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尹則看了一眼王勝,見他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心中不由得暗自冷笑。
我不招惹你,你卻來惹我?
那就別怪我,不給你留顏面!
想到這裡,他坐下來,端起一杯酒水,吃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接着道:“這上闋六句,像是李娘子從晝到夜,一天之內所做事情、所觸之景、所生念頭。獨上蘭舟,本想排遣愁緒,可悵望雲天,偏有懷遠之思。小乙思來,卻只得‘一望斷天涯,神馳象外’九字解詞。雖不盡如意,卻足以能表達出這詞中所蘊含深意。”
玉尹句句點評,卻沒有說男女之情。
而一望斷天涯,神馳象外九個字,正如他所言那樣,不盡如意,卻是最爲貼切。
李清照輕輕頷首,露出讚賞之色。
“而這上闋最後三句,自家思來,卻想不出好解詞來。
只覺‘日邊消息空沉沉,畫眉樓上愁登臨’;又有’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之意。秦觀曾作‘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的句子,雖有些相近,但仔細思來,又似是‘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真個道盡真意。
所以,這三句詞,倒不如用一首七絕作解詞,或許更爲準確。”
玉尹這一番話,卻讓所有人變了臉色。
話語中的詩句,都是前人所作,偏偏玉尹信手拈來,這份功底真個讓人感到敬佩。
李逸風忙欠身道:“願聞其詳!”
“那邊是李益所作《寫情》: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李清照的這首一剪梅,和唐代詩人李益這首寫情,都寫了竹蓆,寫了月光,寫了西樓。
玉尹用這首詩做解詞,不但解了最後三句,同時也把上闋作出一個總結來。
李逸風愣了一下,扭頭與高堯卿和秦檜相視,眼中不覺露出了一些些駭然之色。
他們驚訝玉尹讀書駁雜,更驚訝玉尹的信手拈來。
高堯卿和秦檜還好,可李逸風卻知道,玉尹家中沒什麼藏書,又如何知曉這許多詩詞來?
趙福金忍不住撫掌而笑,李清照更眼含熱淚,連連稱讚。
玉尹的解詞,不但留了顏面於李清照,更說出李清照在作詞時的那一份心情和感受。
怎個好端端的男兒家,直恁懂得女兒家心思?
李清照雖未說話,但那臉上讚賞之意,卻已表露無遺。
“可還要繼續解下去?”
玉尹轉身,看向王勝。
卻見王勝滿面通紅,一雙眼睛紅彤彤瞪着玉尹,聽玉尹問,他咬着牙道:“解,自然要解。”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玉尹嘆了口氣,又吃了一口酒。
一旁一個青年忙端起酒壺,爲玉尹滿上,這態度與先前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花自飄零水自流,是一句過片,既是即景,也是比興,遙遙與先前紅藕香殘,獨上蘭舟相和。這倒是讓小乙想起晏殊那首《浣溪沙》:無可奈何花落去!恰恰相得益彰。
一種相思,兩處閒愁,不過是上闋‘雲中誰寄錦書來’之補充。
以自家感懷,卻莫過於羅鄴所做那首‘江南江北多離別,忍報年年兩地愁’最是相似。也正是這兩句,與接下來‘此情無計可消除’相連,心已籠罩深愁,難以排遣,纔會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之感懷。不過,竊以爲這結拍三句,似是有範老夫子的《御街行》而演化出來: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呵呵,不知是否?”
玉尹欠身恭敬詢問,李清照則微微一笑,頷首表示正確。
玉尹也笑了,“所以自家對這結拍三句的解詞,只有八個字,那邊是‘語意超逸,令人醒目’。
呵呵,自家才疏學淺,也只能解到如此程度。
不知王‘衙內’可否滿意,大可以提出來,與大家商討。”
這傢伙,真的好厲害!
趙多福看向玉尹的目光,已帶着些崇拜。
解詞是一個非常勞心勞神,而且不得好的事情。所以一般人,大都不願意解詞,弄個不好,甚至會得罪別人。
玉尹這份信手拈來的超逸,以及那種淡然的氣質……柔福帝姬曾在她那老子徽宗皇帝身上見到過,可是卻沒有此刻玉尹來的那麼深刻。聯想當日,玉尹在爭跤臺上與那呂之士爭跤的風采,更讓趙多福無比歡喜。十三歲,在後世或許還只是小孩子,卻已是青春萌動,少女懷春之始。趙多福倒也見過不少青年才俊,可要麼是粗魯,要麼就是弱不禁風。自古美人愛英雄,卻沒有說愛那弱不禁風的酸秀才。當然了,這英雄若是透着儒雅風範,美人自然會更加歡喜,更加高興。
玉尹,身材魁梧高大。
從小相撲,加之早先常與人鬥毆,自有一股子剽悍之氣。
可如今在這剽悍之中有多了幾分儒雅和淡然,卻使得那剽悍少了幾分粗魯,多了幾分英氣。
趙多福忍不住拍起了手掌,“小乙,好解詞!”
這廝究竟讀過多少書?
難不成,這廝專攻詩詞嗎?
怎地這許多詩詞,信手拈來的縱意瀟灑,李逸風看在眼裡,也忍不住是連連搖頭。
又讓這傢伙,出了一次風頭!
你說你走便走了,偏偏臨走還來了這麼一下,這真是,真是……
李逸風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語句,若他也是穿越,倒真可能會想出一句非常經典的後世言語。
哥便是不在東京,東京城裡一樣流傳着哥的傳說……
“解詞不過小道,玉小乙可敢與我比琴?”
王勝實在是拉不下臉面,被玉尹這麼生生奪了風采不說,更令兩位帝姬爲之稱讚。
此時的王勝,儼然一隻開屏的孔雀,想要吸引兩位帝姬關注。
可越如此,就越使人厭惡。
他站起來揮舞手臂,大聲喊喝。
趙福金俏臉一沉,“王勝,你究竟要怎地則個?”
“玉小乙,你不是精通樂律嗎?”王勝沒有理睬趙福金,而是衝着玉尹大聲喝道:那咱們便比一比樂律,咱們各使一曲,讓大家評判,看你這開封第一琴,是否真的名不虛傳。”
輸給誰都可以,便不能輸給玉尹。
想我堂堂太宰族侄,又怎可能比不過你一個馬行街的屠販。
“小乙……”
李逸風聽出了王勝話中陷阱,忙起身想要阻止。
哪知玉尹一起開口,朗聲笑道:“那便聆聽王‘衙內’手段。”
王勝,笑了!
“來人,取我琴來。”
王勝身爲王黼的侄子,自然也有扈從相隨。只不過,在這小亭之中,他那扈從沒資格進入。所以,扈從多是在池畔聆聽吩咐,聽到王勝的叫喊聲,立刻有人答應。
不多時,只見一扈從捧着一張古琴前來,恭恭敬敬擺放在琴桌上。
可如此一來,不少人都變了臉色。
“七絃琴?”
李清照眉頭一蹙,便要起身說話。
玉尹善使嵇琴不假,可這嵇琴與七絃琴,卻有着極大差別。
七絃琴,也就是瑤琴,古琴……那可是君子四藝之一。而嵇琴雖然說已可以登上宮宴,卻還是有些上不得檯面。玉尹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便是能使嵇琴,也不見得能使七絃琴。這王勝,分明是在偷樑換柱,設了一個圈套給玉尹。
王勝道:“自然是七絃琴,難不成學那走街串巷的伶人不成?”
玉尹面頰抽搐,顯露出凝重之色。
“小乙,便認輸了,也不算丟人。”
“是啊,你雖精通樂律,可是這七絃琴和嵇琴全不一樣,你可莫要上他的當纔是。”
王勝得意洋洋,“怎樣,可敢比試?”
玉尹閉上眼睛,雙手握緊了拳頭。
李逸風甚至看到,玉尹那衣袍隨着身體,輕輕抖動……
“小乙……”
玉尹睜開眼睛,攔住了李逸風。
“今日自家受李娘子相邀而來,本已是榮幸。
奈何王‘衙內’這般苦苦相逼,小乙真個是……也罷,既然如此,咱們就比試一回。
不過,你可敢與自家作撲嗎?”
作撲,便是下賭注。
王勝聞聽一怔,心裡暗道一聲:這傢伙莫非是七絃高手嗎?
可是再仔細看時,又發現玉尹的身子,在輕輕顫抖。心裡一動,他旋即醒悟過來。
這廝,分明是虛張聲勢!
“玉小乙,你若想作撲,那邊只管作來。”
“我若是輸了,便斷了我這手,從此不再使琴;可你若是輸了,又如何作撲與我?”
“我……”
王勝嚇了一跳。
他那想到,玉尹居然是和他作這等‘肉撲’。
所謂肉撲,就是指用身體的部位做賭注來賭博,手腳眼睛,甚至連性命都能作撲……
“小乙,你這又何必?”
李逸風低聲勸說道:“這七絃琴和嵇琴,可是大不一樣。”
玉尹的面頰,輕輕抽搐了一下。
可就是這極不引人注意的抽搐,被王勝看在眼中。
裝,你繼續裝……以爲這樣就能下到我嗎?不過,你想和我肉撲,卻不可能……自傢什麼身份?你又算什麼東西!王勝想了想,沉聲道:“自家這琴,乃是唐武德元年所制的名琴,雖算不得價值連城,可是在市面上,卻值上十萬貫……
我若輸你,便將此琴與你!”
話出口,王勝不禁有些心痛。
這張七絃琴,是王黼珍藏,心愛之物。
本想借此次詩社機會,以此琴吸引帝姬關注,最好能擭取美人芳心,從此飛黃騰達。
哪知道玉尹橫空出世,卻生生搶了他風頭。
王勝自認琴藝不俗,早先與人鬥琴,卻從未有過失敗。
而這,也是他最後機會。比詩詞?他實在是沒有太多信心……眼前這傢伙,簡直就是個怪胎,能把詩詞信手拈來,其詩詞功底,絕不會差,最好還是別和他相比。
若詩詞不能佔上風,便只有鬥琴!
在這方面,王勝的信心可是非常充足……
玉尹的眼睛,不由得眯成了一條縫,仔仔細細打量着那琴桌上的古琴,暗自讚歎不已。
梅花落,竟然是梅花落琴!
正如王勝所言,梅花落琴制於大唐武德元年。他走上前,仔細觀看,在北面龍池內左側,發現了‘大唐武德元年歲次戊寅’十個字。琴爲仲尼式,琴面髹漆,兼有紅黃,若蛇腹斷紋。紅木雁足,呈五角星形,側面雕成了齒輪形狀,足底更是精雕細紋。
隱間(兩山嶽之間的有效弦長)約110釐米,肩寬19釐米,尾款約13釐米偏上,厚6釐米。
果然是梅花落!
玉尹的眼睛,突然有些溼潤。
此時這張古琴,尚不叫做‘梅花落’。大約再過八百年,也就是公元1963年,這張琴會落入一個名叫沈草農的琴家之手,而後纔有了‘梅花落’之名。上輩子,玉尹曾隨父親參觀過這張古琴,後父親爲他買來一張仿梅花落琴,也就是玉尹學琴的第一張琴。
卻沒想到……
玉尹深吸一口氣,猛然轉過身,看着那王勝道:“既然如此,小乙便與你作成一回!”
成爲《宋時行》第十一位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