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思佳坐在白屋後的溼草上發愣……她不是沒聽見屋裡傳來的爭吵聲,正因爲如此,她不能進屋去。她的立場曖昧,角色尷尬,她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扮演的是什麼!
直到後半夜,屋裡的爭吵聲戛然而止,兩人卻一直沒走出屋子……思佳瑟縮在涼夜冷風中,兩眼睜得大大,度過這原本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一夜。
轉眼天已亮,思佳呆呆的坐在原地,雪白麪孔、僵硬身形,如一尊一動也不動的泥塑雕家。
然後他終於出現;面無表情的站在她跟前。「我送你回去。」
只有這句話。他臉上毫無歉意,甚至不同她交代什麼!
思佳自草地上站起來,倦曲了一夜的四肢令她步履顛敘了下,他伸手扶住她,隨即放開。
她望住他,眼底有千言萬語,無數個謎題。
他別開眼,只說:「走吧!」思佳不動,站在原地。
「她呢?爲什麼要先送我回去?」沒得到答案前,她不走。
他定住,揹着她,半晌沉重的說:「別成爲我另一個問題。」思佳身子一晃,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是你把我劃歸成爲你的『問題;」
她握着拳頭喊,聲音己哽咽。
他轉過身,臉色漠然。「我很累了,不想再吵一場架!」
「我不跟你吵架,」她急切的說:「可你告訴我……我算什麼?」
他盯住她,炯黑的眼珠冰冷,他冷冷地問:「你想要求承諾?」
思佳淚水驀地滑下。「我想你也愛我!」
無助地嘶喊。已然崩潰。
他眸光一閃,臉色複雜。「先回去,有話明天再說。」
他上前擁住她,摟着她離開坐了一夜的草地,回到吉普車上。
車子開走前,思佳看見屋子窗玻璃內,王芷娟充滿戒備的敵意眼神。
王芷娟還沒走,他卻要送走她。她來了,他便要遣她走……她只是他填補空虛寂寞的玩意?
吉普車發動,他開車送她回到臺北。
兩人一路無語。
回到商家,商母見女兒頹敗的氣色,嚇得問:「發生了何事?不是同老闆出差去?」
思佳看着老邁的母親,勉強擠出笑容,搖頭道:「我只是累了。」
然後回房間去,矇頭啜泣。如此傷心,她仍然只敢小小聲哭出,她不要母親爲她擔心。
思佳躺在牀上,突然覺得累,心口彷佛被抽空一般,生命失去了意義。她想丟掉那痛苦的感覺,想就此沉沉睡去……突然母親喚她吃飯的聲音打斷她,她悚然一驚,剛纔竟想拋下母親死去!
她多不孝!
這世上只餘她和母親相依爲命,倘若她自顧走了,母親如何活下去!她心底駭然,一骨碌從牀上爬起,奔到客廳抱住母親。
商母被女兒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怎麼了?」
女兒自小是悶葫蘆,從來不曾這麼熱情,只有小時候抱着她時,小小思佳會摟緊母親的頸子,叫媽媽抱抱……思佳抱緊母親說:「我同媽媽一輩子不分離!」
語氣如賭誓般堅定。
商母笑了,仍然說:「思思大了,終歸會嫁人。」
思思是思佳的乳名。想是爲了紀念已故世的父親。
思佳大力搖頭。「我一輩子不嫁人!」
商母慈愛的說:「那麼等媽媽走後你會寂寞。」
「走?!」思佳揚起臉,神情惶恐。「媽媽要去哪裡?」
商母愛憐地撫摩女兒的細發。「都說女子細發會得好命。」
思佳追問。「媽媽要去哪裡?」
商母看着女兒,輕輕嘆氣。「思思不要任性。」
小時候思佳硬氣,叫人欺侮只憋在心底,不說話同母親訴苦,也不吃飯。
那時商母每回只說這一句,小思佳就乖乖地。她是個執着的孩子,小時就知道不可惹母親傷心,一直奉行。
這時思佳再聽母親說這一句,突然愣住,心底痠痛。母親終有一天會離開她!
她知道。只是不願承認。
她一直是這樣脾氣,纔會在明知他愛着別人的情況下,仍然投火殞身,不顧自己!
邵謙曾經警告過她,江緒已經有女友,是她摀着耳朵矇住眼睛,豬油蒙了心。
商母見女兒皺緊眉頭、憐惜地擡起手,想爲之撫平,強打起精神笑說:「吃飯吧,小女孩兒不要想太多,怕會快老。」
母女倆相扶持,一塊走到飯桌,思佳心一狠,把煩心的事拋到腦後,陪着母親吃飯,恪盡天倫。
隔日,思佳掙扎了許久,終於如常去上班。
她自小死心眼,明知應當立斬情絲,不該再糾纏下去,卻又不由自己往火坑裡探……她自己都不明白這是怎樣一種情結!
如往常一般,思佳下午到頂樓報到,沒看見江緒,倒是林助理一看見她,立即低聲說:「跟我來。」
思佳跟着他進入會客室,這間房她第二次進來,頭一回是來找江緒那日,林助理就在這裡面試她。
思佳開口問:「林助理……」
「商小姐,明日起你已升任營銷處正式職員,薪資按數倍增。」
林助理笑着截下話。
調到營銷處升任正式職員,是「匯韞員工人人的至願,可思佳聽到消息,立即心一沉。
她輕聲問:「正式職員?」
林助理道:「沒錯,明日起你不需再到頂樓,專心在營銷處一展長才即可。」
思佳心口一涼。 果然沒用錯,是想調開她。
她小聲答:「可是我既無資歷,且無學歷,還不知有無能力。」
「那不是問題,你工作賣力。」
說得真順口。
思佳不再多話,安靜下來坐在沙發椅上。
林助理又說:「今天下午左右也沒事,不如你先回家休息吧!」
思佳捺不住了終於問:「江先坐呢?我想見他一面。」
「江先生此刻人不在公司裡。」
「可是他又讓你調我?」
「江先生以電話知會我,囑咐我辦妥商小姐的事情。」
思佳聽他見招折招。知道多說無用,這事己然決定,她的意願算不得什麼。
林助理見她忽然落寞,終於不忍,輕聲勸她:「商小姐有話可以等江先生回來再說。」
思佳怔住半晌,片刻才點點頭,黯然離去。
離開公司後,她一路步行回家。也不記得走了多久,遠遠看到自己和母親安居的平價社區,走得累了,在社區小公圃的揪千架上坐下。
因爲累,初始腦袋一片空自,漸漸心口活過來,驀地又涌上一股苦澀味,直衝到喉頭,怎麼也吞嚥不下。
他打算就這麼打發她了?一句話也不同她解釋?
是隻有她如此,還是所有女性皆逃過的命運?
不,她不能忍受還樣結局,至少要面封面把話說清楚!
思佳霍地從鞦韆架上站起來,急急走了兩步,腳步突然又頓下-把什麼話說清楚?
他可曾說過一句愛她?!
沒有,一切全是她自作多情,她不過順勢行舟,從中取得他自己的快樂……是她縱容他自她身上得到一切,滿以爲付出必得收穫,天真得不知死活!
踉蹌退了兩步,頹然坐下,她身子一陣發寒,不禁環抱住雙臂,縮着肩頭哆嗦……該怎麼辦?這條路可還能再走回頭?
思佳呆呆坐在公園裡坐到天黑,心底仍然只有傍徨。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她才從鞦韆架上站起,一臉心事往家門方向走回。
不意眼角撇過一抹餘光,一道人影從她身側十尺處掠過。
她留意起來,心有驚惕,腳步走得極快。
那人始終不速不近跟在她身後。
思佳花不到數分錢奔回家,公寓是老式建物,並無電梯,她飛快爬上五層樓高,回到家後砰一聲關上門,下了重重門鎖,氣喘噓噓,這纔有時間擡手看錶,啊了一聲,原來已經晚上九點,不知不覺竟呆晃過數個小時!
幸虧早先向學校請了一週假,這時假期不過去掉三日,餘下的四日怎麼打發?
思佳知道今日母親值夜,還末回家,便開大燈坐在客廳裡等母親回來,坐得久了,這回浮躁不安起來,心裡又有想頭……這樣下去不是法子,她不能從今以後一整天發呆,與其把時間拿來發呆,不如再見他一面,徹底了結!就算談不出個結果來,叫自己看清他的面目也是好的。
有了這點結論後她心頭略安,剛巧母親回來,便去洗澡睡覺。
這一夜她睡得較昨夜安穩一些。
可連績幾日到公司上班,仍然不見江緒蹤影。
開頭她只是自己留意,十分小心,到後來再也忍不住,神態開始急切,不住找藉口往上面樓跑,又偷按着電梯上到頂層……這事發坐不止一次,自然被人撞見過,漸漸的耳語傅開來,到後來已有同事不客氣地當着她的面譏諷。
女同事拔尖聲音閒磕牙。「有人擔侍自然輕鬆,可一朝失了寵,再也吃不了粗茶淡飯!」
「可不是!」另一名女性同胞答腔,訕笑道:「已經算是不錯,至少給了好處,至沒本事還能削到肥缺,此刻還要癡纏,丟人現眼!」
奇怪的是,說話的全是女人。
思佳要到今天才知道,是有這種人,見人順利…妒得眼紅,恨不能拉人下臺,加踩兩腳!於是明裡暗裡中傷,恨不得踩人到坑谷裡去,永世不得翻身,見人錯處,拿來大批,見人好處,說他隨流合污,沒有清格…諸如此類,嘴臉醜惡,做得這樣難看!以前思佳以爲,大抵因爲有同行敗類,纔會遭小人妒,頂多背地中傷,諒他不敢光明正大!
豈知生活裡處處有風險。
你自過但活,他卻見不得你好,偏要來糟蹋你。使盡手段!
思佳如道這兒再也待不下去,可因爲心底仍存有企盼,她至少要見他一面!
於是,既然在公司裡找不到他。 便開始打聽江府的地址,江府家大業大,要打聽出豪門住址。自然不難。
思佳按址尋人找上門去,江府門外僱有全天候警衛,她自然進不了門,她也沒想過要進門,只是天天在江府外守株待兔。
漸漸地,課業也荒廢了。連着幾堂課不去上,功課已經生疏。
如此一下班便守在門口,過了兩星期,終於見着他的面。
他正把車開進地庫,思佳一口氣衝出,攔在車前。
車子吱地一聲急急煞停,他開門下車。
多目不見,他外表無恙。她卻已經十分憔悴。
他看見是她,臉色一變「你怎麼會在這裡?」
思佳點頭。急切的說;「爲什麼避不見面?」
他別開臉,鎖起眉頭「你別多想…我並無那意思。」
「可是你忽然要林助理調開我…意思難道還不明白?」
「我只是需要時間處理一些事。」
「有我在,會礙着你嗎?」
他不說話,她揪着心口,淌下淚來。原來一直是看不開的,欲見他之前的許多心理建設,原來都是自找安慰。
他不動聲色。「你何苦這麼執着。」
他撇下話來了思佳覺得又要崩潰。
「我只管我的,你只要負責你自己!你說服我到「匯韞,拔擢我到頂樓,升我的職、帶我上山……到底是什麼心態!?」
他回過眼看她,眸光復雜。
「你那般聰明,何需問我。」
思佳搖頭不已。
不,她半點也不聰明,非但不聰明,還天真至極!
他眉頭深鎖,嘆口氣,接下說:「我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什麼心態。」
她踉蹌退了數步,心口一涼。
「明知是不該的錯誤,」他自顧自說下去。
「我還是那麼做了,還是陷入了歧途……」
她喊︰「我只是你的『歧途』?!」
他眸光一閃,胸口一陣起伏。
「你不該跑來這裡,你越是這樣,我們之間越無話好說!」
他突然撂下重話。
思佳語帶哭音。
「難道你不該給我個交代?!」
「交代?」他眯起眼,冷下聲。
「你想要什麼交代?」
思佳聽出他語氣裡的輕鄙。
他以爲她要他做什麼交代?他竟是道般看她!
她強忍住淚。顫抖地說:「如果……如果我告訴你,我愛你,但願你別放棄我!你能否從頭來認識我,能否試試看接受我?」
明知他心中愛着別的女人,她還是說出口了!
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自尊都已卸下,委曲求全。
說她寡廉無恥也好,奪人所愛也罷!她已決心義無反顧,不理會誰說是非!
他對住她,目光卻深沉遙遠,似看不見近在眼前的她。
突然思佳害怕他即將說出口的話,開始後悔爲何要這麼莽撞掀盅,爲何不順着他的意思,給他多一點時間……
可她其實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這麼曖昧不明的狀況要折磨得她發瘋!
他半天不語,然後才說:「我真的有事忙,你先回去,過幾天我會打電話約你見面。」
思佳鬆口氣。
「可是我-」
「聽話。」
他語氣轉而溫柔。
思佳莫名安下心,不由自主地點頭。
他對住她微笑,轉身回到車上。
思佳臉上掛着淚,站在門口看他開車進大宅。直到鐵門合上,她被關在門外,一道鐵欄,截成平凡與富貴兩個世界。
之後她總在家等他電話,早上在母親之前上班,待母親出門,她再轉回家等電話,公司也不去。
晚上母親不在,更是連課也不上、直候在電話筒旁等到深夜……可是思佳日等夜等。他的電話卻一直不來。
然後,她終於想明白-根本,他永遠再不會給她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