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上部

糖衣·上部(1)

大葉子路,是丁當的童年。

夏天,她穿着骯髒的揹帶褲,揹着骯髒的書包,從一羣男孩中間穿過。他們一起扯着嗓子喊:“大肥妞,小氣鬼,回家跟老婆親親嘴!”

然後,一起笑得七倒八歪。

小時候的丁當有些去不掉的嬰兒肥,尤其是一張臉,圓得可愛。有一次丁當被他們喊急了,操起一塊地上撿來的石頭就跟着那幫男孩追,追到其中瘦小的一個,丁當一石頭就敲了下去,血順着男孩的臉“譁”的一下流下來。

丁當當即嚇得臉發白,站在那裡雙腿發顫,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那男孩也嚇懵了,不知道痛,一分鐘後纔開始哇哇大哭。

“不許哭!”有個高個男孩走過來,脫下外套把他的頭一捂說,“把大人哭來就麻煩了。”

說完,他看了丁當一眼,拉着受傷的男孩走遠了。

後來,丁當才知道,高個男生是裡面的頭,他們都叫他阿明。

阿明比丁當高三個年級,六年級了,他並不壞,他成績很好,在班裡數一數二。但他並非是高高在上那種,他有很多的朋友,和他們都混得很熟。因爲是貧民區,大葉子路的孩子都有一種天然的自卑感,但這種自卑並沒有表現在阿明的身上,他有着很陽光的微笑,機智的談吐,他和那些孩子們成天在一起玩耍,氣質卻一直那麼卓而不羣。

“他沒事了,就是流了點血。”一天放學後,阿明在路上攔住丁當說,“你不要擔心。”

“謝謝你。”丁當由衷地說。說實話,她這些天都提心吊膽,就怕那男孩的家長牽着他找到家裡來,那樣不挨老爸一頓猛揍纔怪。

丁當爸爸的壞脾氣,在大葉子是出了名的。

“我有事想請你幫忙。”阿明說。

“哦?”丁當把頭仰起來,她不明白她有什麼可以幫到他的。

“我見你穿過一條紅裙子,能不能借給我一下?”阿明問。

“哦?”丁當想起來了,那是她生日的時候媽媽買給她的一條紅裙子,由於丁當爸爸做點小生意,丁當的家境在大葉子算是過得去的,媽媽又喜好面子,一條裙子花掉了兩百多塊,被爸爸不知道數落了多少回。

“可是,”丁當不明白地問,“你一個男生,借裙子來幹嗎?”

“就說借還是不借吧。”阿明說,“保證完璧歸趙。”

第二天一早,丁當把裙子藏在書包裡,帶出來偷偷地交給了阿明。她並沒有追問阿明借它來做什麼,直到週末全校舉行的歌詠比賽,丁當看到了那條裙子穿在四年級一個瘦小的女生身上,他們班唱的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瘦小的女生是領唱,她的嗓子很好聽,雖然她比丁當大一歲,可裙子穿在她的身上一樣的合身,吸引了衆多女生羨慕的目光。

“那條裙子你好像也有呢。”同桌問丁當說,“丁當你怎麼不穿呢?”

丁當笑笑說:“明天就穿。”

可是,阿明並沒有如期把裙子還回來,媽媽追問裙子去了哪裡,丁當只好說歌詠比賽給同學借走了。媽媽的臉黑了半天,讓她第二天務必把裙子討回來,丁當只好去找阿明。那是丁當第一次去阿明家,阿明不在,那個瘦小的女孩子出來了,她說:“哥哥出去了。”

原來她是阿明的妹妹。

阿明家很窮,家徒四壁。

丁當說:“我是來要裙子的。”

“什麼裙子?”阿明妹妹一臉茫然。

阿明就在這時候回來的,他把丁當用力一拖,拖到很遠的弄堂邊,低着頭說:“過兩天就還你,好不好?”

“可是……”丁當說,“我媽媽問起了。”

“就兩天。”阿明說,“她很喜歡這條裙子,我沒有說是借的。過兩天就是她生日了,我想讓她穿着它過十歲的生日。她長這麼大,都沒有穿過這麼漂亮的裙子。”

說這些話的時候,阿明臉上的表情很痛苦。這是丁當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那好吧。”丁當爽快地轉了話題說,“你妹妹唱歌很好聽的呢。”

“是啊。”阿明高興起來,“你也覺得?”

“嗯。”丁當用力地點着頭。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阿明說,“像一個湯匙一下子掉進了碗裡,丁當一下子!”

丁當笑得直不起腰來。

那晚回家,丁當被打了一巴掌,媽媽認定她弄丟了裙子,或者,把她拿去賣錢買零食吃了。媽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又被老爸熊了:“哭什麼哭,喪門星!”

老爸聽信了算命的人的胡扯,認定自己生意做不大是媽媽的面相太剋夫。

媽媽扔掉抹布去打爸爸,戰爭變成了父母之間的。丁當溜出門去,溜到大葉子那個小小的廣場上,阿明他們正在踢球,毫無章法的踢法,球一不小心踢到路過的阿嬸身上,惹來好一頓臭罵。黃昏的天軟得像是要塌下來,丁當蹲在那裡,看那個被自己打傷過的男孩趴到阿明的背上去,阿明揹着他在踢球,男孩的傷肯定是不礙事了,他尖叫着,在阿明的背上翻轉,誇張的姿勢笑倒了一大片的人。

阿明的妹妹站在不遠的地方看,她的笑是微微的,她穿着丁當的紅色小裙子,像一小團紅色的雲。

三天後,還是放學的路上,阿明把裙子還給丁當,裙子肯定是被洗過了,包在一個袋子裡。阿明說:“不好意思,你檢查一下,看裙子有沒有壞的地方。”

“不用了。”丁當退後一步說,“就給她穿吧。”

“那怎麼好?”阿明說。

丁當心想,反正都捱過罵捱過打了,不能白挨。裙子現在拿回家反倒是更說不清來去,既然阿明妹妹那麼喜歡,送她也無所謂的啦。

“給她穿吧,沒關係的。”丁當繞過阿明往前走。

“喂!”阿明攔住她,從口袋裡掏出二十元錢說,“我知道不夠,但我就這些。”

“不用了。真的。”丁當說。

“謝謝你。”阿明說,“你真是個好心的姑娘。”

糖衣(2)

陽光照着阿明的頭髮,高高的阿明讓十歲的丁當有些莫名其妙地心動,她趕緊轉身走開。

丁當後來才明白,好心並不一定會辦成好事。阿明妹妹穿着那條裙子在大葉子走來走去,不巧給媽媽碰上了,媽媽認定她是“小偷”,抓住她就不放。阿明爸爸早逝,媽媽眼睛不好,靠替別人打點零工爲生。媽媽認定阿明家的家境買不起這條價值二百多元的裙子。事情一直鬧到了學校,在操場上,媽媽走到阿明的面前,用手指着阿明的鼻子罵:“小偷,從小就不要臉的小偷!”

阿明的妹妹站在一旁一直哭。

“不是的!”丁當流着淚衝上去,想攔住媽媽。

可是她沒有攔得住。媽媽罵完,又衝進了校長室。

因爲這件事,一直優秀的阿明在學校變得聲名狼藉。他聲名狼藉地畢了業,去了市郊的一所普通中學讀初中。

那年秋天,阿明的妹妹死於先天性心臟病。

(2)

再見阿明,依然是夏天。

丁當十四歲,初二那年的暑假,就要升初三。在這之前,她已經留過一級,轉過兩所學校。

十四歲的不良少女,頭髮染得金黃,玩了一天的傳奇,剛從網吧裡走出來。她看見了他,他揹着一個書包,正在過馬路。

丁當跑上前,在馬路中間攔住他說:“程阿明,我是丁當啊。”

紅燈停了,兩邊的汽車都停下來狂按喇叭。

阿明把丁當拖到路邊,用不明白的眼神看着她。丁當用力地把亂七八糟的劉海擼到腦門後面,提醒他說:“湯匙一下子掉進了碗裡,丁當!你想不起來了嗎?”

“哦!”阿明恍然大悟,“真的是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丁當揉揉頭髮,不好意思地說:“你是說我的頭髮吧?今天剛染的!酷不酷?”

阿明搖搖頭:“不酷。”

“這還不叫酷?你真牛……”丁當把後面那個不雅的字及時地縮了回去,“我們好多年不見了喲。”

阿明說:“嗯,你們家搬出去後,就沒見過你。”

“我爸成了暴發戶,跟我媽離婚了。”丁當滿不在乎地說。

“噢。”阿明嘆息,“我妹妹要是活着,也應該像你這麼高了。”

“你怎麼樣?好不好?”丁當急切地問。

“你該高一了吧?”阿明想了想說。

“初三!”丁當說,“我留級了,讀書要我命呃。”

“我參加完高考了。”阿明說,“分數這兩天就要下來。”

“你肯定是北大清華隨便挑啦,”丁當嘻嘻笑着說,“還住在大葉子?”

“嗯。”阿明表情坦然,並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好意思。

“你不怪我了吧?”

“什麼?”阿明好像已經全然忘了當年的事。

“你的電話?”丁當在包裡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說,“快告訴我,我記下你的電話。”

阿明搖搖頭說:“我家一直沒裝電話。”

“哦呵。”丁當笑笑說,“沒有關係。等你分數下來,我們一起出去慶祝,我知道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好啊。”阿明溫和地說。他還是那個樣子,除了個子更高了之外,好像沒有任何的變化。丁當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丁當這才感覺到,關於大葉子的那些過去,因爲這個背影,其實一直都沒有過去。

她回到家裡,看到她坐在沙發上。

她是丁當的繼母,一個比父親小六歲的女人。當年,父親就是靠着她發跡,離開了大葉子,踹掉了丁當的媽媽。

“去哪裡了?”她沉着臉問。

“關你屁事!”丁當粗魯地說。

“哼哼。”她冷笑,“你這麼有性格你怎麼不乾脆睡到大街上去,你回來做什麼?”

“我回來氣你。”丁當咬牙切齒。

“氣我?”她再次冷笑,手裡拿着一個蘋果輕輕地咬了一口,不屑地說:“你還嫩了點兒。”

丁當一語不發地走到她面前,拿起另一個蘋果,重重地往她的臉上砸去。她躲閃不及,臉頰上頓時紅了一大塊兒。

“你別惹我。”丁當警告地說,“我下次用刀也不一定。”一面說,眼睛一面盯着水果盤裡的水果刀。

那女人顯然是被嚇了一大跳,她一隻手捂住臉,另一隻手搶先把刀一把抓到手裡,嘴裡叫喊着:“你這個死丫頭,別以爲你爸出差了你就可以爲所欲爲,我馬上打電話給你爸,讓他回來收拾你。”

話音剛落,她的電話就響了。她匆忙接起來,嘴裡唔了兩聲,放下手裡的刀,拿起沙發上的包,看也沒看丁當一眼,迅速出門去了。

丁當仰頭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竟有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丁當迅速地擦掉了它,她趴到窗口,看到一輛黑色的桑塔那載走了她。

這是丁當第三次看見這輛車。

巧了,它每一次出現,都是在爸爸出差以後。

第二天,丁當又翹課了。連續幾天在網吧上網,身體有些吃不消,中午回到家裡倒頭便睡,一覺睡到晚上八點才醒來,聽到她在外面打電話:“你先上來替我拿東西。”

她顯然不知道丁當在家。

沒過一會兒,門鈴響了。丁當悄悄地打開自己房間的門,看到昏暗的客廳裡,兩個緊緊相擁的身影。

她猶豫了一小下,猛地打開門,衝出去按亮了客廳裡的燈。

繼母的臉變得刷白。

那是個年輕的小夥子,最多不超過三十歲,嘴半張着,也刷白了臉看着丁當。

“你滾!”丁當的手指着門口。

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滾掉了。

“你別誤會。”繼母結結巴巴地說,“她是我的遠房表弟,家裡遇到一些事情……”

“行啦!”丁當揮手打斷她,“事情很簡單,你只需每月給我五百塊零花錢,這件事我就當沒看見。”

繼母牢牢地盯着丁當,表情很奇怪。很顯然,她被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提出的完全出乎她想象之外的條件弄得有些神智不清。

糖衣(3)

(3)

丁當在麥當勞的角落裡咬着吸管,孤獨地喝一杯可樂。

她忽然看到媽媽,媽媽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帶着一個七八歲左右的男孩,在離她很遠的一張桌子上。冰淇淋糊了男孩一嘴,媽媽細心地用餐巾紙替她擦乾淨。

丁當的心粗暴地疼起來。

她拿出手機,撥媽媽的電話。裝做沒事地說:“媽媽,你在哪裡呢?”

“有事嗎?”媽媽說,“我現在正忙着。”

“忙什麼?”

媽媽遲疑了一下:“工作呀。”

“學校要我退學了。”

“啊?那你爸爸怎麼說?”

“他還不知道。我想見見你。”

“這樣啊,晚上。”媽媽說,“晚上我給你電話。”

說完,她匆匆地收了線。

丁當把沒喝完的可樂慢慢慢慢地倒在桌上,在服務生吃驚和生氣的眼光裡,背起包,走出了麥當勞。

十分鐘後,丁當打車回到了大葉子。她很容易地找到了阿明的家,門虛掩着,桌上有一碗沒吃完的麪條,還散發着熱氣。

“阿明。程阿明。”丁當喊。

“是誰?”一個女人摸索着從裡面走出來,“誰找阿明?”

她很明顯是個瞎子。丁當的心一激靈,她認得這是阿明的母親,當年跪在地上請求媽媽原諒自己兒子的那個,她那時候視力就不太好,沒想到現在竟完全失明!

“我……”丁當猶疑地說,“是阿明的朋友。”

“是來祝賀的吧。”阿明媽媽在桌子旁坐下說,“阿明考上了清華大學,是狀元呢,這兩天家裡人不斷,連記者都來了,你坐你坐!”

丁當沒有坐。她看看阿明的家,和多年前一樣,依然是家徒四壁。

“阿明去哪裡了?”丁當問。

“做家教去了。”阿明媽媽驕傲地說,“他讀大學的錢都是他自己當家教攢來的呢。這孩子倔,誰幫忙都不肯。”

“阿姨再見,我下次再來。”丁當說完,從口袋裡摸出五百元錢,悄悄地放到桌上,然後轉身離去。

還沒出阿明家的巷口,就遇到了阿明。他騎着一輛破車,巷子很窄,兩人面對面地堵住了。

阿明從車上跳下來,奇怪地問:“丁當,你怎麼來了?”

“我來恭喜你。”丁當說,“你考上清華了。”

“你也要好好學習呀。”阿明說,“你也行的。”

“別笑話我了。”丁當說,“我們是不一樣的。”

阿明鼓勵丁當:“好好加油,沒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走啊,到我家坐坐。”

“不去了。”丁當說,“我還有事。”

“那好。”阿明並不挽留,而是把車讓開一點點,讓丁當離開。

“我一直覺得我對不起你。”丁當努力笑着說,“你妹妹……”

“沒有啊。”阿明打斷她說,“我都沒見過比你更善良的女孩子呢,我妹妹生下來就註定了是那樣的命運,跟你沒有關係,你千萬別亂想。”

“好的。”丁當說,“阿明我走了。”

大葉子一如往昔,歲月沒有改變它任何,依然破舊貧窮地立在城市的西側,像一首永遠都不會改變旋律的憂傷的歌停駐在丁當的心頭。這是那年離開後,丁當以爲自己永遠都不會再來的地方,不過是一條紅裙子,她和媽媽之間永遠有了縫不好的裂痕,因此父母離婚的時候,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跟着爸爸。媽媽用絕望的眼神看着她說:“你小小年紀,難道就這麼貪圖富貴?”

“是。”丁當咬着牙說。

“你要的,我也可以給你。”媽媽也咬着牙說,“我以後不一定比你爸爸差。”

“那是你的事。”十一歲的丁當,已經練就一顆鋼鐵般的心。丁當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你們不能給我愛,其實給我什麼都是無所謂的。

“喂,丁當。”丁當正想着這些不開心的往事,阿明騎着車從後面追上來,“你等等我。”

丁當回頭,阿明從車上跳下來,把五百塊錢塞回她手裡說:“你這是做什麼?”

“別。”丁當漲紅了臉說,“不是,不是我。”

“我媽說今天就你去過我家。”

“你媽說,你媽什麼都看不見她說什麼你信什麼,我纔沒那麼多錢給你呢,你別做美夢啦!”丁當把錢扔在地上,攔了一輛車,揚長而去。

糖衣(4)

(4)

爸爸出差回來了。

他手裡拿着一根皮帶,問剛進門的丁當說:“你又去網吧了?”

“沒。”丁當說。

“你老師打電話給我,要你退學。”

“哦。”丁當說。

“我不想揍你。”爸爸把皮帶拉得啪啪響說,“是你自己自找的。”說完,他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靠近丁當。

他們房間的門剛纔還開着,忽然就緊閉了,估計繼母躲在裡面等着看熱鬧。

丁當倔強地盯着父親,父親的皮鞭如雨點一樣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沒有躲。她不想躲,疼痛反而會讓她覺得清醒一些。

她也沒有哭。清華,哼哼。劈頭蓋臉的疼痛裡丁當努力想讓自己感覺不屑一些。

數小時後,滿身是傷痕的丁當蹲在市中心的廣場上,自己抱着自己。媽媽找到她的時候,丁當已經快要暈過去。媽媽抱住她,全身顫抖着說:“去告他,去告那個豬頭!”

“得了,就算是他坐牢,你又有什麼好處?”丁當擡起頭來問。

媽媽愣住了。

“他會有報應的。”丁當忽然詭秘地笑了,她在媽媽的耳邊說道:“不信,我們等着瞧。”

她感到媽媽顫抖得更厲害了。

丁當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錢來,遞給媽媽說:“你拿好,我知道你最近比較困難,你別去想着別的男人的錢,因爲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從哪裡來的?”媽媽驚訝。

“這還用問?我偷他的。”丁當說。

(5)

丁當悄悄走到阿明家的門口,把一沓錢輕手輕腳地放在門外面。敲了敲門,聽到裡面傳出聲音後,她飛奔離去。

(6)

文新中學教學樓下擠滿了人。大家一起踮了腳向上張望。

丁當坐在教學樓的最高處,表情冷漠,正在抽一支菸。

警察已經來了,開始在下面準備充氣墊。班主任也上了樓,在離丁當十米遠的地方喊:“丁當,有什麼事你先下來,下來我們都好商量。”

“你別過來。”丁當把菸頭丟掉,做一個想飛的姿勢,樓下的學生一陣亂叫,班主任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好好,我不過來,我們去找你媽媽了,她很快就會來。”

“來了也沒用。”丁當說,“我很快就會跳了。”

“死都不怕,你還怕什麼別的?”班主任一臉都是汗。

“我是你們逼的。”丁當說,“你們有種讓記者來,我跟記者說。”

“好,這就跟你找記者。”班主任身後的副校長採取拖延政策,“你說吧,還有什麼要求,只要你下來,我們都答應你。”

糖衣(5)

丁當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忽然,她在他們的身後驚訝地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他正氣喘吁吁地爬上樓來。看着丁當,臉上的心疼和焦慮寫得明明白白。

丁當怔住了。

是阿明。

“你是誰?下去!”副校長說,“現在都不要上來這裡。”

“我是丁當的朋友。”阿明說,然後向丁當喊道,“丁當,來,有什麼事下來再說。”

“你讓他們走!”丁當說。

“你們先下去。”阿明說,“我保證,我會把她勸下來。”

班主任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着阿明,腦子裡一定在想一些骯髒的東西。丁當繼續大聲地喊:“讓他們走,走,不然我就跳下去!”

“好好!”阿明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轉身跟他們解釋說,“我是丁當的鄰居,我叫程阿明。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跟丁當從小一起長大,我是一中畢業的,剛考上清華大學,是這次的理科狀元。不信你們可以看看昨天的報紙,上面有我的照片。”

“哦?”聽阿明報上家門,班主任的眼睛裡放出光來。

“你真是程阿明,一中那個狀元?”副校長也驚喜地盯着阿明。

阿明重重地點點頭。

“那好,我們下去,這裡交給你,”副校長壓低了聲音,“你要小心,不要刺激她。”

“好。”阿明說,“放心吧。”

看他們都走了,阿明這才慢慢地走近丁當。

“你別過來。”丁當說,“你過來我就跳。”

“等我把錢還給你,你再跳也不遲。”阿明說,“我知道錢一定是你放的,所以我來你學校找你,沒想到竟遇到這樣子的情況。”

“阿明。”丁當的淚流下來,“我這叫走投無路,你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阿明說,“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整整六年,我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別人穿名牌,我穿救濟來的衣服,別人可以整天在父母懷裡撒嬌,我卻還要一面讀書一面想辦法負擔一家人的生活。丁當,沒有什麼是我不明白的,你要相信我,什麼關都能過得去,只要你不怕!”

“沒有人要我。”丁當的淚徹底地流下來,“學校要我退學,我爸要趕我出門,我媽養不起我,所有的人都說我壞……”

“不,丁當。”阿明搖頭,“在我心裡,你一直是最善良最可愛的女孩子。”

“你騙人。”

“我不騙你。”阿明靠丁當更近了,他伸出手說,“來,過來,丁當。我發誓,我會幫助你,不會讓你一個人。”

丁當遲疑了。

說時遲,那時快,阿明一個箭步上前,將丁當從死亡的邊緣拖了回來。教學樓下傳來一陣激動人心的歡呼聲。

有風吹過的樓頂,丁當俯在阿明的胸前,失聲痛哭。

(7)

人潮擁擠的車站。

開往北京的火車已經通知開始檢票。

丁當忽然轉過頭去,按住就要站起身來的阿明,看着阿明的眼睛問:“阿明,你會娶我嗎?”

阿明笑了:“傻丫頭,你永遠都是我妹妹。”

“我也會考上清華的,要不就北大,你等着我,四年以後。”丁當說。

“好啊!”阿明揉揉丁當的頭髮說,“好好用功讀書,你以後會比我還要棒。”

“你到了北京會不會寫信給我?”

“當然會。”

“我要是有不懂的題,你會不會在信裡替我解答?”

“當然會。”

“會不會給我寄你在清華園的照片。”

“當然,當然會。”

“回來的時候會不會給我帶好吃的東西?”

“當然……會。”阿明笑。

“會不會忘了我?”

阿明愣了一下,這才說出三個字:“壞丫頭。”

“我會好好的。”丁當用袖子擋住眼睛,說,“你快走吧,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哭的樣子。”

“呵呵,不是小孩子了。記住不要再任性啊。”阿明的手在丁當的肩上輕輕地放了一下,走掉了。

糖衣(6)

一年後,丁當以衆人都意想不到的好成績考上了一中。爸爸剛好也做成了一筆大生意,心情好得不像話,於是在市裡最大的飯店宴請親朋。那一次媽媽也來了,那是父母離婚後第一次在飯桌上相見。父親捧着酒杯向人吹噓說:“我們家這個丫頭,是忽然開竅就開竅了,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成績漲得啊,比股票漲起來還要快!”

媽媽也很高興,還跟繼母碰杯。繼母虛僞地笑着。丁當不再跟她要錢,但她的事,丁當卻也一直守口如瓶。大人的這些,好像都與她無關。

丁當還沒吃飽,就跑到包廂外的陽臺上去看天。星星堆滿天,一年一年的風都沒有任何的改變。阿明來信說,暑假他不能回家了,要留在學校勤工儉學。

手機是爸爸才獎給丁當的,丁當拿出來,打電話到阿明的宿舍。

一聲,兩聲,三聲……

一直沒人接。

那天晚上,丁當很想對阿明說:“其實,一個人的改變真的很容易,但有些事有些感覺,卻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

丁當一直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跟阿明說,但總是沒有正確的時間和正確的地點。不過,好在她還有足夠的耐心,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一刻。

(8)

一中。

這是阿明曾經生活和學習過的地方。

廣場邊有一欄優秀校友介紹,阿明排在第七個。他理着平頭,高高的個子,笑起來,還是那樣的陽光。

丁當把手指按在玻璃上,對蘇米說:“這是我男朋友。”

“不要臉。”蘇米嘻嘻笑,手指按到她鼻尖上。

丁當打開書包,把阿明寄給她的信拿出來,裡面有一張阿明在學校裡照的照片,他無論何時何地照相,好像都是那個樣子。

蘇米興奮地尖叫。一定還要看阿明寫給丁當的信,丁當這下死活都不願意了。

其實丁當之所以不願意獻寶,最主要的原因是,阿明的信很簡單,他每次寫來的信都是這樣,一張紙都寫不滿。他最愛說的話無非是:丁當,要好好學習哪。要聽話哪,不要任性哪。

“信收到。”丁當有時候生氣了,就回三個字的信給他。

(9)

冬天,雨一直下,看不到陽光。

丁當縮在座位上看書。

“丁當哦,”蘇米問,“你這麼用功將來也是想考清華嗎?”

“是呀。”丁當說,“所以要拼命哦。”

林爭悶聲悶氣地說:“聽起來有點花癡哦,女生都是這麼花癡的嗎?”

丁當把桌上厚厚的語文書“啪”一下放在林爭的頭上,繼續揹她的英語單詞。

糖衣(7)

(10)

考進一中的時候,丁當是班裡第三十七名,高一暑假,丁當升到了班上的第五名。那些日子繼母和那個年輕男人的事情終於敗露,爸爸和她整天不是冷戰就是吵架。爲了支開丁當,爸爸讓她出去旅行,丁當選了去北京的團,整個團一共三十幾人,火車上吵得讓人心慌,個子不高但很英俊的男導遊耐着性子替每個人解決問題,忙完了,他在一直埋頭看書的丁當身邊坐下,擦擦汗說:“都像你多好,不聲不響的。”

丁當問:“請問我可以單獨在北京呆一天嗎?我想辦點事。”

“瞞着父母借旅遊的名義出來見網友吧?”導遊嘻嘻笑着,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

“可以這麼說。”丁當抿嘴笑。

“你多大?”

“十七。”丁當說。

“不像。”導遊搖搖頭,“你很成熟,像十九。”

丁當把書合起來,哭笑不得地說:“這樣子說女生,女生會生氣的,你知道不?”

“女生生氣是什麼樣子?”他好認真地問。

丁當繼續把頭埋在書裡,不再理他。這時,有個遊客來,向他投訴車廂裡空調太冷,腿受不了了,跟列車員說,列車員態度又不好,要讓他幫忙去找列車長。

他從上鋪抽出一條毯子,好言好語地說:“很可惜,列車長不歸我管,我的給你,你加蓋到腿上就是。若再不夠,我再跟你討一條棉被去,可好?”

丁當覺得滑稽,忍不住哧哧地笑。

好不容易應付走那個人,他忍不住坐下來嘆氣,問丁當:“看什麼書呢?”

丁當正在看村上春樹。

“小日本的書不要看。”他氣呼呼地說,民族氣節重得很。

“你多大了?”丁當問他。

“二十四。”他說,“今年本命年。”

“天。”丁當說,“我以爲你至少三十五。”這麼快就找到報仇的機會,丁當心裡偷着樂。

“小氣!”他這才驚覺上當,把嘴嘟起來,像個孩子。

到北京的時候,丁當已經跟他混得很熟,他特許丁當一個人在北京呆一天,還留下他的名片,電話,囑咐丁當一定要小心,有事記着打電話給他。

他叫胡一同。

這名字聽起來像是在打麻將。

清華的校園比丁當想象中還要顯得高貴和美麗,站在宿舍外,從早晨十點等到下午五點,丁當終於看到了他,還是揹着那個包,騎着一輛自行車,從那頭慢慢地走過來。北京夏天黃昏金色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整個人像是被鍍上了一道金邊,讓丁當有短暫性的眩暈。

他走近了,看着丁當,不相信地歪歪頭。

丁當也歪了歪頭,向他揚揚手裡沒啃完的麪包。

“真沒想到。”他說,“你怎麼來了?”

“先說高興不高興!”

“當然高興!”他還是那樣的語氣。

“你不肯回去,我只好來看你啦。”丁當責備地說,“考上名牌大學後你就忘了本。”

“不是這樣啊。”他急急地解釋,“我把我媽接到北京來治眼睛了,所以,我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啊。”

“請我吃飯吧。”丁當捂捂肚子說,“快餓暈過去了。”

“好好好。”他說,“我本來是回來放書的,先不放了,上車,我帶你吃飯去!”

丁當歡快地跳上阿明的車,在校園的林陰道上一路滑過,穿白襯衫和牛仔短褲的丁當伸出手抱住了阿明的腰,阿明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丁當一眼,丁當調皮地向他伸了伸舌頭。

到了餐廳,丁當看到一個女孩子站在餐廳門口,穿雪白碎花的連衣裙,長得很漂亮,看到丁當和阿明一起過來,有一些些的吃驚。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

“這是小翠姐姐。”阿明介紹說。

“這是?”小翠微笑着問。

“這是小妹妹丁當。從我老家來的。”

丁當把嘴巴嘟得像大青蛙。好半天才憋出三個字:“真餓了。”

糖衣(8)

三個人一起飛快地吃了飯,阿明忙着家教,很快就跑掉了,託小翠照顧丁當。小翠家在北京,家境優越,她媽媽是大學裡的教授,爸爸是眼科專家,也是阿明媽媽的主治大夫。那晚丁當借住在小翠家,跟她擠在一張牀上。房間裡的空調開到最低,丁當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問道:“小翠姐,你怎麼把阿明追到手的呀?”

“你怎麼知道就是我追他呢?”小翠擠擠眼。

“我覺得像他那樣是不會去主動追女生的。”丁當說。

“是嗎?”小翠感興趣地問,“你覺得他是什麼樣的呢?”

“有點老土吧。”丁當故意說,“我們都是貧民區長大的孩子。”

小翠格格地笑起來,她說:“丁當,這名字真好聽,像一把湯匙一下子掉進碗裡。”

丁當有些絕望了,書上說過,兩個人如果緣分值特高,就會無意中說出很多一模一樣的話來。

“想什麼呢,不說話?”小翠看着丁當的臉。

“我真困啊。”丁當誇張地打了個哈欠,用被子矇住頭,裝睡覺。

(11)

胡一同在北京火車站找到丁當。

丁當坐在她的小包上,埋着頭在膝蓋上寫一封信。

胡一同生氣地說:“你太無組織無紀律了,要是丟了,叫我怎麼跟你父母交待?”

“這不是好好的嗎?”丁當擡起頭來,把信摺好,放進信封裡。

“你是個奇怪的女孩。”胡一同搖着頭說,“還讓人傷腦筋。”

“他們都這麼說。”丁當笑。

“你不心疼你的旅遊費,我還心疼呢。”胡一同說,“你說說,你這費交得冤不冤?”

“冤。”丁當擲地有聲地說,“能退嗎?”

胡一同拍拍腦門,做暈倒狀。

“不能退也沒啥。你別怕。”丁當說,“走以前替我做件事吧?陪我去把這封信寄了。”

“寫給誰的?”胡一同問。

“寫給我男朋友的絕交信。”丁當說。

“不會吧。”胡一同不信。但他還是陪丁當在火車站邊上的郵局把信寄掉了,丁當的信是這麼寫的:阿明:我走了,以後,我不會再寫信給你了。你也不要再寫信來。

我想,我們再也沒有任何的關係了。

祝你幸福。

丁當信是在膝蓋上寫成的,字歪歪扭扭,信紙的有些地方還被筆戳破了。左下方的潮溼,阿明一定不會注意到。

再見,北京。

永別,阿明。

(12)

丁當從北京回到家裡,是夜裡十二點鐘。

爸爸沒睡,還坐在客廳裡發呆。他的眼睛佈滿了血絲,想必他和繼母的一場酣戰才結束。

丁當把包扔到沙發上,去浴室洗澡。出來的時候,爸爸對她說:“她走了,捲走了我所有的錢財,你爸爸我現在只剩這房子了。”

丁當睜大了眼。

“我萬萬沒想到她那麼絕情。”爸爸把臉放在手掌心裡。

丁當在心裡說:“活該。”

說完,她進了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扔到牀上,很快就睡着了。

糖衣(9)

(13)

春天的雨綿綿不絕。

丁當縮着脖子,低着頭站在教學樓的過道里,聽老於千古不變的訓斥:“睡遲了?這叫什麼理由,你要找理由也要找個新鮮一點兒的。你的成績是不錯的,人也很聰明,但高考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可以考好的大學,爲什麼不努力再往上走一步呢,你說呢?我發現,你這兩年變化挺大的,也沒有剛來的時候認真了,你說對不對?”

丁當不做聲,心裡慢慢數着:“一,二,三……”

數到一百七十八的時候,老於住了口。

丁當擡起頭來,聲音清脆地說:“一百七十八。”

“什麼?”老於不明白。

“我是說,還有一百七十八天,就要高考了吧?”

“會不會數數呀!”老於成功上當,“七十八天都不一定有,我說你整天就跟夢遊差不多,還不快進教室?”

謝天謝地,老於沒有用手裡的試卷敲她的頭,一早上已經被敲了兩次,再敲只怕會被敲成弱智。

“丁當!”老於在她身後喊住她說,“關鍵時刻,把你的個性收收好對你有好處!”

丁當吐吐舌頭,心裡暗想,這也叫個性,我個性的時候你還沒見識過呢。

上完一堂索然無味的地理課,課間的時候,蘇米從外面進來,手裡捏着一大把的信,一羣女生尖叫着圍攻上去,丁當把頭埋在課桌上休息,一張明信片卻從蘇米的手裡掉到丁當的長髮上,那是一張很普通的明信片,上面的祝福也很普通:新年進步,天天開心。

落款是:阿明。

丁當騰一下站起來,抓住蘇米問:“這明信片從哪裡來的?”

“收發室唄。”蘇米茫然地說,“丁當你怎麼了?”

“哦。”丁當看似平靜地在座位上坐下來,心卻跳得倍兒快。

“高三的時候是這樣子的。”同桌林爭一面把頭埋在試卷裡一面評論說,“在強大的壓力下,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做一些沒頭沒腦的事都是正常的。”說完了,他忽然擡起頭來警覺地看丁當一眼,按照慣例,丁當應該在他的桌子上狠狠地拍上一掌,或者是一腳踢在他的課椅上,但是丁當沒有,她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那張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日期是昨天的,郵戳蓋的是本市的。

阿明回來了。

他用這種方式,在告訴她他回來了。

丁當回過神後,捏着明信片從座位上跳起來,在數學老師捧着書本進入教室的那一剎那,和他擦肩而過。

雨仍在下,只是沒有那麼大了,上課鈴聲已響,操場上很快就空無一人,丁當把衣服上的帽子拉起來蓋到頭上,加快速度往校門口跑去,正跑在路上,只聽得一聲斷喝:“丁當,你又要去哪裡?”

冤家路窄!又是老於。

“有事。”丁當說。

“你給我回教室上課去!”老於扯住丁當的衣袖,“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丁當奮力掙脫,不顧老於在身後的呼喊,以百米奔跑的速度跑到校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氣喘吁吁地說:“大葉子路。”

“去大葉子路幹嗎?”司機奇怪地說,“那裡拆成一片廢墟了。”

“不可能吧?”丁當說。

“就這兩天,全拆光了,居民們都搬走了。要建新的小區,你不知道嗎?”

丁當在後座把臉埋進手掌心裡。明信片硬硬的邊帶着冰涼的溫度,提醒丁當一個事實,阿明回來了。

“還去不去?”司機問。

“去!”丁當擡起頭來,大喝一聲。司機加大了油門,朝着城南開去。

(14)

司機沒有騙丁當,大葉子真的成了一片廢墟。

過去的一切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明信片寄信地址一欄是空白的,時間無法回頭,空白就永遠沒法被填滿。

丁當站在廢墟中間,雨後的泥地裡,忽然很大聲很大聲地響起她的哭聲來。

糖衣(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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