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學徒

每個人都有一塊心病,旁人隨口提起,往往也會令其疑竇叢生,抓住一片樹葉就能想像出整棵大樹來。

“大頭神”的女兒即是如此。

顧慎爲只用一句話回答她的要脅,就擺脫了生命之憂,起碼暫時是這樣。

“小姐的秘密,只有當着‘大頭神’的面小奴才敢說出來。”

顧慎爲只是提到了“大頭神”三個字,就惹來一陣狂風暴雨,屏風後面的小姐啞口無言了一會,突然衝了出來,抓起身邊每件小東西,像瘋了似地擲向歡奴,嘴裡噴出一連串的咒罵。

小姐的準頭不怎麼樣,顧慎爲跪在地上,很輕鬆地躲過了絕大多數攻擊,偶爾有幾件東西打在身上,也沒有殺傷力,事實上,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小姐的語言上,希望從中聽出線索。

這算是兩人第一次“見面”,顧慎爲只看到一人戴着黑色面紗的狂暴女人,即使身處極端的怒火之中,她也不忘了保護自己那隻許丈夫欣賞的面容。

在最惡毒的詛咒聲中,歡奴被趕了出去,荷女也沒有受到召見,兩人因此得出結論,小姐有一段時間不會再向他們下手了。

經歷了昨日那一整天的緊張,顧慎爲覺得今天這段插曲更像是一出喜劇,如果由他給小姐出主意,就會製造機會讓歡奴一睹小姐的真容,然後以此爲藉口殺人,羅寧茶不露面的規矩雖然不被理解,但是金鵬堡還是尊重她的習慣的。

至於荷女,污陷她向外人大談特談小姐的容貌就行了,證人總是很容易找到的。

顧慎爲只是一想,他纔不會爲小姐出謀劃策,那個女人只是在丈夫隱而未發的憤恨面前,才靈光突顯出一點聰明智慧來,其餘的時間裡,她就是個愚不可及的狠毒女人,能在殺手之堡裡活下來,唯一的原因是背後有“大頭神”的威名支撐着。

其實,更讓顧慎爲頭疼的是荷女,她似乎以爲歡奴已經從小姐那裡套出了秘密,卻不願意說出來共享,所以態度一下子又冷淡下來。

他們大概永遠不會成爲推心置腹的朋友,甚至連普通的朋友也做不成,有些人從第一次見面時就互相防備,而被防備的人卻不知道原因。

兩人被關了三天,顧慎爲最後實在忍不住,倒在炕上睡了幾覺,荷女卻連眼睛都沒閉過,除了臉色越發蒼白,幾乎看不出一點睏意。

她只在歡奴睡得鼾聲如雷時,才偷偷摸摸地使用便盆,顧慎爲因此常常讓鼾聲更大一些。

上官怒終於想好如何處置這兩個奴才時,見了他們也不禁一愣,他從來沒想過要將這對少男少女關在一起。

“跟我來。”

上官怒命令道,與他平時一樣不帶絲毫感情。

兩名疲備不堪的奴才,順從地跟着主人,出了正院,一路逶迤,來到西堡一座獨立的院子裡。

院中已經到了六七名黑衣人,有紅腰帶的殺手,也黃腰帶的雜務人員,見到八少主,衆人全都躬身行禮。

院子西頭立着一根柱子,一名衣裳襤褸的虯髯大漢被鎖鏈捆在上面,雙目圓睜,緊繃繃的肌肉似乎連鐵鏈也束縛不住,在他身邊不遠,地上插着一柄巨大的長劍。

上官怒命人送上來兩柄金鵬堡狹刀,對迷惑不解的兩名奴才說:“把他殺了。”

荷女毫不猶豫地搶過一柄狹刀,顧慎爲接過另一柄。

一名黑衣殺手跑過去給虯髯大漢鬆綁,又迅速退回原位。

虯髯大漢擺脫鎖鏈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雙手抓起地上的巨劍,大吼一聲,衝向對面十餘名敵人,腳步虛浮,明顯瘸了一條腿。

這算是顧慎爲第一次正式握着金鵬堡狹刀,感受到它那與纖巧的身材不相稱的重量,殺心頓時盛起。

少男少女同時起步,同時迎上虯髯大漢,招式卻完全不同,歡奴持刀直撲敵人胸腹要害,荷女輕巧地一躍,從敵人身邊掠過,反手刺向後心,雖然多了一段距離,卻與歡奴同時命中目標。

虯髯大漢的力量似乎都消耗在吼聲中,面對兩名比自己小得多的少年,毫無招架之力,撲通跪倒,雙手還扶着那柄巨劍。

又一名大雪山劍客,顧慎爲這回連他的名字都不關心了,與金鵬堡殺手相比,他們就像是笨拙的大熊,被攜帶尾刺的蜜蜂逼得無路可逃。

兩名未來的殺手一招擊中全身而退,臉上那股堅毅表情好像是說他們久經殺陣,對死亡與鮮血早已習以爲常。

這是一場測驗,檢測的卻不是武功高低,而是是否擁有殺手最基本的素質——冷血。

有許多人,武功高強,能夠輕而易舉地以一敵十,卻總在最後下手時猶豫不決,也有些人走向另一個極端,對噴涌的血液達到了迷戀的程度,殺人只是爲了取樂,全然不顧可能帶來的不良後果。

黑衣殺手們一起點頭,對這兩名少年都很滿意,只有上官怒還是沒有任何表示。

不過,歡奴與荷女的禁閉被解除了,當天下午,他們被送到了東堡雕木院,荷女恢復了殺手學徒的身份,顧慎爲卻是兜了好大一個圈子,花費近一年的時間才終於實現夢想。

上官怒放過這兩個告密的奴才是有理由的,“有人對我說,你們是很好的殺手苗子。所以,我饒你們不死。去當殺手吧,活着從東堡出來見我。”

是誰替這兩名少年說話,八少主沒有挑明,顧慎爲首先將小姐排除,那個女人不殺人滅口就不錯了,斷不會再做好事。

這回上官怒不再讓兩人每晚回正院居住,而是讓他們與其他殺手學徒一樣留在東堡。

臨別之際,顧慎爲大着膽子表示想向“十公子”上官如辭行,他剛剛聽說上官如已經正式進入六殺殿,被承認爲“獨步王”的第十個兒子。

上官怒沒有同意,“不需要。”這是他唯一的回答。

陪着上官如遊戲的時候,顧慎爲無數次進過東堡,這回卻又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神秘之地,心中混合着興奮與緊張,全然不似一名殺手該有的情緒,他要在這裡成爲最頂尖的殺手,還要一窺金鵬堡最核心的秘密,“青面”刺客成爲他最重視的對手,只有比這些擅長背後割頭的刺客更強大,才談得上暗殺上官家的仇人。

荷女直接回雕木院,歡奴卻要再登記一次,還是那位記名先生,不太高興地記下他的信息,只有成爲殺手他才能恢復“楊歡”這個名字,學徒期間還是叫“歡奴”。

在他的名字左面,“習練外門內功”六個字被加註圓圈,顧慎爲想不到,就是這幾個字將帶給他許許多的麻煩,甚至差一點再次毀了他的殺手之夢。

顧慎爲進東堡的時機非常不巧,雕木院十個月培訓馬上就要結束,全部學徒都將進入更高一級的煉火院,在那裡,少年們將拜真正的殺手爲師,與他同吃同住,學習更高深的技巧,最關鍵的是每個月一次參加搏鬥測試,真刀實劍,有傳言說,六百多名學徒當中,一多半都會死在這一階段。

大多數人對此感到的只是興奮。

顧慎爲很快就發現,少年學徒們大都不是堡裡的奴僕,像他與荷女這種人是罕見的個例,其他人大都操着蹩腳的中原話,分別來自西域的不同國家,自願走上殺手這條道路,寧死不退。

雕木院的一位傳功教師胡士寧與歡奴有過一面之緣,印象似乎很好,在歡奴進院的第二天就找他談話,建議他留在雕木院,與下一撥學徒共同接受十個月的初期訓練,“你有一些致命的缺陷,在這裡改正,比在煉火院更有效,也更安全。”

顧慎爲冷淡的婉拒了胡士寧的好意,他沒有十個月的時間按部就班地學習殺手技能,也不覺得自己存在“致命缺陷”,他的“合和勁”已經達到陰陽第三層,內功比雕木院中所有少年都高得多,足以彌補技巧上的不足。

胡士寧失望地走了,顧慎爲過後將會懊悔自己的態度,他在金鵬堡太久了,本能地對一切人存有戒心,以至於將突然出現的“好意”當成了蓄謀已久的“惡意”。

胡士寧說得沒錯,與一名經過嚴格訓練的殺手學徒相比,歡奴的武功存在即使不致命也是很嚴重的缺陷,尤其是他的“外門內功”,在歡奴看來那是優勢,在煉火院的諸位殺手師父們眼中,卻是不可挽回的錯誤。

幾天之後,學徒們來到東堡偏南的煉火院,這裡比雕木院小了許多,近百名殺手師父已經等在那裡,選完徒弟之後,他們會帶着新收的弟子回自己居住的地方,然後每個月來一次煉火院接受生死測試。

顧慎爲很快就明白了傳功教師胡士寧所言不虛,殺手師父們對這六百多名少年早已有了大致的瞭解,所以整個選徒過程非常快,一個上午就結束了。

最後剩下三十多名學徒因爲種種原因無人選擇,顧慎爲就是其中之一。

命運跟他開了一個玩笑,接着又開了一個更大的玩笑,煉火院一名黑衣黃腰帶的管事負責管理這些被處於淘汰邊緣的殺手學徒。

“不用着急,還有幾位殺手師父今天沒來,他們過幾天會來把你們選走的。”

他先是安慰了一句,接着又說道:“反正沒什麼事,你們就留在這裡幹活,擡擡屍體什麼的吧。”

顧慎爲發現自己兜的圈子太大了些,竟然又回到了剛進堡時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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