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城。
夏末,烏雲攢聚,空氣潮溼悶熱。
咖啡店裡沒什麼生意,冷清的過分。
一道清冷纖細的身影,立在吧檯後。
昏黃的燈光如月光輕灑而下,將她籠罩,陰影綽綽。
她半垂着頭,一縷額發飄落,隱約只見秀挺筆直的鼻樑,以及兩片濃墨鴉羽般的睫毛。
瑩白如玉的肌膚有些蒼白,卻依舊細膩清透的不可思議,整個人都像是泛着光般。
一個娃娃臉收完餐具,走了過來:
“小璃,聽說你明天就要走了?“
寧璃輕輕頷首:
“嗯。”
“那我們再想見面就難了......“
娃娃臉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他們都知道,寧璃從小便是跟着奶奶長大的。
但半個月前,寧璃奶奶心臟病發去世了。
於是,寧璃的監護權,便落到了她母親那裡。
——誰也不知道,她媽媽居然還在,還嫁入了豪門。而且,就在距離臨城不過一個小時車程的雲州。
“不過,這麼多年沒見,你媽媽肯定很想你的。”娃娃臉有些乾巴巴的說道。
寧璃動作一頓,眼睫微擡。
那是一雙極漂亮的桃花眼,外勾內翹,乾淨又清豔,偏偏眼瞳極黑,沉沉如朦朧夜色,又添了幾分冷清。
她脣角彎了彎,眼底深處似有細碎瀅光盪漾開,聲音清淡:
“可能吧。”
但凡有一點想念,也不至於這麼多年從未露過面。
她的父親寧海舟出身普通,年輕時候仗着一副好容顏,哄得蘇媛嫁給了他。
但好景不長,婚後,寧海舟無所事事,不求上進,心高氣傲的蘇媛受不了這種窮苦日子,一氣之下,在寧璃六歲那年離婚走人。
她走後一個月,寧海舟因酒後肇事逃逸緻人死亡,被判了無期徒刑。
寧璃自此跟着奶奶相依爲命。
若非這次奶奶意外病逝,寧璃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再見不到蘇媛。
這樣一個拖油瓶,任誰都不會喜歡。
這個道理,是個人都懂,偏偏上輩子的她一心渴求親情,天真到愚蠢,被毀容,被污衊,失去一切,聲名狼藉,最終被軟禁療養院一年,死於非命。
再次醒來,她發現自己竟是重回到了十七歲。
還好,一切——纔剛剛開始。
......
娃娃臉有些意外。
先前寧璃說起這事兒的時候,還總是滿眼歡喜,怎麼今天......
不知道爲何,寧璃從三天前一場高燒之後,好像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寧璃兜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她拿出來看了一眼,屏幕上是一串來自雲州的電話號碼。
她目光微凝,而後利落的掐斷了電話,並設置爲靜音。
娃娃臉好奇道:
“誰呀?“
寧璃不以爲意:
“不認識,可能是騷擾電話。“
娃娃臉瞭然的點點頭,轉身去了隔間換了衣服出來。
本來她是今天的晚班,但家裡有事兒,寧璃就主動和她換了班,她心裡很感激。
“寧璃,那我走啦!你等會兒回去小心些。”
寧璃笑着跟她揮手再見。
......
天色愈發暗沉。
轟隆一聲雷響,豆大的雨珠噼裡啪啦的砸下來。
寧璃在店裡又守了兩個小時,時針指向了十點。
她坐在高腳凳上,撕下一張便籤紙,隨意寫着什麼。
忽然,一道刺耳的汽車鳴笛聲從門外傳來。
她擡眸看去,一輛黑色卡宴正停在門外。
她緩緩坐直了身子。
司機下來,撐開一把傘,來到後門的位置。
一個打扮精緻的女人從中走出,隨後走進咖啡廳。
光影交錯,映出女人保養得極好的臉容。
只是此時,這張臉上的神情並不好看。
她擰着細眉盯着寧璃,先前她已看過寧璃的照片,這是十一年來,二人第一次正式再見。
面前的少女穿着簡單的黑T恤,一截精緻鎖骨若隱若現,菸灰色鉛筆褲,勾勒出筆直修長的雙腿。
容貌清豔,眉眼之間又帶着幾分說不出的散漫放恣。
司機鄒華站在一側,看向寧璃的眼神,帶上了幾分輕鄙。
從夫人進來,寧璃連起身打招呼的意思都沒有,渾身上下都透着股疏離冷漠的勁兒。
這是對待自己母親的態度?
真是毫無教養!
蘇媛也感受到了這一點,更覺臉上無光。
但多年豪門生活,已經讓她習慣時刻保持姿態。
她頓了頓,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
“寧璃,我剛剛去學校了,張主任說你最近幾天都沒去學校上課。你不上學,怎麼來了這?“
多方打聽,她才找到這地方,真是來回折騰了許久。
寧璃將筆蓋合上,淡淡道:
“我發了三天燒,今天才好。另外,給奶奶辦葬禮欠了債,我來這打工才還得起。“
蘇媛一噎。
“剛纔給你打了那麼多電話,你也不接——”
寧璃挑眉,拿出手機,果然看到上面有十幾個未接電話,恍然道:
“原來如此,我還以爲騷擾電話。”
她的手機裡當然是沒有蘇媛的號碼的。
蘇媛閉了閉眼。
當年她頭也不回的離開臨城,就沒想過再回來。
曾經的婚姻,還有這個女兒,都是她不願提起的過往。
葉家在雲州有頭有臉,她爲了站位腳跟,着實費了不少功夫。
好不容易讓葉明的女兒葉瓷接受了她,又生了一個兒子葉晟,她本以爲可以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了,誰知又被寧璃橫插一腳。
她是不願來的,但又毫無辦法。
而且,一看到寧璃,她就會無法剋制的想起曾經難堪的過往,這讓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和寧璃親近起來。
“這些事情你都不用操心了,回去收拾一下,今晚上就和我回雲州。”
蘇媛的語氣不容置疑,說完轉身便要往外走。
寧璃忽然道:
“我的東西收拾不完,晚上走不了。”
蘇媛回頭,有些不耐:
“你那個家裡,有什麼好收拾的?雲州那邊什麼都給你準備好了,你——”
“用別人的東西不習慣。”
寧璃打斷她的話。
蘇媛心裡梗了一下。
但來之前,她已經和葉明說好晚上一定回去,要不是寧璃,也不會拖延到這個時候。
嘩啦!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鄒華看了一眼手機,臉色微變:
“夫人,因爲大雨,回雲州的高速封了。”
“什麼?”蘇媛一驚。
這下,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寧璃一手托腮。
東西的確是沒什麼好收拾的,她不過是不想今天晚上走罷了。
上輩子的這一天,雲州下大雨,高速上十幾輛車連環追尾,三死七傷。
而寧璃,就是傷員中的一個。
那次事故,鄒華和蘇媛都幸運的只是擦傷,寧璃卻直接右手骨折,養了足足三個月。
最關鍵的是,從那之後,她的右手便喪失了部分功能。
那時候她覺得車有問題,本來想查查,卻被告知車子已經報廢,什麼都無處查起了。
重來一次,她可不會再冒這個險。
眼看情況有變,蘇媛只得道:
”那我給家裡打個電話,今天晚上先留宿這裡。鄒華,你去訂酒店。“
“是。”
寧璃道:
”我回家住。“
蘇媛正在打電話,聽到這句皺眉看了她一眼。
既然寧璃堅持,那她也沒什麼好說的,只不過那破地方,她是絕不會再踏進去一步了。
她攏了攏披肩。
“鄒華,送她回去。”
......
半小時後,黑色卡宴開進了一片老城區。
這些年,臨城城東因爲挨着雲州,發展很快。
相較之下,城西就顯得擁擠破舊了許多。
最終,車停在了一個衚衕前。
此時,雨已經小了許多,昏暗的路燈下,隱約可見狹窄的道路上一片坑窪,旁邊的筒子樓斑駁破舊。
蘇媛只看了一眼,便厭惡的收回了視線。
她一動不動的坐在那:
“明天早上八點來接你。“
寧璃背起自己的黑色揹包,利落的下車,轉身離開。
濃郁夜色下,她一手撐傘,背影纖細單薄,挺直清傲。
......
一輛白色的車從旁邊開過。
程西鉞開着車,懶洋洋問道:
“真不知道這小小的臨城有什麼好的,值得你每個月來一次。來了以後也不做別的,就在這路上閒逛。這都快一年了,真把我當你專職司機了?”
坐在副駕駛的男人側頭看向窗外。
他皮膚很白,黑髮垂落,從眉骨到鼻樑的線條弧度幾如雕塑般完美,下頜線乾淨鋒利。
他穿着黑襯衫,領口的扣子隨意解開兩顆,露出性感的喉結。
黑與白兩種極致的顏色涇渭分明,卻又融合的完美無缺。
分明是極慵懶隨意的姿態,偏那眉眼清貴冷冽,透着極致的禁慾感。
他開口,因昨晚又沒睡好,低沉的嗓音帶上了幾分沙啞。
“嗯。”
程西鉞:“......”
人是真絕色,可就這祖宗性子,也不知道誰能伺候的了。
他想起來之前陸家老爺子的交代,咳嗽了一聲,道:
“要我說,你總這樣也不是辦法。那事兒都過去一年了,還是去看看心理醫——”
話沒說完,他就發現那人略微坐直了身子,正凝目朝着外面看去。
他順着看去,正瞧見一個熟悉的車牌。
“嗯?這不是葉家的車麼?看來,還是來接那小姑娘了。“
陸淮與看着那道隱沒在巷子裡的背影,好一會兒纔回神。
“葉家?”
程西鉞聳肩:
“葉明現在那位夫人,有個和前夫生的女兒,如今還沒成年,沒人養了。葉家說要把她接回去,這不最近鬧得厲害。那小姑娘以後日子估計不好過。”
陸淮與思索片刻,忽而問道:
“過幾天是程老爺子的七十大壽,給葉家的請柬送去了嗎?”
程西鉞搖頭:”沒呢。“
“明天我陪你去送。”
程西鉞猛地一打方向盤,不可思議的看他:
“一個葉家而已——等等,你該不會衝着人小姑娘去的吧?”
燈火映照,他的臉容半明半暗,似有流光氤氳,從那雙濃稠如海的眼眸深處劃過。
他低笑了聲:
“你不是說小姑娘沒人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