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蒼涼且寡情的世界上,最直白最痛徹心扉的殘酷便莫過於彼此相愛的兩個人爲了達到各自的目的、而不得不相愛相殺;更殘酷的卻是在這一個要一個死一個不讓一個活的過程中,卻仍然深深的愛着對方!
這究竟是怎樣一種無法含及的殘酷?吞噬着人性心魄、嗜咬着虛空靈魂,命途的淡漠、世道的無情與人本身自性的被罪!
這樣好一場浩浩湯湯的鋪陳呵!不知在行謀鋪路的時候是否有着幾許幻似心碎的痛?這樣的感覺若隱若現、若迷若懂;又或者時間實在太過緊迫,根本就無暇去想、去念、去煽情、去回憶、去顧及、去……
俗話說,“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這誠然不錯。
“真相”已知、籌謀在心,武承嗣立刻便付諸了行動……最開始的時候是他與太平公主結成了一至的同盟,二人守着昏光月色費心經營一晚,後不動聲色的草擬了奏疏一道,並在這擬定好的洋洋灑灑盡是道盡酷吏來俊臣罪孽的奏疏之下,最先將各自的名諱簽署。
但只有他們兩個人誠然是遠不夠的,這樣的大局既然做出來便一定要做到更大,大到牽扯進整個李家與整個武家,且這兩家必須做到空前的團結,至少表面上也應該表現出這樣的團結來。於是很自然的便又想到皇嗣李旦。
可若這樣去找李旦,旦委實不是個易被煽動的人,他從來都很有着自己的主意,且他心下做好的打算決計不是可以由誰輕易唆使便改變的。更要命的是這位皇子內裡的城府委實過於深沉,以至於沒誰能夠清楚的洞悉他心裡究竟做着怎樣的打算!況且就當初武皇派遣酷吏審訊皇嗣謀反一事來看,來俊臣怎麼說都是放了李旦一馬,是對李旦有恩的,卻又如何會答應拉自己的恩人下馬?
因心知皇嗣李旦不會簽署,且動搖起他來便又得耗費一番口舌心力,更搞不好還會泄漏風聲出去、給來俊臣方面可乘之機!因顧慮重重,於是二人又將腦子轉了個彎兒,便乾脆就由太平公主代簽了李旦的名目。
這樣,皇嗣、公主、魏王,全部牽扯了進來,且這幾個人都是家族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個人足以代表身後的家族。那麼結成的聯盟之力委實不同小可。
爲了使計劃更爲周密、人跡脈絡鋪陳的更爲廣泛,他們又將這張洞張開來的大網繼續向外擴張,後又幹脆秘訪禁軍將領、連着禁軍將領也一併拉了進來……
如此一番手段狠戾、行事迅捷的忙碌,這等樣的事情自然是儘早不盡晚的。在鋪陳好了一切之後,次日,以魏王武承嗣爲首的一道聯名上疏的摺子,便出現在了武皇的案頭。
縱觀那摺子其上,字字句句皆是狀告着來俊臣爲惡多端,跋扈無禮;更有甚者,樁樁件件口口聲聲的狀告着來俊臣謀反!
謀反的定義其實很廣泛,所以理由其實不難找,諸如某時某刻擡頭對着夜空看了看星星,便可以說這個人是心懷不軌、意欲從星相中看出關乎政途的走勢、伺機而動等等;又譬如他說過怎樣無禮的話、這話裡含沙射影的預示着對聖上的不服等等;再有更簡單的,舌頭長在人嘴裡、話是由人說的,隨便編造一個七七八八的理由便扣上一個謀反的動機是最省事兒的!
此刻這道聯名摺子上,尋到的理由便是說來俊臣曾自比五代十六國時,後趙皇帝石勒。
這位喚作“石勒”的後趙君王本爲窮苦卑賤的奴隸出身,憑藉自性驍勇聰慧與天運昭昭,後又從奴隸成爲了將軍,經年之後即而便又從將軍成爲了皇帝、建立了後趙……若說他與當下的來俊臣比擬起來,且看這麼一干命格走勢順着下來,倒是符合了來俊臣截至目前的那一通現狀,且絲毫都不牽強附會!
來俊臣本就是賤民混混出身,後又經了一番波折坐到了時今的官位,如果按着石勒的命運走下來那不就差最後承天景命登基爲帝這一步了?那麼說來俊臣自比石勒,不就是要謀反麼!
很自然的,謀反之罪又該如何判定與論處呢?便唯有,一死方是啊……故而無論這一道奏疏怎樣洋洋灑灑兜兜轉轉,拋開表象觀其本質,歸根結底他們這字字句句皆是指向來俊臣、針對來俊臣,要將這位優雅邪佞、俊美內睿的武皇心腹置之死地,定其死罪,只請武皇硃筆御批!
這一場強盛而華豔的年代,無論表象看起來是多麼的嫵媚撩撥繾綣似醉,卻終究還是容不下純粹不染塵垢的、可以一路走到最後的一段感情。肆夜唐宮、紫殿華廊、西風何限、幾回爭相見……當那一段天真無邪的韶華年景、那所有的感動與最初的純粹都被阻擋在了世事的殘酷與命運的浮沉飄擺毫無着落之外,感情?真可笑!所謂感情又都是些什麼樣的東西?
對於人心的離合、感情的淡泊與多變,身經太宗、高宗、並着時今這動盪的幾朝轉變之後的武皇早已看過了太多且實在太明白!面着這樣一道突兀而至的摺子,武皇忽而一個好笑盈在脣際。她的心裡,真相是什麼、這些人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麼,她清楚的實在就跟明鏡一模一樣!
然而目光順勢滑過底部,赫然看到女兒令月的簽名,她心中只是微微的動了一下、卻也沒有十分驚疑。她識得女兒與來俊臣之間的那些情愫,當初不就正是太平把俊臣推舉到自己身邊爲官的麼?但世事多變、前路莫測,當下看來女兒已在不覺間同這位昔日的情郎有了權勢的交鋒與那一份走勢相反的觸碰,故而爲了自己的利益,太平選擇將來俊臣置於死地。
果然但凡爲人便全都是自私的啊!不是麼……武皇搖首一嘆,脣畔笑意未淡。
她知道時今的來俊臣已經樹敵極多,但如此這般大算上三天三夜都未必算的盡的說道起來,歸根結底,還是因她而起……俊臣所辦所行每一樁案子、每一場官朝事態,皆發源於她自己的授意,等同於其實是爲武皇背了黑鍋惹了咒怨。越是這樣,武皇心裡越是不忍對他加以涼薄,又加之來俊臣委實是個人才,故而武皇對他的恩寵與其能力的信任可謂不斷水漲船高升溫加火。
至於狀告來俊臣心懷謀逆、說來俊臣對上不敬想做皇帝,呵……想都不用多想,這簡直是荒謬至極!自然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武皇相信的。
說實在的,相信不相信其實也都不重要,甚至做沒做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武皇她願不願意去動這個人!顯然武皇不僅不願動,還願護。所以一任這道疏奏寫的再怎樣文詞華美灑灑洋洋,無論有多少身份地位高且尊崇的人簽署名諱,在武皇這裡根本就是廢紙一張、毫無用處!
沒多停滯,武皇只是揚了揚袖,隨手將那摺子扣住、即而扔下。那煞費苦心撒網頗深、波及面兒其實頗廣的一道氣勢洶洶的奏書,就此大海石沉、音信杳杳。
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武皇越是如此,這些狀告來俊臣的宗親子侄並着朝廷官員便越是心裡發麻!雖有道,“事緩則圓”,由不得急性燥燥自亂陣腳,但誠然的,那摺子如果未上便還好些,一旦上了便不可能不叫來俊臣聽聞風聲。待俊臣逐漸摸清都是哪些人想置他於死地之後,爲自保、爲打擊,免不得會迎來他一連串的有所動向!
來俊臣是酷吏,是武皇面前的首要紅人之一啊,如此,若是來俊臣不死,便只能是他們自掛東南枝、自行準備棺材料理後事去了!始至如今這已經不再是來俊臣倒臺不倒臺的問題,而是更進一步更切身到攸關自己生死與身家性命的問題,自然不能就此退縮放棄!
不放棄,且必須儘快部署出下一步的動作!雖然這封聯名摺子被武皇扣了住,且聯名上書之事又進行的極爲機謹縝密,就算傳得出去風聲一二、也應該不會對那摺子其上聯名盡屬誰家知道的一清二楚。雖然來俊臣尚且還不能夠明白的詳細徹底,但他不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啊!這一層薄薄的紙,終究還是包不住火的……所以除去來俊臣一事可謂勢在必行!
有着這樣一層隱憂與並非道理全無的顧慮,很快,連帶着宰相、官員、甚至太平安排在武皇身邊的面首二張等等皆被武承嗣與太平動員起來,不斷擴張勢力明裡暗裡內裡外裡的遊說於武皇,要她處決惡人來俊臣。
來俊臣混跡官場以來得罪了不少人,被冤殺的、嫉妒他的、怕日後被他殺的、權勢被他危急到的……不勝枚舉,時今又是魏王與太平公主挑頭行事,故而要煽動這些人並造成一定勢力自然不難。
風聲陣仗可謂煽動鋪陳的越來越大,但武皇依舊決心篤定、不予處理。武皇是誰?越是明裡暗裡對她施壓、讓她感覺到逼迫,她心裡便越是不適,越是槓起了一股勁頭!
不行,這樣下去如何能行呢?事態的不順已經遠遠出乎了他們當時的意料,遠沒有想到武皇對這位辦事貼心、姿容貌美的酷吏已經維護到了這樣深厚的程度!
但事在人爲,越是受到不小的阻力便越是得頂住壓力逆風而上。時今之計必須想個辦法再將這事態拉回到正軌上來,無論怎樣都必須拉回來……閉目吁氣,太平狠了狠心。
夜長夢多啊!她知道,必須儘早將這件事情塵埃落定,儘早!一刻都再耽擱不得了!
爲了這一衆人的性命與權勢之憂;也爲了自己,爲趕在自己刻意壓制住不想不念也依舊壓制不得、即而最終可以預見到的改變主意之前……儘早,儘早送俊臣以永久純粹的一個安定。永久的,永久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