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流月的心,突然微微地緊了緊。
想起周雲克說起他父皇時,那雙毫無溫情的沉冷鳳眸,她頭一次,真真切切地對他升起了某種心疼之情。
雖然那種男人的父愛,一點價值都沒有。
但對於當時只是個孩子的周雲克來說,也許還是渴望過這種父愛的。
“後來,我大哥的地位越來越高,他對陳家的不屑和厭惡,也越發不加掩飾。
爲了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勢,我大哥更是開始跟北地的各個武將之家聯姻,雲克他孃的情緒,也越發不穩定。
那時候的我,是真的很心疼雲克,他的爹不疼他,他的娘沒能力愛他,反觀景琛呢?除了他不是嫡子,又有哪一方面過得不如雲克?
也是年輕時掩蓋不了情緒吧,那時候的我很看不上尤家和景琛他娘,甚至常常和景琛他娘吵架,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我就是要護着無辜的雲克。”
長喜長公主說到這裡時,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過去的時光,眼角微揚,臉上甚至現出了幾分少女般的驕縱。
蘇流月忍不住笑了,想起周雲克先前跟她說過,姑姑何止在他在軍中時救過他的命?他小時候,若不是姑姑一直護着他,他可能也早就夭折了。
雖然後面,長喜長公主出嫁了,但長喜長公主自小便特立獨行,一直到二十多歲的時候,纔在周圍人的一再勸說下決定嫁人。
而那時候的周雲克,已是有八九歲的年紀了,也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長喜長公主說到這裡,突然靜默了片刻,沉沉地嘆了口氣,道:“但其實,即便是那時候的我,也隱隱約約察覺到了,雲克母子的悲劇源頭不是尤家和景琛他娘,而是我大哥。
是我大哥起了貪念,是我大哥沒守住本心,才造就了雲克母子的悲劇。
我知曉,雲克這些年,一直萬般忍讓他父皇,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爲我……”
長喜長公主顫抖着聲音,深吸一口氣,道:“然而,雲克是太小看他姑姑了,在家國大事面前,黎民百姓永遠應該擺在個人的私情之前。
我從來不認爲,我大哥適合坐上那個位置。
這個天下,本也不是他自己打下來的。
如今,是時候讓他回到他本來的位置上了……
作爲雲克的姑姑,我唯一的渴求是,若情況沒有到最糟糕的那一步,希望雲克能饒他父皇一命,好讓我……在閒暇時間,也能去看看我大哥,也好讓我,能給阿孃一個交代……
畢竟,他雖然不是一個好夫君,更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作爲大哥,還是足夠盡責的。
我年輕時能那般肆意妄爲,也是因爲大哥願意一直護着我……”
她話裡的“阿孃”,指的是宮裡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如今已是很老了,又因爲先前幾年的顛沛流離,這大半年,身體每況愈下。
蘇流月和周雲克大婚後,也只去拜見過她一回,雖然她那時候病得連牀都起不了了,也只與他們說了幾句話,但蘇流月還是能看出來,那是個性子很溫和直爽的老婦人。
蘇流月那天回到家後,便把長喜長公主的話一五一十地與周雲克說了。
周雲克那天,沉默了許久,最後,緊緊握着她的手啞聲道:“流月,有時候,其實我覺得上天已是很優待我了,否則,我怎麼會遇到姑姑,以及你呢?
雖然我也很想去看看姑姑,但這段時間形勢複雜,我不想把姑姑過多地牽扯進如今的局勢中。
就勞煩你,替我多去與姑姑說說話。”
蘇流月回憶着那天與周雲克的對話,暗暗嘆了口氣,把手中的筷子放下,道:“爾思,爾安,替我梳洗穿衣。”
爾思微微一愣,眉頭微蹙,“娘娘,你怎麼就吃這麼一點東西?”
那個魚,娘娘甚至只動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蘇流月無奈地道:“最近我實在沒什麼心思用膳,還有那個魚,讓後廚這段時間不要做給我了。”
爾安也有些憂心道:“娘娘,奴婢記得,你以前挺喜歡吃魚的啊……”
“也不是不喜歡,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這批魚的問題,我吃着有點味。”
蘇流月沒有多說,站了起來道:“我記得殿下今天早上說過,今日會回來用晚膳,時候不早了,我們要儘快出發去長公主府。”
蘇流月快速地梳洗打扮完,正要出門,然而,還沒走到大門口呢,就見到風起突然沉着一張臉快步走了過來。
蘇流月微愣,心裡頓時起了某種不詳的預感,他還沒走到面前就問:“風起,可是發生什麼了?”
風起平日裡雖然有些跳脫,但在發生大事的時候,還是很穩重的。
他行了個禮,道:“回稟娘娘,方纔宮裡傳來消息,說……被流放到東北大荒之地做苦役的一衆前朝罪犯,突然起事,短短三天時間裡,就佔領了東北的三個州。
而領頭的人是……前朝的鐘老將軍以及鍾家人。”
蘇流月眼眸微微一睜,雖然說不出的訝異,卻又莫名地有種,早有預料之感。
崔明遠寧願死扛着,看着自己的族人一個個被斬殺,也不願意說出十一皇子的所在,說明他還憋着一口氣,還指望着日後十一皇子能起事成功,讓崔家翻身。
這也說明了,崔家暗地裡還有着許多強而有力的同夥,崔明遠定是十分信任他們,纔會把自己最爲重要的外孫交了出去。
那個人不是崔家五少夫人的爹——如今在高州的舒老將軍,周雲克早就派了人把他徹頭徹尾地查了一遍,卻沒發現任何十一皇子的蹤跡。
而且,舒老將軍在高州駐軍所中雖然有一定的影響力,但因爲他一直在外駐軍,在前朝的將領中,其實說不上多有威望。
卻原來,崔明遠一直在等的人是鍾老將軍,是鍾家!
鍾家在前朝官員以及軍隊中的威望和影響力,是十個舒家都比不上的。
否則,當初也不會因爲一個鐘姑娘的死,就挑起了新舊朝權貴間的矛盾。
先前,蘇流月曾問過周雲克,鍾家可會有起事的可能。
周雲克卻幾乎是毫不思索地道:“鍾老將軍雖然對前朝十分忠誠,與我們抵抗到了最後一刻,但他同時也十分在乎這片江山與生活在這裡的百姓。
其實,先前的戰爭到了後期的時候,鍾老將軍麾下的軍隊一度消極抵抗,對我們只守不攻,堅決抵抗到最後一刻,是因着鍾老將軍對前朝的忠誠,只守不攻,是他對因爲戰火流離失所的百姓的憐憫。
鍾老將軍是我俘虜的,與鍾老將軍的那場仗,是我打過的最爲輕鬆的。
那一回,鍾老將軍護送着一批皇族想回到他們掌管下的州縣,卻不巧被我們發現了行蹤。
他以自己爲餌,讓他護送的皇族順利逃離,自己卻被俘虜了。
他被俘虜後,苦笑着與我說了一番話……”
周雲克說到這裡,淡淡一笑,笑容中滿是英雄惜英雄的可惜和遺憾,“但凡大燕的軍隊有一點可以打敗我們的軍隊的可能性,他都會死守到最後,努力讓這場戰爭在最短的時間內結束。
他其實深知前朝朝廷的腐敗和糜爛,但他依然無法放棄自己的國家。
以自身爲餌保護自己盡忠的皇族逃離,是他能爲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而且,他很慶幸,他最終是折在了我的手上,這樣,他至少可以放心,他手下的兵士,不會受到非人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