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太子李隆基能夠得到這樣大的一個“驚喜”.委實是又驚又喜且還伴有成陣的失驚與難安.委實得感謝太平.
沒有她這一把無心的力.李旦找不到退位的理由、尋不得穩妥的臺階.隆基也就無法順利登基.
太平公主當真是太過心急.一心急之下就亂了陣腳.她忘記了守勢待發.她已經守了這樣久、等了這樣久.委實是守不住了也等不了了.所以她急於尋找契機.尋找一個可以撲進這個棋局的突破口.沒有的事情卻憑空作弄起這一件所謂“天意”的事情.把這原本混沌難明朗的時局.反倒一下子刺穿和挑明.以至李旦順水推舟傳位太子.促成這樣一件使旁人父子融融、心意得遂.而她自己卻懊悔非常卻無力轉盤.
這真是……蒼天給她李令月的報應麼.
前遭她與隆基一次次使盡解數的鬥法.看似每一次都是她太平公主略勝一籌.可時今這一次太過篤定的爭鬥.她卻讓李隆基一下子就翻回了盤.而她自己輸的淋漓盡致幾乎一無所有.
太平懵了、木了、傻了、愣了.她忽然覺的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啊.是不是這身處之地乃是一片煙雲之處.
無論是睿宗傳位、還是太子繼位.這一切的一切看起來怎麼都是那麼的水到渠成呢.
這一通機關算盡的局.這一場傾盡一切覆了感情與人性的謀.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太平她輸的體無完膚……
可蒼天爲鑑.這結局的締結並非是太平太傻.而是李旦太聰明.
太平一任有着八面玲瓏的心思、高於其母的出身與不輸其母的政治權謀.可她實在太過篤定.皇族的出身與至高的血統練就了她孤樹一幟、自信滿滿的性情.她其實一直都沒有真正瞭解過她的這位皇兄.也沒有真正瞭解過隆基.甚至沒有真正瞭解過身邊的每一個人……她總是持着那份堅持的篤定不屑一顧.延續着自己想當然的性格、靠着鋒芒必露的手段與暗處自以爲周密的算計行她的路做她的事.
現今受到了這樣摧殘性的打擊和壓得她透不過氣來的挫敗.她頹頹然的坐在那裡時才靜下心來細細的想、細細的思量.纔開始真正認識到了自己似乎一直以來從無間斷過的這個錯誤……
算來李旦這一生.他一直以來都深陷在險要的局勢.比起李弘李賢兩位兄長的早逝、李顯的早年流放不在京都、太平的年少入道恬淡安逸.他是高宗與武皇所誕下的諸兄弟妹中.活的最艱辛、掙扎最久且處境最危險的一個.
其餘兄長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都只是在權利的雲集處歷經了一個短暫的時間段之後.便都是禍也是福的避開了這冰火交鋒的險要之地.小妹妹太平早年離宮入道、又因是女兒身而得着母皇的寵也自不必說.唯有李旦這個被母親一舉扶上皇位、卻在同時被囚禁且做了傀儡的兒皇.他長年被羈絆在這權勢交集的雲集處.他逃不開、避不掉.又因母親的強勢而迫使他處在一個極尷尬的地位.沒有實權卻得承擔首當其衝的鋒芒……若是沒有那麼一份練達的心機與嫺熟的自保手段.這個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在強勢的母親武皇、後又在擅猜擅妒的中宗、即而又是彪悍的妹妹與凜冽的兒子這因緣締造出的種種不同、卻都如是險峻亦或複雜的時局下.李旦不斷斡旋其中.可他似乎每一次都能遊刃有餘、左右逢源……他把韜光養晦之道學了通透更用了通透.一次次以柔克剛出奇制勝.
這個人當真是不簡單吶.似乎他身上有着神助一般的力量、和承蒙天賜的保命符.每一次都能化險爲夷甚至平地得福.
從這側面不難看出.李旦纔是聰明的.是最聰明的一個.他自身的聰明是沉澱於骨由內而發的.那份積累與那份烈性是這玲瓏政局裡所無人可匹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已經習慣了李旦的安靜、與其外表做出的恬淡模樣的緣故.每一個人.似乎都忽略了綜上這種種.直到眼下.直到這混沌的時局終於在一夜之間有了個水天明確的清晰.太平才惶然驚覺了哥哥的聰明與自己的無可匹敵.
本以爲是她太平公主一直都在牽着別人走.可其實一直都是她自以爲是、是被別人牽着自己的鼻子走.
這當真是.多麼滑稽可笑又連笑都笑不出來的一件事情.
太平懊悔到想要去死.
可她不能真的去死.死算什麼.活着都磕磕絆絆一路坎坷的走到這裡了.連死都不怕了還怕走下去麼.
太平心口忽又一凜冽.於這瀰漫天地的頹然亂緒中打了個激靈.
其實看似無堅不摧的她還是有些害怕的.她忽然害怕……李隆基一旦登基.會饒過她麼.
他們之間早已不再是感業寺裡守着天真不諳世事的單純情誼;這些年來每一次的默契與相互鼓勵、相互寬慰的那份依賴與感情的積澱.也已在這陣子的不斷鬥法、時局白惡化中消磨的乾淨無比.此時此刻的兩個人註定只會在一條道上背道而馳、越走越遠.叛離了最初的本質、也叛離了原本的初衷.
李隆基一定已經
恨她入骨.
在隆基登基之後.縱然只要李旦活着.隆基便會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暫時不動這個父親的胞妹、他名義上的姑母.可這樣的局面又會持續多久.
她現有的權勢和地位還能保得住麼.甚至是……性命呢.
恍恍然的一瞬.她對自己的前途與最終的歸宿沒有半點兒底子.她心念時而紛亂時而又是那樣蕪雜.
太平擡手.持了几上的涼茶仰脖灌下去.內外透徹的涼意中她強迫自己鎮定.
既然事已至此.既然這眼前的大勢再怎麼心焦心燥都已經無力更迭.那麼予其怨天尤人悔不當初.還不如向前看.
振作.一定要重新振作.
“不.我不甘心……”萬頃心念堆疊涌蕩.太平那雙丹鳳眸含着漠漠的冷.脣兮暗動、齒頰浮香.不覺就這樣下意識的呢喃起來.目頓神癡、恍如囈語.“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後面那四個字還是沒忍住.陡然就揚了起來.利利的一嗓子.這發尖、發細、又發顫的聲音出賣了她鎮定外表下那無處遁形的情念糾葛.
還好太平還是理性的.她在陡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之後.猝又把這急情收住.
這之後的篤定.是落在心裡的.穩穩的:“我不會就此放棄……只要還有一分的希望.我就會付出所有的努力.你們所有人都逼我.都在逼我……都想壓我一頭.不行.不可能.皇帝算什麼.不過一個名頭罷了.既然你李隆基敢在這麼個局勢未穩、勢力錯雜的時候接下這大任.你自己如此的自不量力.那就別說是我欺人太甚步步威逼你.”
沒關係.有什麼大不了.不過就是一個皇帝的虛名罷了.李旦還沒有死.太上皇還春秋正盛.李隆基一個人想真正主宰、想翻了這朗朗天地.休想.
不會放棄.她沒有輸.她什麼都沒有輸.這個時候定論輸贏爲時尚早.
一切.都還有徹底翻盤的機會……
延和元年(712年)七月.唐睿宗李旦正式下達傳位詔書.禪位於對國有功、才華出衆、上達天意、下通民心的監國太子李隆基.
同年八月初三日庚子.唐睿宗坐鎮.躬身主持了正式、隆重的傳位典禮.
就這樣.幾多因緣際和、兜轉連綿.年僅二十七歲的皇太子李隆基正式登基.爲唐玄宗.冊封后宮、恩典諸臣.
睿宗李旦退居幕後.爲太上皇.
改元年號爲“先天”.大赦天下.
大明宮華美纖長的一道白玉闌干前.李隆基負手而立.
他已經着了這一席至高無上的章紋龍袍.發挽於頂、頭帶小金冠.登基爲皇之後的他.整個人似乎都比做太子時多了一份抖擻精神.還有一份穩重成熟.
憑欄遠眺.這大明宮中一切熟悉的景緻在他眼中便又有了勃勃煥發的全新模樣.似乎是他從未看到過的悅眼悅心.似乎他從沒有注意過原來這身邊的一草一木、一殿一閣都是這樣獨特美麗.或清新樸素貼近自然、或華麗恢宏滄古雄奇.
曾經的他苦苦掙扎在權勢的漩渦宦海里不得自由.幾乎熬盡了寸寸的心緒與所有的情思.時今登基爲皇.他可以舒一口氣了.當然也就有了閒暇的精力、也樂得騰出這樣的精力來看看這身邊兒的草木花卉.人在歷經滄桑之後.似乎就會變得更爲貼近自然.
可是.時今他真的可以舒一口氣了麼.可以麼……
念頭兜轉.他心念一沉.即便已經竭力去壓制不想.可腦海中那抹故人的倩影依舊有如夢魘、如魔咒一般攪涌浮現.令他身與心都不得安寧.
太平公主已經好一陣子沒有新動作了.整個人所表現出的是空前的安寧.這究竟是她隱而不發蓄勢待發.還是她接受不了巨大的灰敗而從此一蹶不振.
興許自己該去看看她的.興許是吧.
隆基這樣想着.心中卻明白自己委實不能這樣去做.也不願這樣去做.他與她之間恩怨糾葛委實繁複.這命裡註定的糾結無處遁逃、也無處醒轉.
天風微動間.他回了回神.倒是倏然想到了另一件好玩兒的事情.
就在昨晚.他突然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是天上的貪狼星下世……
這個夢委實有趣.夢裡感覺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實.可醒來後又忽然覺的一切都是那樣模糊難辨.
罷了.橫豎也都是一些做不得真的東西.執着下去也沒意思.全做閒談吧.
隆基笑笑.擡目繼續去看那遠之又遠處的重重宮樓、浩瀚殿堂.
這一座雄奇滄古的重殿囚宮.落入其中的人何其光鮮璀璨、又何其無奈哀涼.
在距離權勢的頂峰最爲迫近的地方.貪婪的沃土很容易就滋生出無邊的野心、還有爲避被那野獸大口一口吞噬而分外無奈的反擊與綢繆.
這個地方.這一座城.埋葬了他的愛還有他的恨.而他本人橫豎不得出.他註定要傾盡一生來完成他的浩浩天命、與這座恢宏治世及冰冷囚宮一輩子做鬥爭.
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