳孔驟然收緊,連帶着聲音都帶着一絲不自覺的凝重,“你去那裡做什麼?”
浮世之名,很少被凡人所知,卻在妖族中流傳甚廣。那些遭遇了不幸的妖,不願在漫長的歲月中帶着痛苦的回憶而活,便會去往浮世。相傳浮世之力可以讓他們逐漸忘卻所有前塵往事,重新開始。
“爲了救一個人。”
之夏還未出現之前,自己在樓拓族沒有什麼朋友,而這個比自己長一輩的漂亮叔叔,可以說是她認定的第一個朋友。而她對他的信任,可以讓她不需要遮掩的說出這些話。
“他對你很重要嗎?”
深沉的風,拂過懸崖邊的少女,讓她的聲音中參雜着些許冷意卻更加篤定,“我不能失去他。”
蘭澤看着她越加清秀的側臉,這個樣子,和記憶中那個最愛胡鬧的搗蛋鬼沒有半分相似。他真的有太久沒有見過她,而她就像是一下子長大,讓人感到措手不及。
“小辛奈,你有了喜歡的人啊,要是被你義父知道了......”蘭澤的話還未說完,就對上了一雙透着無盡寒意的眼眸。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這個問題,她一直想要當面問問他,她不相信,作爲那個人的摯友,他會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突如其來的壓迫感,讓蘭澤有些心虛的不敢去看那雙像極了故人的眼睛,“知道什麼?”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那段本該塵封的過往,似被掀開了一個口子,隨時都會傾倒出來。
“知道,知道我會來。”她還是沒有勇氣問出口,他縱使知道了,她也恨不起他來。雲衍給自己看的關於母親的幻鏡中也有叔叔,他和一身男裝的母親肩並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笑的無拘無束,這樣的笑,無關身份,無關權勢,卻最是讓人豔羨。
緊繃的神志這才鬆懈了下來,蘭澤挑着眉得意地說道:“那是自然。”
身前的雲海翻騰上來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氣息,久遠的,荒涼而蒼老。不知怎麼的,少女的眼中就蒙上了淚水,身子越來越向前傾,就像那底下有什麼極爲吸引她的東西。
蘭澤急忙抓住差點就要掉下去的少女,聽見她問自己,“浮世,是不是就在我的身前?”
雲海中流動着點點金黃色的光澤,宛如仲夏夜時候的螢火。蘭澤知道自己瞞不住她,所以他望着那雙眼睛,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只有一顆不再畏懼於死亡的心,才能雲海破開上方的結印,縱身躍下去從而得以進入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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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蓄謀已久的宮變,發生在一個月前。一夕之間整個王宮內外血流成河,君王牧野睿初被越王誅殺在自己的王座上,所有服侍過他的侍從都被下令賜死,直到現在都城朝櫻都還人心惶惶。
在血腥味還未完全褪去的承華殿中,新王暴戾的眼眸中散發出濃重的殺意,揮手將身前的杯盞打落在地上,“廢物,廢物,孤要你還有何用?”說着狠狠的踹向那個一身戎裝的男人。
“臣該死,臣該死,還請陛下息怒。”跪在地上的武將顧不上疼痛,不停地將腦袋往地上磕。這新王是出了名的狠絕,近一個月來所有曾反對他登基的舊臣都陸續以叛國爲由被誅殺乾淨。要不是自己一早就表明了立場,如今怕也成了祭露臺上的一縷亡魂。
“高奕,孤最後再給你三天,要是三天內你還找不到她,你和你的家人,也就有必要再活在這個世上了。”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臣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會把熙公主找回來。”
“你給孤記住,熙公主已經死了,你抓的是盜走王宮寶物的匪人。”
“是,是,臣記住了。”
三天,只有三天時間,可他要去哪裡尋找這個曾被先王視若明珠的熙公主。在高奕退下後,牧野和池撫摸着身前的玉璽,那種近乎狂熱的喜愛,讓他整張臉扭曲而變態。
“這個天下是孤的,誰也不能奪走,不能奪走......”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他發泄似的砸着桌上的東西,“牧野睿初,你竟敢將月靈佩一分爲二。”各種東西碎落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伴着男人暴躁的叫喊聲,迴盪在燈火通明的殿內。
手上沾了太多鮮血的人,總是更加容易畏懼黑暗。
整個憫月王朝的子民世代信奉着月神,而他們的君王中,除了牧野睿初之外其他人皆爲月神的轉世,也無一例外的身負着月神之力,保衛着他們的子民不受異族的侵害。
而王朝的至寶月靈佩,相傳是已經隕世的神君蒼念留給人族的。此佩和王朝的命脈緊密相連,被每一任的君王藏於地宮之中。而牧野和池爲了得到王位,不惜以此佩爲代價,同那個神秘的男子做了交易。
一想起他,牧野和池的心底就泛上來極深的恐懼感。他親眼見識過那人掌控下的詭異的力量是如何將整座王城的禁軍都誅殺殆盡。那些人就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一般,不知疼痛,不會倒下,直到將對殺光爲止。
良久後,屋內才重新歸於了平靜,他像是累了,雙手撐着桌角,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緊閉的房門,“長歡,我的乖侄女,你是逃不掉的。”
如今月靈佩只剩下了一半,而另一半,牧野和池確信就在他那王兄最寵愛的女兒身上。
承華殿的宮燈閃爍出朦朧的光亮,帝王家的血液裡永遠流動着對權欲的渴望。昏暗的地宮中,一個披頭散髮的男人,四肢皆被鐵鏈束縛着,他的衣袍上沾滿了血跡,讓上頭繡着的一條金龍都染成了紅色。
大司命白裡遇已經許久未曾露面,卻在今日早朝時出現在了大殿之上。衆臣皆低着頭,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的。歷代君王的繼位大典都必須由大司命來主持,而擁有着堪比君王般地位的大司命,從來都是由樓拓一族的族長出任。
只是這一次,卻都不是。
坐在龍椅上的牧野和池冷冷的看着這個永遠都高高在上的男人。他並非沒有想過要殺了白裡遇,只是樓拓一族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已然無法撼動。這個古老而龐大的族氏,真實的實力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整個朝櫻也沒有人清楚。
雙方對峙了許久,最終還是牧野和池先開了口,“孤登基至今,大司命還是第一次來上朝。”
白裡遇看向他時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輕嗤。這場宮變發生的太突然,像是有什麼強大的力量阻去了所有消息的散漏。等到他察覺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白裡遇有愧於先王,現來辭去大司命一職。”不卑不亢的聲音落下,衆臣的眼裡無一不露出驚訝之色,卻無一人敢出聲,生怕惹怒了新王成了刀下之鬼。
“既然大司命心意已決,孤也不好強人所難。”這個白裡遇從剛纔一進來就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牧野和池看着那抹傲然離去的背影,眼底一片狠厲。
那個神秘男子雖然暫時沒有同他計較月靈佩的事,卻提出了要取代白裡遇成爲王朝的大司命,自己正愁着找不到藉口罷免他。
“衆位愛卿,剛好今日孤也有一件大事要宣佈。”新王環顧着底下這羣唯唯諾諾的臣子,緩緩的開口:“如今大司命之位空缺,孤這裡到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白裡遇才辭去大司命一職,君王就找到了合適的人選,這些臣子心中都有着計較,卻只是追隨着新王的目光看向這個新任的大司命。一身玄青色錦袍的男人,有着一副被歲月偏愛着的好皮囊。
“臣宴雲拜見陛下。”風輕雲淡的一拜,看不出有幾分真心。宴雲那張溫潤儒雅的臉和他周身散發出來的壓迫感及不相符。
“來人呢,快給愛卿賜座,以後見到愛卿就如同見到孤一樣。”新王似乎很是喜歡這個大司命,而這份喜歡中還藏着一絲衆臣不敢揣度的恐懼。
宴雲理所當然地坐在那把紫檀木的座椅上,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劃過一絲輕嘲。這個大殿之上還殘留着那人的氣息,只是他過了這麼多年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