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不知道到底是福緣寺的菩薩靈驗,還是齊晟的金口玉言管用,自翠山回來之後,一向守時的大姨媽竟然就真的沒來造訪。

寫意書記員記這些事情比我記得清楚,每日裡都要扳着手指頭算上幾遍,待熬到七月中,終於堅持不下去了,帶着顫音地建議我道:“娘娘,要不叫宋太醫進來切切脈吧,許是真的有小殿下了!”

我瞅着她手指頭已經來回數了好幾遍了,便點了點頭。

寫意得了我的應允,忙轉身去吩咐我這裡腿腳最利索的小福兒去太醫院請宋太醫。

我這裡一塊西瓜沒啃完,小福兒已是帶着氣喘吁吁的宋太醫一溜小跑地進了殿。

寫意給我放好了迎枕,我把手腕搭上去。

一屋子的人都緊張地瞅着宋太醫,都指望着他能說出那個喜訊來。

宋太醫一手捻鬚,低頭沉吟片刻,這才擡眼看我,淡定說道:“請娘娘換隻手。”

衆人一口氣沒吊上來,差點都沒栽地上去。

唯獨我依舊淡定,從諫如流地換了一隻手腕放了上去。

宋太醫又仔細地切了半晌,這才起身向我穩穩地跪了下去,“恭喜娘娘,這是喜脈。”

這下可好,興聖宮一下子就“哄”了。緊接着,不到半天功夫,整個後宮都跟着“哄”了。皇后剛剛生育了不到一年,這又懷上了,帝后感情得是多麼恩愛啊,誰還敢說皇后不受寵啊,不受寵能三年懷倆嗎?

齊晟得了信過來瞧我,目光在我肚皮上流連了片刻,湊到我耳邊低聲調笑道:“倒是塊好地。”

我自謙道:“關鍵還是牛好!”

齊晟噎了噎,伸手摟了我的腰,將頭埋在我的肩窩悶聲笑了起來。

我看一眼角落裡侍立的宮女,用手中的扇子輕拍他的肩膀,嚴肅道:“注意形象。”

齊晟又抱了我片刻,才直起身來鬆開了手,扶着我走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了。

我瞄着他心情不錯,思量了一下,先打發了殿內的宮女們出去,然後與他商量道:“臣妾這裡懷孕了,以後怕是贊不能伺候皇上了,不如再重新安排一下各宮裡侍寢的順序,叫大家心裡也都有個數,以後別再亂了套。”

齊晟不說話。

我一瞧他這模樣便知道這廝心裡定然是不痛快的,可是爲了不讓自己成爲衆矢之的,我也只能硬着頭皮把他先推到別處去,就算不是後宮那個嬪妃身邊,也至少叫他留在大明宮守着江氏也好。

我一面小心地觀察着他的面色,暗中咬了咬牙,又說道:“古人不是說了嘛,那個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傲言,能以胎教,所以……”

齊晟打斷我:“你是覺得我佔了惡色,還是佔了淫聲?”

我被他問愣住了,只能低着頭吭哧起來。

齊晟低低冷哼了一聲,“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小心思,凡事都要有個度,太過了小心收不了場。”

說完了竟就起身走了。

自從齊晟這皇帝越做越順手之後,這樣一語不合拂袖就走的情形已經是許久不見了。看着他的身影帶着怒氣消失在殿門外,竟然還覺得這個樣子他更可愛一些,也更叫我心裡踏實一些。

按照慣例,齊晟惱怒之後一般都有幾天不搭理我。誰知這次走後,當天下午他就叫人給我送了四書五經並幾摞子兵書史書來,還特意給我傳了口諭,爲了腹中孩兒計,叫我一定要熟讀這些東西,背過最好。

我翻翻兵書,再瞧瞧史書,尼瑪我連本人物小傳都記不住的人,你叫我背史書,齊晟你想搞死我嗎?

送書來的小內侍一臉同情地看着我,安慰道:“娘娘不需着急,皇上交待了這些書是給娘娘安胎的,若是自己不想看,叫人讀給娘娘聽也成的,只是爲了小殿下好。”

我恍恍惚惚地點頭,自己看那就是迷幻藥,別人讀估計就成了安魂曲了。

小內侍又指了指一直垂頭站在邊上的兩個嬤嬤,說道:“皇上還叫奴婢將吳氏和楊氏送來,說她們都是皇后娘娘生瑋元公主時伺候過的,娘娘用着也順手些。”

我已是被那一摞子一摞子的書給鎮住了,還有些心魂不定的,聞言只點了點頭,見這兩位也是老面孔了,便叫了寫意帶了這兩人下去安置。

當天夜裡我就親自去了大明宮,向齊晟請罪道:“臣妾錯了。”

齊晟擡眼看我,問:“真知錯了?”

我老實地點頭,“真知錯了。”

齊晟又問:“哪錯了?”

我本着態度要誠懇的原則,答道:“哪都錯了。”

齊晟聞言卻是冷哼了一聲,又拾起了手邊上的奏摺,低頭看了起來。

我一看這不行啊,琢磨了一下,又改口道:“臣妾錯在放着現成的大樹不知依靠,卻妄想着自己拿幾根柴火棒子去搭涼棚。”

齊晟這才笑了,將手裡的摺子一丟,起身說道:“走吧。”

我一愣,“去哪?”

齊晟拉了我的手往外走,微低着頭看我,眼裡着有些許鄙視,簡單幹脆地答道:“去你宮裡!”

我當時還很是不明白,你去我宮裡就去吧,爲嘛這眼神裡還寫着鄙視兩字?可等齊晟將一本史書甩我面前的時候,我頓時悟了。

齊晟已是換了便服,懶散地依靠在靠窗的軟榻上,很大爺地吩咐:“念一段聽聽。”

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出賣了他的心,我不用猜都知道這廝定然是想到了我以前讀張氏祖父小傳時的情形。

這是又拿我找樂子來了。

我翻看着那通篇都沒有個標點符號的史書,很是的淡定地說道:“我倒覺得讀這個不如去學些女紅,說不定還是個女兒呢。”

齊晟挑着眉笑了笑,將書從我手中抽了過去,笑道:“也好,那就請皇后給朕繡個荷包吧,正好修身養性。”

看着他笑得彎彎的眉眼,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坑在這等着我呢。

私下裡我與寫意商量,叫她偷偷地幫我給齊晟繡個荷包。

寫意先是推辭自己繡活不好,我一聽正合心意,說這樣正好,你要給我整一個繡工精美的來,就是我信了齊晟還不信呢!

寫意被我逼得急了,只得抹着眼淚說道:“娘娘啊,皇上哪裡是缺荷包,他是要您的一片心啊,這要是叫皇上知道荷包是奴婢繡的,必然會遷怒於奴婢的,奴婢小命不保啊!”

她哭得梨花帶雨,看着着實可憐,我總不好再逼出人命來,只得作罷。

可若是叫我拿了針線來繡花,還不如叫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那些史書。

精神壓力一大,我的胃口上便出現了問題,時不時地就要噁心想吐,有的時候一個菜不對味,能叫我把胃酸水都吐出來。

有一次齊晟正好在身邊,瞧得面色都變了,一面替我撫着背,一面急聲吩咐人去叫太醫。

我漱過了口,借這個機會,虛弱無力地扯着他的袖子問:“皇上,能允臣妾一件事嗎?”

衆人面前,齊晟與我扮着帝后情深,緊緊地握着我的手,氣道:“有事就說,你說什麼朕沒答應過?”

聽了這話我雖然很想翻白眼,可卻是忍住了,只說道:“咱們那荷包能不繡了嗎?”

齊晟愣了一愣,哭笑不得地點了點頭。

宋太醫來得快,去得也不慢,就留下幾句話:皇后娘娘這是孕吐,能不吃藥最好別吃藥,皇上無需擔心,只要熬過這幾個月就好了。

齊晟大鬆了一口氣的模樣,轉頭淡定地吩咐寫意再重新給我準備飯食。

我就有些納悶,這就孕吐了?爲何懷葳兒的時候我是吃嘛嘛香身體倍棒呢?

回頭和綠籬說起這事,綠籬先是小心地看了看四周,這纔對着我擠眉弄眼地說道:“娘娘懷第一個的時候不是……那個……什麼嘛!啊?啊?”

我愣了一愣,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懷第一個的時候我和她光顧着造假了,哪裡還顧得上吐不吐的啊。

綠籬已是過了懷孕初期的不穩定期,終於被趙王放了出來,出府第一件事就是來我這宮裡探望。

我與她多日不見,綠籬自然少不了要抹一抹淚,嘆道:“娘娘總算是熬出了頭,只盼着這一胎是個小皇子。”

我心裡一直有着三俗大師那個笑話的陰影,一提生男生女便覺得心慌,也不敢接綠籬的話,趕緊轉過了頭交待一旁的寫意:“你去大明宮跑一趟,問問皇上那裡忙不忙,中午還過來用膳嗎,他若是不過來,咱們中午就留綠籬吃飯。”

齊晟與綠籬不對眼,這事整個興聖宮裡的人都知道。寫意也沒多想,應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我又叫住了她,囑咐道:“機靈着點,別叫皇上知道綠籬在這。”

寫意一溜小跑地去了。

我四下裡看了看,小聲問綠籬道:“你想個法子查一查,看看黃氏幾個爲何一直懷不上,這也小半年了,怎麼一個有動靜的都沒有?”

綠籬一怔,“娘娘……”

我低聲道:“生男生女可是說不準的事,萬一我這還是生丫頭,有她們生個兒子出來,也算是個補救。”

說白了,我還是覺得人多力量大,既然有這麼多肚皮可用,犯不着可着我這一個使。

綠籬遲疑了一下,問道:“娘娘還是不肯信皇上?”

我反問她:“你現在是否全然相信趙王?”

綠籬想了想,點頭道:“奴婢知道怎麼做了。”

我倆又說了幾句別的,綠籬向我推薦了宮裡幾位比較可靠的同志,叫我找時間好好考察一番,若是能用就籠絡過來,自己手上有人比什麼都好用。

兩人正說着話,寫意從大明宮回來了,說是齊晟並不在大明宮。

綠籬一聽齊晟沒在大明宮立馬精神了,兩眼冒光地向我建議道:“娘娘,咱們兩個去趟大明宮吧,看看那江氏那賤人現在怎樣了。”

說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用手扶着腰身就要往外走。

虧得我現在身手比她利索,一把抓住了她。呀,丫頭,你當我真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不就是想挺着肚子去氣江氏嗎?咱能少乾點惡毒女配們常乾的事嗎?

“快省省吧,你少惦記着點她吧,也不怕以後生出孩子來隨她!”

這話比什麼都管用,綠籬立刻蔫了,在宮裡陪着我吃了中飯,老實地回了趙王府。

待我孕期滿了三個月,張家遞了入宮的牌子來探望我。這次張老太太沒來,來得是張氏的母親範氏及大堂嫂白氏。

範氏的面色比上次還要不好看,一見我的面就喜極而泣了,一面抹着眼淚一面說道:“自從上次從宮裡出去,娘就吃齋唸佛,只求菩薩保佑我兒,沒想着真的靈驗了,我兒果然是要熬出頭了。”

白氏是個活潑的性子,見範氏越哭越帶勁,忙上前遞了帕子勸道:“大伯母快別哭了,娘娘身懷皇嗣可是好事,您這樣一哭,反而叫娘娘心裡難受。”

她這樣一說,範氏在停了哭,抹乾了眼淚就囑咐我孕期應該注意的事項,“飲食上一定要抓緊了,千萬別叫人鑽了空子去,還有皇上那裡,你身子沉了不能近身,不如就在知根知底的裡面挑一個好性子的出來……”

我一聽她絮絮叨叨地,竟然又奔着“宮鬥”的道上去了,忙打斷了她的話,轉頭問白氏道:“茶茶的婚事準備的怎樣了?”

白氏眼神閃爍了一下,答道:“這次來,老祖宗還叫臣妾給娘娘帶個信呢,就是三姑娘的婚事,想向娘娘討個意見。”

白氏這話只說了一半,不過意思卻是極明白。眼下我這個皇后忽地又鹹魚翻身,聖寵隆眷了,於是張家也矛盾了,不知道此刻是該繼續往楚王身上繼續投資呢,還是狠狠心割肉出來。

那邊範氏還磨叨着怎麼在孕期抓住齊晟的心,插空說道:“……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恃寵而驕,男人都是貪新的,只要他的心在你這兒,就比什麼都強!”

我應付地“嗯”了一聲,在範氏地念叨聲中抽出空子來與白氏說道:“聖心難測,三丫頭那裡就照着定好的辦吧,總不是一件壞事。”

白氏是個機靈人,聞言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只聽着範氏在一邊嘮叨,恰當時候還要遞杯茶水過去給她潤潤嗓子。

範氏的話說了這半天,總算到了總結階段,不外乎就是叫我明白一個道理,既然沒法管住男人的身,那就要抓住男人的心。

我聽得頭大,心中也十分感慨,果真是鐵打的宮廷,流水的美人,磨不細的精鋼杵。女人苦,男人更苦,做皇帝苦上加苦。

許是齊晟也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做得太過辛苦,自從知道我有孕之後,他就不大召黃氏等人去大明宮了。待過了九月,我的孕吐反應消失之後,他更是乾脆撂了挑子,除了每日裡例行往我這宮裡來一趟,剩下的時間就留大明宮裡守着江氏一個了。

黃氏等人來我宮裡請安的時候,言語上難免流露些抱怨之意。

我恨鐵不成鋼地點着她們幾個腦門子訓:“你們自己也不檢討一下,論身材論模樣,哪個不比大明宮的那個強百倍,留不住皇上的心也就罷了,偏生連人也給我留不住,白瞎了我整天替你們操心。”

這夥子女人本是一肚子委屈抱怨,叫我這樣一訓反而老實了。你說你自己技不如人,那能怎麼辦?

待她們走了,寫意給我端上碗燕窩粥來,在我耳邊唸叨道:“奴婢第一次覺得有江氏在大明宮是個好事。”

我聽了一愣,仔細琢磨了一下,覺得寫意這話還真有幾分道理,有江氏這麼個目標在大明宮吸引衆人的火力,果然省了我不少事情。

往後日子過得更順,等進了十一月,我的肚子再一次凸出來了。葳兒不但已經走穩了路了,連一些簡單的話也都會說了。每日裡齊晟一進殿門,她第一個先撲了上去,抱住了齊晟的雙腿就大叫“父房”。

齊晟就特樂和,先抱起了葳兒在殿內轉上兩圈,然後父女倆一塊湊到我身邊來看我的肚子。

外面冰天雪地,屋裡暖意融融笑語晏晏,倒是一副夫妻恩愛、父慈女孝的情景。偶爾我被殿內的熱氣薰得頭昏的時候,就會想這也快算上“老婆”孩子熱炕頭了,若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倒是也不錯。

十二月初九,茅廁君正式迎娶了靖陽城守張翎之女爲妃。張家手握北疆兵權,又有兩女嫁入皇家,一時間權傾朝野,風頭無兩。

不過,這外人瞧着風光,身爲張家人卻知道這其中的滋味不是那麼好受。

我這個張氏皇后乃是張家長房的嫡長女,是齊晟後宮唯一生下公主的,現在又身懷六甲,怎麼看都是聖眷隆重。可張三姑娘卻是張家二房的嫡女,眼下成了楚王妃,而明眼人都知道,楚王和皇上不是一條心的。

一家的女兒嫁到了兩個陣營裡去,這樣一來,若是張家內部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大領導的話,那麼自個從內部就先分化了,誰還沒點私心?孩子怎麼也是自己生的貼心啊。

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挺佩服齊晟的,同時也打消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念頭。這小子從不做無用之功,做什麼都是有目的的,若是指着在他這棵大樹下躲雨,早晚會遭雷劈,還是想法自個搭個房子的好!

雲西那邊的戰事進行的挺順利,短短半年多時間,楊豫已是平定了雲西大部,看樣子明年春就能結束這場叛亂了。

朝堂上形勢一片大好,皇家裡也是喜事連連。

“大齡青年”楚王同志娶妻的熱鬧勁還沒過去,趙王府裡又傳出喜訊來,綠籬姑娘經過兩天一夜的辛苦,終於給趙王添了一個大胖小子。

趙王很是興奮,向太皇太后來報喜的時候臉上還都是傻樂,一邊說一邊比劃着:“足有這麼大,一抱都墜手,小臉蛋子胖得把眼睛都擠成兩條縫了!”

太皇太后高興壞了,一個勁地念叨“綠籬是個好丫頭”。

我一聽孩子這麼大,卻很是同情綠籬,忙叫了寫意帶了大包的補品去探望產婦。

寫意回來卻說產婦面色紅潤,精神極好,還特意把孩子抱出來給她看,小聲地說道:“就這樣的孩子,打死江氏她都生不出來!”

聽了這話,我就知道自己是淡吃蘿蔔閒操心了,只要有江氏在一天,綠籬就會一直鬥志昂揚,別說只生一個,就是生一雙,有她那如虹般的氣勢,怕是也不在話下。

只是有一點我十分不明白,綠籬與江氏哪來的這麼大的仇呢?

皇家這一年進人又添丁,年節過得很是熱鬧。

元宵節家宴的時候,我身子已是十分笨重了,只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齊晟見我這樣,便向太皇太后與宋太后請了辭,親自扶了我回興聖宮。

因是十五,天氣又晴朗,天空中一輪明月照的四下裡一片亮堂,連燈籠都用不着打。我走了兩步就想着偷懶,與齊晟商量道:“能不能用步輦?”

齊晟用手臂幫我撐着腰,笑道:“少發懶,吳嬤嬤交待了的,要你多走路。”

沒法子,我嘆了口氣,只能挺着肚子繼續往前晃悠。又走了一會兒,見後面的宮女內侍等人都遠遠地綴在後面,便輕聲問齊晟道:“什麼時候動楚王?”

齊晟聞言沉默片刻,答道:“待楊豫從雲西回來。”

我稍一思量就明白了齊晟的打算,楊豫那樣的大將,哪怕是手上沒了兵權,也是不能掉以輕心的,不如就放在自己身邊上還讓人放心一些。

齊晟停了停,忽地說道:“你……別胡亂尋思。”

我淡定地點了點頭,心中卻在哀嚎,眼瞅着就要風起雲涌風雲際會了,我能不多想嗎?哎?對了,“風雲際會”這詞能在這用嗎?

二月裡,綠籬做足了月子,抱着孩子進宮來問安,從太皇太后那裡出來後就直接來了我的宮裡,先叫乳孃抱着小娃娃給我看了看,然後趁着寫意帶着乳孃去後殿給小娃娃餵奶,我跟前沒人的功夫,與我悄悄說道:“奴婢已經叫人去查過了,皇上之前倒是也近了那幾個人的身,事後也不曾賜過避子湯,只是不知道爲何一直不見她們有孕。”

我聽了心中越發地疑惑起來,按理說偶爾有塊地不好,沒有什麼收成也是正常之事,可連着這麼多塊地都光溜溜的連棵草都不長,那就不正常了。

那邊綠籬臉上露出些失望之色,低聲說道:“之前奴婢還想着是不是皇上心中有娘娘,所以在別處只是做個樣子,沒想着到是真的都沾過身了的。”

我聽了這話不由得笑了。齊晟怎麼說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人家黃氏幾個又是他名正言順的嬪妃,進這後宮就是爲了給他提供服務的,憑什麼叫人家一塊耗着啊。

這多不人道啊!

綠籬觀察了一下我的臉色,又給我出主意道:“娘娘,不如咱們趁着這個機會,偷偷給黃氏幾個灌一碗紅花,徹底絕了後患得了。反正她們之前就一直不生,就算以後不生也不會怨到咱們頭上來。”

她說得是一臉輕鬆,我卻聽得是心驚膽戰,若不是眼下身子實在太笨重了,怕是都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綠籬啊綠籬,你說你一都做母親的人了,怎麼還能歹毒地這麼心安理得呢?

我忙上前捂了她嘴,急道:“你快省省吧!斷人子孫是要損陰德的!”

話剛說完,齊晟卻是從外面進來了。

綠籬嚇得立刻站起身來,垂着頭給齊晟行了個禮,怯怯地叫道:“皇上。”

齊晟冷淡地瞥了綠籬一眼,連理都沒理,直接問我道:“人呢?身邊怎麼連個伺候的也沒有?”

這正合計着給人灌紅花呢,怎麼可能還叫人在一旁伺候着。

我看齊晟臉色不太好,只得解釋道:“葳兒非吵着要看小弟弟,我嫌她鬧,就叫她們帶着兩孩子去後殿玩去了。”

齊晟聞言只淡淡地點了點頭。

綠籬小心翼翼地瞥了齊晟一眼,忙又屈膝行了個禮,說道:“臣妾出來時間久了,得回去了,先告辭了。”

說完連自己的孩子都忘了,只顧着低頭沿着牆角往外溜。

我哭笑不得,忙出聲喚住了她,提醒她帶着後殿的孩子一同回去。

直到綠籬帶着孩子走了,齊晟臉色仍是不好,我無奈地看着他,勸道:“綠籬不過一個小姑娘,你一個大男人,至於和她一般見識嗎?”

齊晟劍眉微鎖,默默看我半晌,問我道:“你還記得那年在張家園子裡醉酒那次嗎?”

“記得啊。”我點了點頭,不就是第一次和齊晟酒後亂性那次嘛。

看我答得隨意,齊晟臉色更黑,又問道:“那你可還記得醉酒後說了一句什麼?”

既然是醉了酒,那醉話一定少說不了的,我這回認真想了想,也不記起來他問得是哪一句了,只得誠實地搖了搖頭。

齊晟黑着臉,咬牙切齒地說道:“你說……綠籬,還是咱們倆……睡了吧。”

這句話聽得我一愣,待反應過來,我的嘴已是下意識地半張着,合不上了。

齊晟冷着眉眼走到我身前,想伸手摟我的腰,可我的腰實在太粗了些,他一雙手已經環不住了,最後只能一隻手扶在我的腰側,另隻手上來輕擡了我的下巴,冷哼了一聲,問道:“你說,我沒殺了綠籬,是不是已經夠便宜她了?”

“便宜,的確是太便宜她了。”我怔怔地答道,然後又急忙舉起手來指天發誓:“皇上,我和綠籬之間絕對清清白白的,她那小身板比江氏強得有限,就算我是男人,我喜歡的也是黃氏那樣的。你也都睡過的,還能不知道這其中的分別?那有料的睡起來多舒服……”

齊晟額角的青筋又歡快地跳了起來,擡着我下巴的手往下滑了滑,虛虛地落在了我的頸間,恨恨說道:“張芃芃,我真想掐死你!”

一進三月,興聖宮裡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各宮大佬又開始往我宮裡派穩婆,一看來人都挺熟悉,竟然還是上次我生葳兒時用過的。我樂了,心道這倒是好,人熟好辦事啊,別的且不說,就是湊一起打馬吊也順手啊,都熟悉牌風的。

齊晟這回比較爽快,叫人收拾了一下大明宮裡的辦公物品,直接搬進了興聖宮。

我瞅着江氏沒一塊跟過來,忍不住問他道:“用不用把江氏調過來伺候你?好歹也是用熟了的。”

齊晟輕蔑地瞥了我一眼,“我現在不和你一般見識。”

葳兒“咚咚咚”地從後殿跑了過來,撲到了齊晟懷裡,叫道:“父皇!”

齊晟將她舉了起來,叫她坐在自己臂彎裡,眉眼帶笑地問她:“今天聽母后話了嗎?”

葳兒努力地點頭,然後轉頭指着我的肚子大喊:“弟弟,弟弟。”

齊晟更高興,用額頭去頂女兒,笑着問:“葳兒想要弟弟?”

葳兒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仍是點頭,嘴裡不停地叫:“弟弟,弟弟。”

寫意在一旁就笑着湊趣,說道:“小孩子的話最準了,娘娘這回一定會生個小殿下。”

快拉倒吧,一歲半的孩子,知道個屁的弟弟妹妹啊,還不是你們教的。

我不屑地瞥了瞥嘴,撐着腰站起身來,拉着葳兒的手問:“葳兒想要妹妹還是弟弟?”

葳兒叫:“弟弟,弟弟。”

我又換了種問法:“葳兒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葳兒又毫不猶豫地叫:“妹妹,妹妹。”

我不屑地看向齊晟,“哪,看到了吧?她哪裡懂什麼弟弟妹妹,她只會重複你後面兩個字而已。”

齊晟看看我,又看看懷裡的女兒,忽地失笑出聲,親了親葳兒的臉蛋,又出其不意地湊過來在我臉上啄了一口,低聲笑道:“弟弟妹妹都好,又不着急,一個個慢慢來。”

我一愣,邊上的寫意卻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怕我惱,忙使勁地低下了頭。

齊晟將手上的葳兒交到乳孃懷裡,轉過身來扶着我往牀邊走,問:“這兩日小傢伙踢騰得可還厲害?”

我搖了搖頭,最近肚子明顯往下走,裡面的小娃娃也消停了不少,照吳嬤嬤的說法是左右不過這幾天的功夫了。

果然,三月十二夜裡,我的肚子忽地就發作起來。

齊晟就睡在我身邊,最先驚醒過來,忙湊上前急聲問我道:“怎麼了?”

我先將最初的陣痛忍了過去,這才淡定地與他說道:“可能是要生了。”

齊晟怔了一怔,然後立刻就不淡定了,連衣服也顧不得披,一下子竄到了牀下,扯着嗓子叫道:“來人,來人!”

這一來人不要緊,殿內呼啦啦就涌進了一羣的人來。

幾個穩婆早就是全天候待命的,上前給我簡單地看了看,吩咐宮女將我往產室裡扶。結果宮女們剛圍上來,還不及伸手,卻被齊晟三兩下都給扒拉開了。他從牀上一把抄起了我,直接將我往產室裡抱。

我生怕他一緊張再失手摔了我,嚇得忙摟緊了他的脖子,安撫他道:“別緊張,別緊張,先生不出來呢,再說貨在我肚子裡,你再着急也沒用。”

誰想齊晟卻不領情,很是惱怒地橫了我一眼。

產室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齊晟剛把我在產牀上放下了,就被穩婆請了出去。臨走前,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用着自以爲鎮定的語氣與我說道:“別怕,我會一直在外面守着你。”

他那裡說的煽情,我不好繼續無動於衷,只得也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有你在,我不怕。”

齊晟得了我這樣一句話,終於鬆了我的手,心滿意足地出去了。

說實話,看着他寬闊堅實的背影消失在殿門之外,我心裡竟然還真有那麼點悸動,不過還沒來得及咂摸咂摸這滋味,腹部又是一陣抽痛襲來,於是,我也就顧不上體會這感覺到底是心悸還驚悸了。

不過,生孩子這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就比生葳兒的時候快了不少,就連中間的加餐都比上次少了一頓。

第二天正午時分,我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六斤九兩的男嬰,母子平安。

穩婆將孩子抱出去給齊晟看,齊晟很是高興,重重賞賜了興聖宮裡的所有工作人員,就連太皇太后派過來問信的小內侍都得了十兩銀子。

我人還躺在產牀上,聞言恨恨地拍了拍牀板。這廝太不會過日子,眨眼工夫就送出去了幾千兩白花花的雪花銀,真是一敗家爺們!

寫意過來給我掖了掖了被角,輕聲勸道:“娘娘,合上眼眯一會兒吧。”

折騰了這半日,我身上早已是又累又乏,可我卻仍是堅持着搖了搖頭,吩咐她道:“你叫人把孩子抱進來給我瞧瞧。”

寫意應聲而去,片刻之後卻是齊晟抱了孩子進來。見我看他,他的嘴角上綻開一個極明亮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放到了我的懷裡,輕笑道:“看看,是不是像我的地方更多?都說像我呢。”

他那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叫我很看不過眼,不過就是大夥的恭維話罷了,他倒是當真了。

小燕子剛被乾隆認了女兒的時候,令妃那一夥子人還說小燕子和乾隆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呢!可結果呢?小燕子和乾隆有半毛錢的關係嗎?白白叫人家小燕子她娘擔了虛名。

齊晟伸出手指輕輕地碰觸小娃娃的臉蛋,忽地低聲說道:“齊灝,就叫齊灝。”

我這裡聽得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是哪個字,齊晟那裡已是拉了我一隻手過去,用手指在我掌心裡慢慢地寫着這個“灝”字。

他用的力道很輕,就像是情人之間的呢喃,指尖若即若離地從掌心劃過,每一下都彷彿撓在了人的心尖上,叫人心裡也跟着癢癢的。偏他自己面色端凝,一筆一劃的,寫得極是認真。

好半晌,他才寫完了這個字,然後擡眼看我,問道:“好麼?”

手掌心裡還留着麻麻癢癢的觸感,我有些愣愣的,聽他問才反應過來,心想虧得這孩子不用去參加什麼考試,否則你這裡寫一個名字,人家都做完兩道選擇題了,鐵定栽倒在起跑線上了。

齊晟還在看着我,我說道:“我還以爲你還得在草木茂盛的道上一直走到黑呢。”

他微微挑眉,一雙眸子隱含笑意,亮晶晶地,清亮無比,“你也知道‘葳’字的意思?”

多新鮮啊,就算我不知道,還不興我查字典嗎?

我下意識地撇了撇嘴,齊晟卻是笑了,叫乳孃把新鮮出爐的齊灝小朋友抱走了,然後仔細地扶着我躺下了,柔聲說道:“你好好睡一覺吧。”

我立刻從諫如流地點了點頭。這就好比辛苦加班趕了個通宵,工作終於圓滿完成了,不管多困多累,也熬到大老闆來慰問過了,是時候爬牀上補覺去了。

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齊晟不在殿內,說是雲西那邊又來了人,他不方便在我宮裡接見外臣,又回大明宮去了。

我琢磨了一琢磨,乾脆就打着方便齊晟處理政事的旗號,叫人把他的東西都收拾了收拾,打包送大明宮去了。

寫意苦勸我:“娘娘這是何必呢,別人求這樣的恩寵還求不來呢,娘娘何苦要把皇上往外推。”

針對她這種小言情的調調,我再一次對她進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義正言辭地指出我是皇后,後宮之主,首先自己就不能壞了規矩。生產前齊晟長住在我宮裡是情有可原,還可以往帝后情深上靠一靠,可這都生產後了,再靠就靠過線了,成皇后專寵了,又該給御史們找麻煩了。

什麼事情都是過猶不及,我得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風格,堅定不移地走職業皇后的路線。

再者說,身爲皇后,皇帝的敬重比寵愛更有用,也更能長久。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沒和寫意說,那就是我自己做月子都快要做崩潰了,若是扯着一個齊晟在身邊,兩人非得一塊產後抑鬱了不可!

東西搬入大明宮後,齊晟那裡倒是沒有什麼反應,很是平靜地在大明宮住下了,夜裡還召了王昭容去侍寢。

這事在宮裡引起了極大的反應,消息也光速一般傳播着,估摸着那邊王昭容也就剛上了齊晟的龍牀,這邊消息已是傳到了興聖宮。

我一直認爲後宮女人這種把焦點都放在齊晟下半身的做法不可取,要知道男人上半身和下半身向來就是兄弟的關係,親密無間,卻從不隸屬。

可惜女人們從來想不明白這點子事兒。

於是,我這坐月子的還沒抑鬱呢,寫意這伺候月子的卻先憂鬱了。

我其實挺明白她這種小姑娘的心思,她一直期冀着能在我與齊晟的身上看到一個“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愛情童話,來滿足她少女心中的粉紅色夢想。

寫意,還有以前的綠籬,後宮中有很多這樣年紀輕輕充滿幻想的女孩子。她們聰慧,卻又稚嫩,總是幻想着這世間能有一份最真摯的感情,會有一個男人可以愛一個女子如生命。

哪怕這個女子不是她們自己,哪怕她們只是這份感情中的一個看客,可她們依舊會被深深地感動。然後,用這份感動支撐着自己的情感,在這個吞噬着女子青春與血肉的後宮中一日日熬下去。

可生活從來都不是童話。

就這樣胡亂尋思着,我忽地就覺得自己現在太矯情了,連心理活動都要用這麼文藝小清新起來了。我不由得嘆息了一聲,暗道這孩子生多了果然沒有半點好處。

“要不得,要不得啊……”我自言自語地念叨了兩遍,翻了個身過去繼續睡我的塌心覺。

睡到半夜,半夢半醒間就覺得身後有個人貼了過來,將我摟進了他的懷裡,緩緩收緊。

後宮裡,估計也就有皇帝敢在這個時候爬皇后的牀。

我心裡倒沒覺得害怕,只微微有點詫異,眼皮又沉重,也懶得回頭,只迷迷糊糊地問他:“怎麼這回子過來了?王氏呢?”

身後的齊晟沒有說話,卻把下巴輕輕地擱在了我的肩上。

我一半大腦還在睡夢中,口齒不清地嘟囔:“這樣不好,哪有睡一半跑的,快回去吧。”

齊晟一陣沉默,忽地低聲說道:“沒意思……挺沒意思的。”

我困的暈沉,也沒多想,隨口就說道:“沒意思就換人,實在不行再選些新人……”

話未說完,就覺得攏在我腰間的手臂懲罰性地又緊了緊。

他這樣一勒,總算把我的睡意勒走了幾分。

我就覺得自己這皇后做得真特麼不容易啊,平日裡勞心勞神不說,辛辛苦苦生個孩子,連個產假都休不安生。我調整了一下表情,回過頭去,鄭重問他道:“會不會是最近壓力太大了?不行就叫太醫給看看,吃幾服藥。”

齊晟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惱怒之意,“張芃芃,你非得氣我是不是?”

我很識時務地閉了嘴,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鬆一些,然後自動自覺地在他懷裡找了一個比較舒適的位置,“睡吧,我這還坐月子呢!”

齊晟沒再說話,卻是低低地嘆了口氣,過了半晌後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想動手了。”

我強忍着沒讓自己的身體表現出僵滯等狀況,又緩了片刻,覺得自己可以完全操作聲線的時候,這才平靜地說道:“動吧,只要別扣謀逆的罪名就好。”

一旦和謀逆扯上關係,那就是牽連廣泛,落頭無數。

齊晟沉默良久,輕聲答道:“好。”

五月初,楊豫率軍大破雲西叛軍主力,獲其雲西王、妃、世子、郡主以下三十餘人,並寶璽、符敕金牌、金銀印諸物,至此,雲西完全併入南夏版圖。捷報傳至盛都,舉國歡呼,齊晟封楊豫爲平西侯,並在在其諭中,讚譽楊豫可比麥帥。

八月,楊豫奉命回京,齊晟賜其良田千頃,黃金美眷無數,連皇家在翠山的一個莊子都賜給了他。一時間,楊氏一族在盛都炙手可熱,身爲楊豫幼子的楊嚴也跟着水漲船高,年紀輕輕就被封了侯。

楊嚴行事越發地驕縱猖狂起來,竟明目張膽地來興聖宮看我。

我現在已是徹底淪落成了家庭婦女,到哪裡去都是懷裡抱着一個齊灝,手裡扯着一個齊葳,就差肚子裡再揣着一個了。

楊嚴很是不屑地看我,譏笑:“你還能混得更沒出息一點嗎?”

我沒搭理他的挑釁,徑直走到了院中的樹蔭下坐下,先叫乳母領走了齊葳,又吩咐寫意去給沏茶,然後一邊逗弄着懷裡的齊灝,隨意地問楊嚴道:“你怎麼想起來我這裡了?”

楊嚴挑眉,“若是不來,這場戲怎麼會真?他又怎麼會信我楊家猶不知大難臨頭!”

瞅着他原本一沒心沒肺、時時犯二的少年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個句句帶刺的憤青,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默了一默,才問道:“最近過得如何?”

楊嚴斜着個眼睛看我,似笑非笑地問道:“難道你不知道我現在是盛都最搶手的單身漢嗎?我家裡的門檻都要被媒人踩壞了。”

見他如此,我心裡也不禁有些悲哀,外人瞧着熱鬧,可眼下的熱鬧不過是齊晟故意製造的一個假象,很快,這一切都要以一種慘烈的形式破滅在世人面前。

最殘酷的是楊家人明知道前面就是萬丈深淵,卻不得不繼續走下去。

楊嚴仰起了頭,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樹頭仍茂盛着枝葉,似自言自語地問道:“你說這樣做對嗎?拿着我楊家上下十幾口人的性命去賭一個口頭的約定。”

我想了想,答道:“礙着麥帥的聲望,他也不敢傷你們的性命。而且,別忘了還有我呢,總不能叫你們家死人的。”

“你?”楊嚴諷刺地勾了勾嘴角,“就憑你一個接一個地給齊晟生孩子?”

我拿眼瞪他,這不才生了倆嘛,什麼叫一個接一個地生?

楊嚴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有的時候我真的不懂你們,你,九哥,還有我爹,尤其是九哥和我爹,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拿身家性命去賭這樣危險的一個局,若換做了是我,我寧可玉石同碎,拼死一搏,也不會這樣委曲求全。”

我看着他那張年輕而張揚的面容,低低地嘆了口氣,“其實,他們也選擇了拼死一搏,只不過是另外一種形式罷了。先置之死地而後生。”

楊嚴聽了卻是冷哼了一聲,說道:“若我不先發制人,終必爲人所制,置之死地而後,等死耳,不如速發難。”

那邊寫意已是端了茶水過來,恭敬地把茶杯放到了楊嚴的手邊。

我瞄了一眼寫意,心中忽然起意,便笑問他道:“你說現在很多給你說媒的?”

楊嚴點了點頭,“挺多。”

我又問:“可有中意的?”

楊嚴搖了搖頭。

我便指着侍立在一旁的寫意,笑着問他:“你看我身邊這個丫頭怎麼樣?”

楊嚴臉皮厚得出名,聞言竟然真的擡頭去細細打量寫意,一下子把寫意瞧得又羞又窘,使勁地低垂着頭,恨不得能咬上自己胸脯子一口。

偏楊嚴打量完了,還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答我道:“挺好。”

寫意羞得連耳朵都是紅的了,再待不住了,匆匆衝我曲了曲膝,躲流氓一般倉惶地退了下去。

楊嚴看着寫意的背影,嘴角勾了勾露出一絲譏誚,然後又轉頭看我,問道:“你說我現在是不是真該娶個媳婦了?到時候事發的時候,也能多拉一家子進來,人多熱鬧啊!”

我笑了笑,“行,你現在看着哪個不順眼,你就去娶他的閨女好了。”

楊嚴嘿嘿冷笑一聲,說道:“那我最該娶的就是你的瑋元公主了!”

瑋元公主是葳兒的封號,只聽這名字的寓意就知道她在齊晟心中的地位。

我自認爲開明的家長,一直覺得年齡不是問題,更別說我自己這裡連性別跨過去了。聽他這樣說也不覺得惱怒,只隨意地聳了聳肩膀,答道:“無所謂,只要你能堅持鍛鍊身體,保持身心健康,待二十年後葳兒若是願意嫁你,我是不會棒打鴛鴦的。反正丈母孃看女婿,總是越看越好的。”

說完了就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

楊嚴被我噎住了,一張俊臉跟調色板似的,先是漸漸憋得通紅,然後轉青,最終終於變成了白,怒道:“你這樣的母親,真是少見!”

我笑了笑,高聲招呼宮女過來給楊嚴換茶水。

趁着宮女還沒過來,楊嚴從矮凳上站了起來,彈了彈自己的袍角,用陰森森的語氣威脅我道:“你也是知道我的手段的,我盼你守諾,否則,我定然不會放過你。”

我頭也沒擡,只用腿顛着懷裡的齊灝,嘲道:“什麼手段?上樹的還是爬牆的?”

“你!”楊嚴想發火,卻又忍下了,彎下腰來歪着頭瞅着我,臉上已是恢復了笑嘻嘻的神態,道:“我就把你從這宮裡偷出去,再丟進宛江裡,叫你順着江水漂上百八十里。”

我就想起那次在宛江落水的事情來,忍不住輕輕地打了一個冷戰。

楊嚴覺得自己總算是找回了場子,哈哈大笑了兩聲,揚長而去。

十月,正當楊家在盛都風頭正盛的時候,有御史參楊豫驕傲自滿,蓄養莊奴,搶佔民田,欺壓百姓,暴虐兇橫。齊晟一連壓下了十幾道摺子,沒想到不僅沒把此事壓下去,反而引起了御史們的強烈反彈。

十月十一,最早彈劾楊豫的兩名御史突然在家中被殺,此案立時震驚了朝廷內外。十月十三,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帶領着手下百十號兄弟,浩浩蕩蕩地來到了大明宮含元殿外,一撩袍角齊刷刷地跪在了大明宮宣政殿外,要求齊晟徹查此案。

迫於文官體系的壓力,齊晟只得命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會審此案。

這一審可不要緊,非但條條線索都直指平西侯楊豫是殺人泄憤的幕後黑手,更是將楊豫之前在軍中的不法行徑都扯了出來,貪墨軍餉,擅自罷免、提拔軍官,獨斷專行……罪名越加越多,很快,就又順着線索摸到了和楊豫幼子來往密切的楚王身上。緊接着,就連楚王的岳家靖陽張翎都受到了牽連了進去。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都有些傻了,大夥雖然誰也沒說,可心裡都明白這根線若是再繼續搗下去,後面就該是兵部尚書張放。而張放的兩個女兒,一個嫁入了軍中另一巨頭賀家,另外一個則嫁給了當朝皇帝齊晟。

除非大夥有心把我這個皇后連根拔起,否則,這事是真不能再往下查下去了。

估摸着都察院那幫子御史們最初跪宮的時候也沒想到此事會發展到如此地步,一下子把軍中三大家都扯了一個齊全,再算上我這個皇后,好嘛,打一桌麻將正好,連楚王都沒上桌的資格,只能在一旁幫着看牌。

據說都察院左都御史急得嘴上都長泡了,大理寺卿比他也強不了多少,每天一梳頭都大把大把地掉頭髮,眼瞅着就要成半禿了。

綠籬進來和我說這些的時候,神情雖看着輕鬆,可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卻暴露了她內心的緊張。到後面可能自己也覺得這樣強顏歡笑實在辛苦,索性沉了臉,有些焦躁地問我道:“娘娘,皇上會不會藉着這事徹底把家裡打壓下去?若是一扣上謀反的帽子,非但家裡人都要死,就連娘娘也要受到牽連。”

我懶洋洋地半躺在寢殿的軟榻上,漫不經心地答道:“他現在又不想廢后,不會往謀反上扯的。”

只要不是謀反的罪名,那麼這場看似震天撼地的大案最後只能落得個雷聲大雨點小。

楊豫乃是麥帥長子,就是瞧着成祖的面子,齊晟也不敢殺麥帥後人。所以,楊家是無事的。

茅廁君是齊晟的親兄弟,宋太后的獨子,他若是敢殺茅廁君,宋太后就能去大明宮的含元殿上吊去,更別說宋太后手中還攥着先帝留下來的不許齊晟殘害手足遺詔。如此一來,茅廁君也是死不得的。

剩下的就是被牽連的張家了,張家有我這個生育了齊晟嫡長子的皇后,若齊晟不想廢后的話,他也不能打殺張家。

掰着手指頭這麼一算,覺得齊晟其實也挺憋氣的,這麼多心腹大患好容易一網都抄了進去,卻礙於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一個也殺不得。

有的時候我就會想,若我是齊晟,我會怎麼辦。

估摸着我沒齊晟這個忍功,也不會像他考慮這麼多,十有j□j會一咬牙,心一橫,徹底解決了這些心腹大患,管他什麼麥帥不麥帥,去他大爺的孝道遺詔,都先滅了再說!

果然,案子查到張翎身上便停了下來。

三司會審之後將奏報呈給了齊晟,滿篇子的罪狀大大小小琳琅滿目,就連張翎部將強娶了個寡婦都提到了,唯獨不見“謀逆”兩字。

案子查完了,剩下的就是怎麼判了。

楊豫雖有人命在身,可他也有軍功,最後判了個削爵奪券,一家子給遷去了嶺南。

茅廁君由楚王降爲郡王,罰了三年的薪俸。

至於張翎那裡,更好說了,直接從軍中開除,永不起復。

這個結果,雖然比茅廁君預料的壞了許多些,不過倒也算是沒偏離了大方向。這一番折騰,直到來年三月,這場轟轟烈烈的“御史被殺案”才落下了帷幕。

三月十二便是齊灝的一週歲生日。

由於之前的“御史被殺案”牽連太廣,朝中有事沒事的大臣都跟着打了小半年的官司,齊晟自己好像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想着藉着這個機會緩和一下朝中的氣氛,便下了旨意要大辦皇長子的生日。

我其實是很喜歡這種熱鬧的,可礙於皇后的名聲,卻又不得不故作賢良地去大明宮勸齊晟要節儉,萬萬不能大操大辦齊灝的生日宴。

齊晟正站在書案前臨帖,聞言只擡眼瞟了我一眼,問:“你真這樣想?”

我一貫堅持“小事上要說大實話,大事上要扯小瞎話”的原則,聞言搖了搖頭,答道:“我也想辦的熱熱鬧鬧的,最好再來個大赦天下,叫大夥都知道灝兒在你心目中的地位。”

齊晟輕輕地嗤笑了一聲,“這不就得了。”

我也跟着打了個哈哈,主動地走到一旁幫他研磨,嬉笑道:“不都是爲了應付名聲嘛。我也就來這麼一趟,和你這麼一說,你聽就聽,不聽我更高興。”

齊晟停了筆,擡頭看我,過了一會兒後突然說道:“我想立灝兒爲太子。”

我聽了這話卻是真的心中一驚,想也不想地說道:“別,這事還是算了。”

齊晟仔細地打量我,問:“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我打算走以情動人的路線,正色道:“你也是做過十多年太子的,你還不知道做太子的滋味嗎?若說太子妃是天下最難做的,那麼太子就是天下第二難做的,何必叫灝兒去受這個苦。”

齊晟挑高了眉峰,“你覺得太子妃比太子還要難做?”

我對於他這種抓不住句子重點的行爲已經習慣如常了,也不理會,只是說道:“皇上眼下年青力壯,以後若是能遠酒色勤鍛鍊,早睡早起少勞心,估計再活個四五十年是不成問題的。”

這話估計還算中聽,齊晟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又說道:“那就是說若是現在立灝兒爲太子,他這個太子就要做到四五十歲,你可見過有哪個太子能熬得過四五十年?”

齊晟靜靜地看着我,不發一言。

“他現在還太小,不知道以後會長成什麼樣子,是不是真的有才能擔起這個江山。”我停了停,垂下了眼簾,才又繼續說下去,“而你又太年輕,以後還會有越來越多的兒子,也許就會有一個比灝兒更得你的喜愛,到時候,你要怎麼辦?你又要灝兒怎麼辦?”

齊晟還是不說話,我沒看他,也不知道他此刻會是個什麼表情,只能揣測着他的心思,然後又低聲說道:“皇家裡,父子相忌手足相殘的事從來都不少,我的前半生已經見識過了,後半生不想再看到這些。”

過了許久,才聽得齊晟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了。”

果然,齊灝的週歲生日雖然辦的風光,卻沒有提及儲君之事。其後沒幾天,我再去大明宮的時候,就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一向堅守崗位任勞任怨風雨不誤十幾個月如一日的小江同學竟然不見了。

小內侍湊在我身邊,十分恭敬地彎着腰,小聲說道:“是皇上叫人送走的,奴婢也不知道到底把蘇姑娘送去了哪裡。”

這個小道消息叫我很是吃驚,忍不住問道:“好好的,怎麼就送走了呢?還回來嗎?”

小內侍小心地瞄着我的面色,說道:“奴婢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要不皇后娘娘問一下皇上?”

我問?我有什麼立場問?人家江氏又不是編制內的,薪水從不在我這裡領。再說我能怎麼問?問江氏這是臨時休假還是長期內退?有補償金沒?以後還給交三險一金嗎?

一旁的小內侍還用眼角瞄着我,我隨意點了點頭,待見到齊晟的時候,卻裝作不知道這事一般,提也沒提。

齊晟也沒提這件事,只是說道:“灝兒以後漸漸大了,不能叫他長於婦人之手,從明日起,每日裡你都帶他過來,我要親自教養他。”

齊晟這種“教育要從娃娃抓起”的想法是好的,可做法卻有些叫人不敢苟同,人家上個幼兒園還得滿了三週歲才收呢,你就叫一個剛滿週歲的小娃娃每日裡過來學習政務?

我有些哭笑不得,可他說的十分認真,不帶絲毫玩笑模樣,只能點頭應下了。

第二日,齊晟果真就派了小內侍來興聖宮催我。我沒法子,只能硬着頭皮抱着齊灝去大明宮點卯。

齊晟接見朝臣的時候,我就抱着孩子在屏風後聽着。他批閱奏摺的時候,我抱着孩子在御榻上坐着陪着。

剛開始的時候,齊灝不熟悉這個環境,表現的十分乖巧,就老實地在我懷裡坐着。可沒兩天,他就再不肯老實地坐在我懷裡了,非要擰着小身子下來,然後踉踉蹌蹌地往屏風外面跑。

齊晟正在外面聽吏部、戶部的幾位官員奏事,我哪裡敢叫他跑出去,只能拎着他的衣領把他扯了回來。誰知這下可惹了大禍了,齊灝瞪了我片刻,委屈地撇了撇嘴巴,下一秒就放聲大哭起來。

我這裡怎麼哄也哄不住,正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用手去堵他的嘴的時候,齊晟就從屏風前繞了過來,把他抱了出去,一面放在膝上輕聲地哄着,一面神色自如地吩咐戶部尚書接着說。

我還坐在屏風後,外面衆人是什麼表情看不真切,不過戶部尚書說話明顯不像剛纔那麼順溜了。

再後來,事情就漸漸變成了齊晟抱着孩子在屏風外接見朝臣,我獨自一人在屏風後認真聽講。頭兩回的時候,朝臣們還都有些驚愕,漸漸地,也就都淡定了。

這般月餘的時間過去,齊灝長沒長見識我不知道,我卻是把朝中一些事務都聽熟了。齊晟偶爾犯懶的時候,我都幫着他念摺子了。雖然斷句還是不太利索,不過齊晟大都能聽明白,然後閉着眼念出批覆來。

我就手抓毛筆,在紙條上歪歪扭扭地記下來,然後夾入奏摺裡,等着齊晟自己再謄一遍。

齊晟第一次看到我寫的字時候,半晌沒說話,然後指着紙條面無表情地問我:“你這是寫得什麼?”

我一時不知道他是嘲笑我字寫的爛,還是不認識這些簡筆字,想了想,才答道:“這叫簡筆字,是你們用的繁體字的簡化體,你不覺得這樣的字更簡單易學嗎?”

齊晟仔細地看了看我寫的字,不置可否,卻是說道:“以後別寫這樣的字,叫人看到了不好。”

我點頭應了,可等下一次寫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就寫了簡體字。

如此幾次,齊晟便怒了,也不在軟榻上躺着了,起身走到我身邊親自監督着我。

我抓着毛筆立在那裡,筆尖上的墨汁都滴下來了,也沒能寫出一個字來。

齊晟斜着眼瞥我,問:“怎麼了?”

我腦門子上都冒汗了,吭哧半天,十分不好意思地答道:“不會寫。”

齊晟納悶:“不會寫什麼?”

我摸了把汗,答:“繁體字,沒學過,不會。”

齊晟詫異地看着我:“你剛纔讀得時候不是都認識嗎?”

我答:“看着模樣都覺得眼熟,就蒙着唸了,秀才認字認半邊嘛!”

齊晟看着我,終於無語了。

從那以後,我就又多了一個活,齊晟坐着批摺子的時候,我就在一旁站着練大字。如此以來,我每日裡大部分時間都要待在大明宮,有的時候齊晟政務繁忙,我還要跟着一同加班到深夜,順便也就宿在大明宮了。

我初步算了一算,自己眼下除了擔着後宮大總管的差事,還幹着機要秘書與生活助理的活,時不時地還要陪一陪睡……我這也算是身兼數職了。

勞累之餘,我越發地思念起江氏來,想江同學可真是個有追求有最理想,踏實肯幹的好同志,她若是還在大明宮的話,齊晟許就不會這樣把我當牲口使了。

五月裡,來自江北的奏報忽地多了起來,大部分都是來自軍中。我隱約感覺到齊晟對北漠動手的時間快到了。

一日,我陪着他加班到了深夜,待又牀上和他做了一番體力活之後,這才趁其不備地說道:“我想回興聖宮。”

齊晟氣息還有些不穩,過了片刻才問道:“爲什麼?”

我用薄被掩住了胸口,擡起身來看他,答道:“因爲我是皇后啊,得統領六宮啊,整日裡待在前朝算什麼事?昨日裡黃氏與李氏因爲兩匹布吵起來了,想找我評理呢,結果被人攔在大明宮外愣是沒進來。兩人轉身又哭着去了太后那裡,這才把布分利索了。”

齊晟側着頭靜靜地看我,我毫不避讓地和他對視。

沒一會兒,我卻忍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推了推他,笑道:“練什麼對眼啊,帳子裡這麼黑,連個眼神都看不清,媚眼都白拋了!”

齊晟也悶聲笑了起來,將我拉倒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胸膛寬厚結實,因爲在笑而微微震動着,好一會兒,這震動才停了下來,又過了半晌,才聽得他低聲說道:“我要去打北漠,這是成祖的遺志。”

我身體不受控制地一僵,胸腔裡的心臟卻是激烈地跳動起來。爲了不被他察覺,我連忙用手撐着他的胸口,微微分開了兩人貼在一起的身體,澀着嗓子問他道:“你要親征?”

齊晟沒說話,卻把手掌輕輕地覆在我的背心處。

我的心臟跳得如同擂鼓,偏生身子不敢移動絲毫,只能任他溫熱乾燥的手掌貼在與我的心臟只隔了一層骨肉的地方。

昏暗之中,隱約地看到齊晟的嘴角好似輕輕地勾了勾,隨後緩緩說道:“別怕,萬一我回不來了,你就扶持着灝兒登基,正好全了你做太后的念頭。”

明明是玩笑似的語氣,可這短短十多個字,卻字字都似悶雷一般炸在了我的心頭上。我的心臟還沒出息地擂着鼓,大腦上的每一根弦卻都是繃成了鋼線一般,下意識地乾嚥了一口吐沫,就琢磨着得說出幾句什麼來好好表白我的忠心。

黑暗中,他的視線像是無形的利劍,簡直能直接洞穿人的靈魂。

我張了嘴半天也沒能出聲。

他說這話顯然不是臨時起意,那之前叫我大明宮陪他處理政務,算是試探,還是崗前培訓?

而他現在又需要我什麼樣的答案?

這樣思考着,激烈的心跳卻是漸漸地平復了下來,我鎮定地問道:“若是老九不服怎麼辦?”

齊晟輕巧巧地吐出一個字來:“殺。”

嗯,回答的真是一貫的言簡意賅啊!

我崇拜地看着他,驚歎道:“好主意!果然好主意!問題是……怎麼殺?”

齊晟又笑了,用手輕輕地撫着我後背,答道:“我幫你殺,在把權杖交給你之前,我會替你把杖柄上的棘刺都除了。”

我心中莫名地一驚,面上卻強撐着笑,輕鬆說道:“嗯,不過,你可別把整根權杖都給我打磨的光溜溜的,那樣抽別人也不疼了。”

齊晟想了想,點頭:“好。”

我覺得不管他信不信,這會子怎麼也得給他煽煽情纔好,於是便將頭埋進了他的懷裡,憋了半天氣後,啞聲問他道:“不能叫別人帶兵去嗎?”

齊晟的手順着我的脊背緩緩往上,摸了摸我的發頂,然後又用手指隨意地繞着我鬢角的一綹頭髮,輕聲答道:“沒有人比我更合適了。”

他說的倒是實話。

同成祖一輩的老帥們基本上都已經被閻君請去和花酒了,就是有那麼一兩個落下的,也都七老八十指望不上了。

子一輩裡,楊豫有帥才,卻不能用,張翎前一陣子剛被齊晟拉下了馬,剩下的薛家莫家之流,猛將倒是不少,但是卻都挑不起主帥的擔子。

至於孫子輩上,都還太年輕,大多是孔武有餘而謀智不足,又無資歷,更不敢用。

算來算去,倒還真是齊晟自己最合適。他幼習兵法,有很高的軍事天分,深得成祖喜愛,親自帶在身邊教養。爺孫倆閒暇之餘除了對着沙盤推演戰法之外,時不時地還要帶着人馬去西胡草原上實踐一把,很遭草原人民的痛恨。

直到後來先皇繼位,草原人民這才過上了安生日子。

先皇是個文化人,一心只想發展經濟文化,雖然礙着成祖的面子不得不立了齊晟爲太子,心中卻是不大瞧得上他這種好武的人。

齊晟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得父皇喜歡,索性也就不在他眼前討人嫌,經常自請去北疆巡邊,一年裡得有七八個月在江北各個軍營裡廝混,對江北,對北漠都熟悉無比。

他自己爲帥親征北漠,只要別犯趙括趙大哥的毛病,倒是比別人都合適些。

黑暗中,兩人就這麼靜靜地躺了一會,氣氛剛有點靜謐的味道,就聽齊晟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問我道:“捨不得我?”

這個問題一下子把我給難住了。

我若答“不捨得”吧,估計他會不信,可我若答“捨得”吧,估計他又得不高興。我左右思量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直接回答的好。

我從他懷裡擡起頭來,半真半假地說道:“我們兩個走到今天,連孩子都生倆了,若再說互不相干,那純屬矯情得找抽了。你對我有防備,我對你有戒心,這很正常。信任不是靠言詞來維繫的,日久見人心纔是正理。你要去親征,我不攔你,我會好好替你守着這盛都。你回來,我還接着給你做皇后。可若是你真回不來了,我也不說那些什麼同生共死假話糊弄你,我只會好好守着葳兒和灝兒,皇位能保則保,不能保我就放手,什麼都不如活着重要。”

齊晟聽了半晌無語,終哭笑不得地嘆道:“你就這麼沒有氣節?”

“氣節?”我笑了,故意衝他臉上吹了吹氣,“我要有那東西,早吊死八百回了,現在還能和你躺一張牀上?”

這一回,齊晟沒笑,只認真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後輕聲說道:“累了一天了,睡吧。”

我乖順地伏在他的懷中,心中卻在暗罵:睡個毛啊!今天晚上這麼刺激,大腦早興奮起來了,能睡着纔是怪!

過了沒一會兒,又聽得齊晟問道:“睡不着?”

我默了默,輕輕地“嗯”了一聲。

齊晟就笑道:“我也是,既然這樣,那就先別睡了,再來一次吧!”

話還未完,人已是翻身覆了上來。

最初時我沒多大興致,不過轉念一想若是他真的被茅廁君長留在了江北,我這裡少不得就要守寡,到時候就是再想睡個男人都不容易了。如此一想,我隨着也跟着熱情起來,兩人足足折騰到快天亮,這才睡下了。

五月裡,齊晟果然宣佈要北巡。

帝王巡邊本是大事,可由於成祖對北疆防務太過重視,三年兩頭就要跑一趟江北,以至於這事也沒人把它當作大事了。

到了先帝這一輩,他比較偏愛江南的靈山秀水,不太喜歡這種粗獷風格的“北疆雙騎一月遊”。無奈老爹留下來的規矩又不好破,苦捱了兩次之後靈機一動換了個方式,將北巡改成了皇帝出錢皇太子出力。

齊晟身爲皇太子,一共代帝北巡過三次,最後一次北巡時被趙王兄弟陰了一把,差點在宛江翻了船。

那個時候我還是太子妃張氏,白天先拉着楊嚴橫渡了大半個宛江,夜裡又拽着楚王齊翰漂了整整一個九曲峽,搞得我後來見着活水就發憷。

這回是齊晟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北巡,聲勢自是比以前做太子的時候大了不少。不過除了少數的幾個重臣知道他這次是借“北巡”之名行“親征”之事外,其餘的人只當齊晟又搞公費旅遊,都沒怎麼太在意,甚至還有御史抨擊齊晟北巡是勞民傷財之舉。

蒼蠅雖不咬人,可它煩人啊!

我將一沓子奏摺遞給齊晟看,問他:“就不能想個法子叫這夥子人閉嘴?”

齊晟隨手翻了翻就扔在了一邊,笑道:“他們叫他們的,你自管低着頭做自己的事就是了,管他們做什麼!”

這話說得真輕鬆啊,到時候你拍拍屁股打北漠去了,還得留下我在盛都跟着這麼一幫子混。

我擡眼很是真誠地看他,商量道:“要不你乾脆帶着他們和你一起去北邊吧,閒的時候還能有幾個嘮嗑的。”

齊晟撩着眼皮看了我一眼,不陰不陽地說道:“不行,我這回得帶得人太多,還是給你留下吧。”

我真心覺得這事只有“不想帶”,沒有“帶不了”,你連趙王與楚王都能一塊帶上了,還怕再多出幾輛馬車給御史們用嗎?

沒錯,這次“北巡”齊晟竟然命趙王和茅廁君一同侍駕。

最初聽得這個消息時,我還驚愕了那麼兩秒鐘,不過很快就理解了齊晟的用意。他對這兩個兄弟都不怎麼放心,與其留他們在盛都,還不如放自己身邊看着更放心一些。

臨行前,茅廁君終於逮到機會,突破重重阻礙與我在宋太后那裡見了面,拿了一張比真的還像真的聖旨給我看。

那是以齊晟的口氣寫得遺詔,也可以算是罪己詔,字裡行間感情充沛,文采斐然,用簡單精煉的文字,概括了一個皇帝因不聽羣臣勸阻執意北伐而最終導致自己身死疆場的“事實”。

這一句夠長吧?看着費勁吧?你還別抱怨,這比起我看的原版聖旨來,這都是簡化版的了,我好歹還給你加了個逗號呢。

也虧得我前陣子在齊晟的威壓之下苦練文言文,總算是將這份聖旨看懂了個七七八八。

聖旨的最後,齊晟將皇位傳給了皇長子齊灝。

茅廁君待我看完,將聖旨從我手裡抽了回去,淡淡一笑,說道:“爲安全計,這東西先放在太后這裡。若是江北不能成事,皇后只當自己從沒見過這樣一份東西。但若是江北成事了……”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目光沉靜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接道:“若是你那裡成事了,我就用此聖旨扶皇長子登基,然後命你與張放同朝輔政。不過,你也要多注意一下,莫要給北漠撿了便宜去,一旦他們趁機反撲過來,再要趕出去可就難了。”

茅廁君點了點頭,又鄭重說道:“我也是成祖子孫,定然不會叫韃子過靖陽的,也望皇后守諾。”

守諾這事吧,不能只看說的,得看做的。我沒說什麼,只對他扯了扯嘴角,然後便起身往外走。人剛走到門口,茅廁君又在後面喚住了我,等我回身看過去,他卻又不肯說話,只靜靜地看着我。

我問他:“還有事?”

茅廁君卻是淺淡地笑了笑,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最最受不得這種文藝小清新的範兒,只覺得牙都酸倒了半邊,忙轉身出去了,帶着宋太后送給我的兩個小美人回大明宮。

後殿裡,寫意剛指揮着宮女給齊葳和齊灝兩個小祖宗洗完了澡,不亞於剛打完一場水仗,連頭髮絲上都還滴着水珠,聽說我回來了,忙迎了出來,關切地問我道:“娘娘,沒事吧?”

她話問出了口,這纔看到我身後還跟着兩個面生的小美人,面上不覺露出些驚訝之色。

我向寫意簡單介紹了一下這兩個小美人,都是宋太后遠得不能再遠的遠房親戚,明面上說是派過來伺候皇帝和皇后,暗底下卻是希望我能給開個後門,把這個工作地點設定到齊晟的龍牀上。

寫意聽了直撇嘴,等人都走了,與我說道:“奴婢還當太后請娘娘過去有什麼事,原來又是安插狐媚子過來。要奴婢說娘娘也別和她們客氣,就把人留在宮裡伺候娘娘,看她們有沒有命活到皇上北巡迴來。”

那兩個小美人都是十五六歲年紀,正是嬌得跟花骨朵一般的年紀,只光看着就叫人賞心悅目,我倒是有心把她們留在自己身邊,可這人畢竟是太后送的,怎麼也得和齊晟說一聲纔是。

齊晟一聽太后又送了兩個遠房親戚過來,卻是劍眉微皺,說道:“也不知這太后哪裡來得這麼多孃家人,還沒完沒了了。”

我斂目不語,心中卻想這有什麼啊,要是放到現代,轉上幾轉都能叫你和非洲黑猩猩攀上親戚。這好歹還都是美人呢,你就知足吧。

齊晟瞥了我一眼,又問:“是兩個美人?”

我真心實意地答道:“確是美人,天生麗質,嬌俏可人。”

齊晟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試探地問道:“皇上這回北巡,要不要把她們帶在身邊解個悶?”

齊晟搖頭,“我去打仗,帶什麼女人!”

我暗中大鬆了口氣,面上卻是笑道:“也是,人家都說軍營裡不能進女人的,不然不吉利,這兩個就先留在宮裡吧。”

齊晟狐疑地看了我兩眼,眉頭微皺,想了想又說道:“算了,還是帶在我身邊吧,心裡更踏實些。”

皇帝開口,不敢不從,我老實地應了一聲“是”,心中卻是十分鄙視他這種反覆無常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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