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鬥須

新任高密知縣錢丁,下巴上垂掛着一部瀑布似的美麗鬍鬚。他到任後第一次升堂點視,就用這部美髯,給了堂下那些精奸似鬼的六房典吏、如狼似虎的三班衙役一個下馬威。

他的前任,是一個尖嘴猴腮、下巴上可憐地生着幾十根老鼠鬍鬚的捐班。此人不學無術,只知撈錢,坐在大堂上,恰似一個抓耳撓腮的猢猻。前任用自己的猥瑣相貌和寡廉鮮恥的品德,爲繼任的錢丁,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心理基礎。堂下的胥吏們看到端坐在大堂上的新任知縣老爺的堂堂儀表,耳目都有一新之感。錢丁坐在大堂上,也親切地感受到了堂下那些表示友好的目光。

他是光緒癸未科進士,與後來名滿天下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同榜。劉是二甲三十七名,他是二甲三十八名。及第後,在京城蹲了兩年冷衙門,然後通關節放了外任。他已經坐了兩任知縣,一在廣東電白,一在四川富順,而四川富順正是劉光第的故鄉。電白、富順都是邊遠閉塞之地,窮山惡水,人民困苦,即使想做貪官,也刮不到多少油水。所以這第三任來到交通便利、物產豐富的高密,雖然還是平調,但他自認爲是升遷。他志氣昂揚,精神健旺,紅臉膛上煥發着光彩,雙眉如臥蠶,目光如點漆,下巴上的鬍鬚,根根如馬尾,直垂到案桌邊緣。一部好鬍鬚,天然地便帶着五分官相。他的同僚們曾戲言:錢兄,如果能讓老佛爺看您一眼,最次不濟也得放您一個道臺。只可惜他至今也得不到讓皇上和皇太后見到自己堂堂儀表的機會。面對着鏡子梳理鬍鬚時他不由地深深嘆息:可惜了這張冠冕堂皇的臉,辜負了這部飄飄欲仙的好鬍鬚。

從四川至山東漫長的赴任途中,他曾經在陝西境內黃河邊上的一座小廟裡抽了一次籤,得了一支上上,大吉大利。籤詩雲:鮒魚若得西江水,霹雷一聲上青天。這次抽籤,橫掃了他悒鬱不得志的黯淡心境,對自己的前程充滿了信心和憧憬。到縣之後,儘管風塵僕僕,鞍馬勞頓,還有點傷風感冒,但還是下馬就開始了工作。與前任交接完畢,馬上就升堂接見部屬,發表就職演說。由於心情愉快,優美的詞語便如泉水一樣涌到了嘴邊,滔滔而不斷絕;而他的前任是一個連三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的笨伯。他的嗓音原本寬厚,富有磁性,感冒引起的輕微鼻塞更增添了他的聲音魅力。他從堂下那些眼神裡,知道了自己的成功。演說完畢,他用食指和拇指頗爲瀟灑地捋捋鬍鬚,便宣佈退堂。宣佈完退堂,他用目光掃視堂下,讓每一個人都感到老爺的目光在注視着自己。他的目光讓堂下的人感到高深莫測,如敲警鐘又似嘉勉。然後,他抽身離座,轉身便走,既乾淨,又利索,宛如一陣清新的風。

不久,在宴請鄉賢的筵席上,他的堂堂相貌和美麗鬍鬚,又一次成爲了衆人注目的焦點。他的傷風鼻塞早已痊癒,高密縣特產的老黃酒和肥狗肉又十分地對他的脾胃——黃酒舒筋活血,狗肉美容養顏——所以他的容光愈加煥發,鬍鬚愈加飄逸。他用鏗鏘有力的聲音致了祝酒辭,向在座的昏位鄉賢表示了自己要在任內爲百姓造福的決心。他的致辭,不時地被鄉賢們的掌聲和歡呼打斷。致辭結束,熱烈的掌聲持續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他高舉着酒杯,向滿座的瓜皮小帽、山羊鬍須敬酒。那些人都抖顫顫地站起來,抖顫顫地端起酒杯,抖顫顫地一飲而盡。他特意向鄉賢們介紹了席上的一道菜。那是一棵翠綠的大白菜,生動活潑,看上去沒經一點菸火。鄉賢們看到這道菜,沒有一個人敢下著,生怕鬧出笑話丟了面子。他對鄉賢們說,這道菜其實已經熟了,菜心裡包着十幾種名貴的佳餚。他用筷子輕輕地點撥了一下,那棵看似完整無缺的白菜便嘭然分開,顯示出了五顏六色的瓤子,高雅的香氣頓時溢滿全室。鄉賢們大多是些土鱉,平日裡吃慣的是大魚大肉,對這種清新如畫的吃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在縣臺的鼓勵下,鄉賢們試探着伸出筷子,夾了一點白菜葉子,放在嘴裡品嚐,然後便一個個搖頭晃腦地大加讚賞。前來陪酒的錢穀師爺熊老夫子,不失時機地向鄉賢們介紹了知縣夫人——高密縣百姓的主母——曾國藩曾文正公的外孫女,是她親自下廚,爲大家烹製了這道家傳名菜:翡翠白菜。這道菜是曾文正公在北京任禮部侍郎時,與家廚反覆研究、多次實驗而成的傑作。這道菜裡凝聚着一代名臣的智慧。文正公文武全才,做菜也是卓越拔羣。錢穀師爺的介紹贏得了更加熱烈的掌聲,幾位上了點年紀的鄉賢眼睛裡溢出淚水,流到千皺百褶的腮上;鼻孔裡流出清涕,掛在柔弱的鬍鬚上。

三杯酒過後,鄉賢們輪番向錢丁敬酒。一邊敬酒,一邊歌頌。那些頌詞人各一套,各有特色,但大家都沒忘了拿着大老爺的鬍鬚說事。有的說:大老爺真乃關雲長再世,伍子胥重生。有的說:大老爺分明是諸葛武侯轉世,托塔天王下凡。錢丁雖然是個有胸次的,但也架不住這羣馬屁精輪番吹捧。他有敬必飲,每飲必盡。不自覺中已把端着的官架子丟到腦後。他議論風發,談笑風生,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充分地顯示了風流本色,真正地與人民羣衆打成了一片。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衆鄉賢也醉得橫躺豎臥。這次宴會,轟動了整個的高密縣,成了一個流傳久遠的熱門話題。那棵翠綠的大白菜,更是給傳得神乎其神。說是那棵大白菜上修着一個暗道機關,別人怎麼着都分不開,錢大老爺用筷子一敲白菜根,立刻就如白蓮花盛開,變成了數十個花瓣,每一瓣的尖上,都挑着一顆閃閃發光的珍珠。

很快,人們都知道了新來的知縣老爺是曾文正公的外孫女婿。他相貌堂堂,下巴上生着一部可與關雲長媲美的鬍鬚。知縣不僅是儀表堂堂,而且是兩榜進土,天子門生。才華橫溢,出口成章。豪飲千杯而不醉,醉了也不失風度,猶如玉樹臨風,春山沐雨。知縣夫人是真正的名門閨秀,不但天姿國色,而且賢惠無比。他們的到來,必將給高密縣的人民帶來齊天的洪福。

高密東北鄉有一個鬍鬚很好的人,姓孫,名丙,是一個貓腔班子的班主。

貓腔是在高密東北鄉發育成長起來的一個劇種,唱腔優美,表演奇特,充滿了神秘色彩,是高密東北鄉人的精神寫照。孫丙是貓腔戲的改革者和繼承者,在行當裡享有崇高威望。他唱鬚生戲,從來不用戴髯口,因爲他的鬍鬚比髯口還要瀟灑。也是該當有事——鄉里財主劉大爺喜得貴孫,大擺筵席。孫丙前去吃喜酒。同席者有一個名叫李武的,是縣衙皁班的衙役。筵席上,李武端着公人架子,坐在首位。他大吹大擂着縣太爺的一切,從言談到舉止,從興趣到嗜好,最後,談話的**便在大老爺的鬍鬚上展開。

李武雖然是休假在家,但還穿着全套的公服,只差沒提着那根水火根子。他指手畫腳,咋咋呼呼,把同坐的老實鄉民,唬得個個目瞪口呆,忘記了吃酒。豎直了耳朵,聽他山呼海嘯;瞪圓了眼睛,看他唾沫橫飛。孫丙走南闖北,也算個見多識廣的人物,如無李武在場,他必然是個中心,但有了與知縣大老爺朝夕相處的李武在,就沒人把他放在眼裡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問酒,用白眼和從鼻孔裡發出的嗤呼聲表示着對這個小爪牙的輕蔑。但沒人注意他,李武更如沒看到桌子前還有個他一樣,管自繪聲繪色地講述着大老爺的鬍鬚。

"……常人的鬍鬚,再好也不過千八百根,但大老爺的鬍鬚,你們猜猜有多少根?哈哈,猜不出來吧?諒你們也猜不出來!上個月俺跟着大老爺下鄉去體察民情,與大老爺閒談起來。大老爺問俺,小李子,猜猜本官有多少根鬍鬚?俺說,大老爺,俺猜不出來。大老爺說,諒你也猜不出來!實話對你說吧,本官的鬍鬚,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根!差一根就是一萬!這是夫人替本官數的。俺問大老爺,這麼多的鬍鬚,如何能數得清楚?大老爺說,夫人心細如髮,聰明過人,她每數一百根,就用絲線捆紮起來,然後再數。絕對不會出錯的。俺說,老爺啊,您多生一根,不就湊成一個整數了嘛!老爺道,小李子,這你就不懂了,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諱的就是個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圓滿了,馬上就要虧厭;樹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馬上就要墜落。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恆。九千九百九十九,這是天下最吉祥的數字,也是最大的數字了。爲民爲臣的,不能想到萬字,這裡邊的奧秘,小李子,你可要用心體會啊!大老爺一番話,玄機無窮,俺直到如今也是解不開的。後來大老爺又對俺說,小李子,本官鬍鬚的根數,普天之下,只有三個人知道,這三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一個是我的夫人。你可要守口如瓶,這個數字,一旦泄露出去,那可是後患無窮,甚至會帶來巨大的災難。"

李武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抄起筷子,在菜盤裡挑挑揀揀,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響,分明是在批評菜餚的粗鄙。最後,他夾了一根綠豆芽,用兩隻門牙,吱吱咯咯地嚼着,飽食後無聊地磨牙的老鼠就是這樣子。劉大爺的兒子,就是得了貴子的那位,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豬頭肉跑過來,特意地把肉盤放在李武面前,用沾滿油膩的手,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抱歉地說:"李大叔,委屈您老人家了,咱莊戶人家,做不出好菜來,您老人家將就着吃點子。"

李武把牙縫裡的綠豆芽呸地一聲啐到地上,然後把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用明顯不快但是又寬容友好的口吻說:"劉老大,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以爲俺是衝着吃來的嗎?你大叔要是想開葷,隨便到那家館子裡一坐,用不着開口,那些海蔘鮑魚、駝蹄熊掌、猴頭燕窩,就會一碗接着一碗地端上來。吃一嘗二眼觀三,那才叫筵席!你家這算什麼?兩碟子半生不熟的綠豆芽,一盤腥騷爛臭的瘟豬肉,一壺不熱不涼的酸黃酒,這也算喜宴?這是打發臭戲子!俺們到你家來,一是給你爹捧捧場,撐撐門面,二是與鄉親們拉拉呱兒。你大叔忙得屁眼裡躥火苗子,抽出這點工夫並不是容易的!"

劉家的老大被李武訓得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兒,趁着李武咳嗽的機會,逃命般地跑了。

李武道:"劉大爺也算個識字解文的鄉賢,怎麼養出了這樣一個土鱉?"

衆人都訕訕的,不敢應李武的話。孫丙滿心惱怒,伸手就把李武面前那盤豬頭肉拖到了自己的面前,道:"李大公人吃慣了山珍海味,這盤肥豬肉,放在他的面前,不是明擺着讓他起膩嗎?小民滿肚子糠菜,正好用它油油腸子,也好拉屎滑暢!"

說完話,誰也不看,只管把那些四四方方、流着油、掛着醬的大肉,一塊接着一塊地往嘴裡塞去。一邊吃一邊嗚嗚嚕嚕地說:"好東西,好東西,真是它孃的好東西!"

李武惱怒地瞪着孫丙,但孫丙根本就不擡頭。他的怒視得不到迴應,只好無趣地撤回。他用眼光巡睃一遍衆人的臉,撇撇嘴,搖搖頭,表示出居高臨下的輕蔑和大人碰上小人的無奈。同桌的人怕鬧出事來,便恭敬地勸酒,李武借坡下驢,幹了一杯酒,用袖子擦擦嘴,揀起因爲訓斥劉老大而丟掉的話頭,說:

"各位鄉親,因爲咱們都是要好的兄弟爺們,俺才把大老爺鬍鬚的秘密告訴了你們。這就叫做親不親,故鄉人,你們聽了這些話,就把它爛在肚子里拉倒,萬萬不可再去傳播,一旦把這些秘密傳出去,傳回到大老爺的耳朵裡,就等於砸了兄弟的飯碗了。因爲這許多的事兒,只有大老爺、夫人和俺知道。拜託,拜託!"

李武雙手抱拳,對着在座的人轉着圈子作揖。人們紛紛迴應着:"放心,放心,咱們高密東北鄉,能出現您李大爺這樣的人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左鄰右舍,都眼巴巴地等着跟您沾光呢,怎麼會出去胡言亂語,壞自家人的事情?"

"正因爲是自己人,兄弟纔敢口無遮攔,"李武又喝了一杯酒,壓低了嗓門,神秘地說,"大老爺常常把兄弟叫到他的簽押房裡陪他說話兒,俺們對面坐着,哥們一樣,一邊喝着黃酒,一邊吃着狗肉,一邊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地聊着。大老爺是個淵博的人,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他不知道的。喝黃酒吃狗肉,咱大老爺就是喜好這一口。俺倆聊着聊着就到了後半夜,急得夫人讓丫鬟來敲窗戶。丫鬟說,老爺,夫人說,時候不早了,該歇着了!大老爺就說,梅香,回去對夫人說,讓她先歇了吧,俺跟小李子再拉會外兒!所以夫人對俺是有意見的。那天俺到後堂去辦事,正好與夫人碰了面。夫人攔住我說,好你個小李子,整夜價拉着老爺東扯葫蘆西扯瓢,連俺都疏淡了,你小子該不該捱打?嚇得俺連聲說:該打,該打!"

馬大童生插話道:"李大哥,不知那知縣夫人,是個什麼樣子的容貌,謠言傳說她是個麻臉……"

"放屁!純屬放屁!說這話的,死後該進拔舌地獄!"李武滿面赤紅,懊惱地說,"我說馬大童生,你那腦子裡裝的,是豆漿呢還是稀粥?你也是啓過蒙的,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把書唸到哪裡去了?!你也不動動腦子想一想,那知縣夫人,是什麼人家的女兒!那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掌上明珠。從小兒就奶媽成羣、丫鬟成隊地侍候着,她那閨房裡於淨的,年糕落到地上都沾不起一粒灰塵。在這樣的環境裡,她怎麼可能得上天花這種髒病?她不得天花,怎麼會有麻點?除非是你馬大童生用指甲給掐出來的!"衆人不由地哈哈大笑起來。馬大童生一張乾癟的老臉羞得通紅,自解自嘲地說:"就是就是,她那樣的仙人怎麼會生麻子呢,這謠言實在是可惡!"

李武瞥一眼孫丙面前已經存肉無多的盤子,嚥了一口唾沫,說:"錢大老爺跟兄弟我的關係,那真是沒的說。他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小李子,我們兩個,真是天生的投緣,我也說不出個原因,就是覺着你跟我心連着心,肺貼着肺,腸子通着腸子,胃套着胃——"

孫丙一聲冷笑,差點把滿嘴的豬肉噴出來。他神神脖子嚥下肉,道:"這麼說,錢大老爺吃飽了,你也就不餓了?"

李武怒道:"孫丙,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虧你還是個戲"子,成天價搬演着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把些個忠孝仁義唱得響徹雲霄,卻幹這做人的道理一竅不通!滿桌子上就這麼一盤葷菜,你一人獨吞,吃得滿嘴流油,還好意思來撇清社淡,噴糞嚼蛆!"

孫丙笑道:"您連那些海蔘燕窩駝蹄熊掌都吃膩了,怎麼還會把一盤肥豬肉放在心上?"

李武道:"你這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你以爲我是爲我嗎?我是爲這席上的老少爺們打抱不平!"

孫丙笑道:"他們舔你的熱屁就舔飽了,何必吃肉?"

衆人一齊怒了,七嘴八舌地罵起了孫丙。孫丙也不生氣,把盤中的肉一掃而光,又撕了一塊饅頭,將盤中的剩湯擦得乾乾淨淨。然後,打着飽嗝,點上一鍋煙,怕然自得地抽起來。

李武搖頭嘆息道:"有爹孃生長,無爹孃教養,真該讓錢大老爺把你拘到縣裡去,噼哩啪啦抽上五十大板!"

馬大童生道:"算了算了,李武兄,古人清談當酒,暢談做肉,您就給我們多講點錢大老爺和衙門裡的事情,就算我們吃了大葷了!"

李武道:"我也沒那好興致了!言而總之一句話,錢大老爺知高密縣,是咱們這些百姓的福氣。錢大老爺宏才大量,區區高密小縣,如何能留得住他?他老人家升遷是遲早的事。別的不說,就憑着他老人家那部神仙鬍鬚,最次不濟也能熬上個巡撫。碰上了好機會,如曾文正公那樣,成爲一代名臣、國家棟梁也不是不可能的。"

"錢大老爺成爲大員,李武兄也要跟着發達,"馬大童生道,"這就叫做月明禿頭亮,水漲輪船高。李武兄,小老兒先敬您一杯,等您發達了,只怕想見您一面也不容易啦!"

李武乾了杯,說:"其實,當下人的,千言萬語一句話,就是一個字,忠!主人給你個笑臉兒,不要翹尾巴;主人踢你一腳,也不必抱委屈。錢大老爺、曾文正公這些人,要麼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要麼是龍蛇轉世,跟我們這些草木之人,是大大不一樣的。曾文正公是什麼?是一條巨蟒轉世。都說他老人家有癬疾,睡一覺起來,下人們從他的被窩裡能掃出一小瓢白皮。錢大老爺悄悄地告訴我,哪裡是什麼癬疾?分明是龍蛇蛻皮。錢大老爺是個啥?我告訴你們,可你們千萬別外傳:一天夜裡,俺跟大老爺聊天聊累了,就在那西花廳的炕上抵足而眠。俺忽然覺得身上很沉,夢到一隻老虎把一隻爪子放在俺的身上。俺嚇醒了,睜眼一看,原來是錢大老爺把他的一條腿放在了俺的身上……"

衆人都屏住了呼吸,臉色發白,看着李武的嘴巴。李武往嘴裡倒了一杯酒,說:"我從此才明白,錢大老爺那部鬍鬚,爲什麼那樣子繁茂,那是真正的虎鬚!"

孫丙把銅煙鍋中的菸灰,放在桌子腿上磕乾淨,然後又鼓起腮幫子,吹出了煙管中的焦油。他掖好煙鍋,雙手抄起鬍鬚,用了一個舞臺上的動作,(炎欠)地甩開,十分地美觀大方。然後他抑揚頓挫地、用鬚生道白的腔調,說:

"李武小兒,回去轉告你家老爺,就說他那鬍鬚,還不如俺褲襠中的雞巴毛兒!"

第二天凌晨,孫丙肚子裡的肥豬肉還沒消化完畢,就被四個做公的從被窩子裡掏出來,赤條條地扔到地上。正與孫丙睡在一起的戲班子裡的旦角小桃紅只穿着一件紅肚兜兒,縮在炕角上打哆嗦。慌亂中,公人的腳踢碎了一隻尿罐,臊尿遍地流,把孫丙醃成了一個鹹菜疙瘩。他大聲喊叫着:

"弟兄們,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

兩個公人反擰着他的胳膊將他拖起來。一個公人打火點着了牆洞裡的燈盞。藉着金黃的燈光,他看到了李武的笑臉。他說:

"李武李武,咱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你爲什麼要害我?"

李武趨前兩步,擡手扇了他一個耳光,然後將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臉上,罵道:

"臭戲子,咱們確實無仇無怨,但你與錢大老爺結下了仇怨。兄弟端着錢大老爺的飯碗,不得不下來抓你,還請你多多包涵!"

孫丙道:"錢大老爺與我有什麼仇怨?"

李武笑道:"老哥,您真是貴人好忘事!昨天你不是親口說,錢大老爺的鬍鬚不如您褲襠裡的雞巴毛兒嗎?"

孫丙翻着眼睛說:"李武,你這是血口噴人!我啥時說過這樣的話?我一不瘋,二不傻,能說這樣的混話嗎?"

李武道:你不瘋不傻,但是讓肥豬油蒙了心。"

孫丙說:"你幹屎抹不到人身上。"

"好漢做事好漢當嘛!"李武道,"你穿不穿衣裳?不願穿就光着走,願穿就麻溜點。爺們沒工夫跟你一個臭戲子磨牙鬥嘴,錢大老爺正在街裡等着驗看你的雞巴毛呢!

孫丙被公人們推搡着,踉踉蹌蹌地進入了縣衙大堂。他的腦袋有些發昏,渾身上下,不知有多少處傷痕在發熱做痛。他已經被關在大牢裡三天,身上爬滿了臭蟲和蝨子。三天裡,獄卒們把他拖出來六次,每次都用黑布矇住他的眼睛,皮鞭、棍棒,雨點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暗驢一樣胡亂碰壁。三天裡,獄卒只給他喝了一碗濁水,吃了一碗餿飯。他感到飢渴難捱,渾身痛疼,身上的血八成讓臭蟲。蝨子吸光了。他看到那些吸飽了血的小東西在牆上一片片地發着亮,浸過油的養麥粒就這樣。他感到自己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再過三天,非死在這裡不可。他後悔自己圖一時痛快說了那句不該說的話。他也後悔去搶那盤肥豬肉。他很想擡起手,抽自己幾個大耳瓜子,懲罰這張惹是生非的臭嘴。但剛剛擡起胳膊,眼前就一陣金花亂舞。胳膊又酸又硬,如同冰冷的鐵棒。於是那胳膊便又重重地垂下去,牛鞅子般懸掛在肩上。

那天是個陰天,大堂裡點着十幾根粗大的羊油蠟燭。燭火跳躍不定,火苗上飄揚着油煙。羊油被燃燒時散出刺鼻的羶氣。他感到頭暈噁心,胃裡有一股強硬的東西在碰撞着,翻騰着,一股腥臭的**奪脣而出。他吐在了大堂上,感到很恥辱,甚至有些歉疚。他擦擦嘴巴和鬍子上的髒物,剛想說點什麼表示歉意,就聽到在大堂兩側比較陰暗的地方,突然響起了低沉的、整齊的、訓練有素的"嗚——喂——"之聲。這聲音嚇了他一大跳,一時不知做何應對。這時,押他上堂的公人在他的胭窩處端了一腳,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堅硬的石板上。

跪在地上,他感到比站着輕鬆。吐出了胃中濁食,心裡清明瞭許多。他忽然感到,不應該哭哭啼啼,窩窩囊囊。好漢做事好漢當,砍頭不過一個碗大的疤。看這個陣勢,縣太爺是不會饒過自己的,裝囗也沒用。橫豎是個死,那還不如死出點子英雄氣概,沒準了二十年後就會被人編成戲文演唱,也算是百世流芳。想到此就覺得一股熱血在血管子裡涌動,衝激得太陽穴嘭嘭直跳。口中的渴,腹中的錢,身上的痛,立馬減輕了許多。眼睛裡有了津液,眼珠子也活泛起來。腦子也靈活了。許許多多他在舞臺上扮演過的英雄好漢的悲壯事蹟和慷慨唱詞涌上了他的心頭。"哪怕你狗官施刑杖,咬緊牙關俺能承當"!於是,他挺起胸,擡起頭,在街役們狐假虎威、持續不斷地嗚喂聲中,在神秘森嚴的氣氛裡。

他拾起頭,首先看到的就是端坐在正大光明匾額下、端坐在輝煌的燭光裡、端坐在沉重笨拙的雞血色雕花公案後邊、赤面長鬚、儼然一尊神像的知縣大老爺。他看到知縣大老爺也正在注目自己。他不得不承認,知縣大老爺確實是儀表堂堂,並非是李武胡說。尤其是知縣胸前那部鬍鬚,的確也是馬尾青絲,根根脫俗。他不由地感到慚愧,心裡竟油然地生出了一些對知縣大老爺的親近之情,如同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兄弟們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當年事熱淚汪汪……"

知縣大老爺一拍驚堂木,清脆的響聲在大堂裡飛濺。孫丙吃了一驚,鬆懈的身體猛然收緊。他看到大老爺威嚴的臉,馬上就如夢初醒,明白了大堂不是戲臺子,大老爺不是須生,自己也不是花臉。

"堂下跪着的,報上你的名字!"

"小民孫丙。"

"哪裡人氏?"

"東北鄉人。"

"多大歲數?"

"四十五歲。"

"做何營生?"

"戲班班主。"

"知道爲何傳你前來?"

"小的酒醉之後,胡言亂語,冒犯了大老爺。"

"你說了什麼胡言亂語?"

"小的不敢再說。"

"但說無妨。"

"小的不敢再說。"

"說來。"

"小的說大老爺的鬍鬚還不如我褲襠裡的雞巴毛兒。"

大堂的兩側響起了吃吃的竊笑聲。孫丙擡頭看到,大老爺的臉上,突然泄露了出一絲頑皮的笑容,但這頑笑很快就被虛假的嚴肅遮掩住了。

"大膽孫丙,"大老爺猛拍驚堂木,道:"爲什麼要侮辱本官?"

"小的該死……小的聽說大老爺的鬍鬚生得好,心裡不服氣,所以才口出狂言……"

"你想跟本官比比鬍鬚?"

"小的別無所長,但自認爲鬍鬚是天下第一。小的扮演《單刀會》裡的關雲長都不用戴髯口。"

大江東去浪千疊,赴西風小舟一葉,才離了九重龍鳳闕,探千丈龍潭虎穴……

"你站起來,讓本官看看你那鬍鬚。"

孫丙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如同站在隨波逐流的小舢板上。

現東吳飄渺渺旌旗繞,恰便似虎入羊羣何懼爾曹……

"果然是部好鬍鬚,但未必能勝過本官。"

"小的不服氣。"

"你想跟本官如何比法?"

"小的想跟大老爺用水比。"

"說下去!"

"小的的鬍鬚能夠入水不漂,一插到底!"

"竟然有這等事?"大老爺捋着鬍鬚,沉吟半晌,道,"你要是比輸了呢?"

"要是比輸了,小的的鬍鬚就是大老爺褲襠裡的雞巴毛!"

衙役們憋不住的笑響了堂。大老爺猛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大膽孫丙,還敢口出穢言!"

"小的該死。"

"孫丙,你辱罵朝廷命官,本當依法嚴懲,但本官念你爲人尚屬鯁直,幹事敢做敢當,故法外施恩,答應與你比賽。你要是贏了,你的罪一筆勾銷。你要是輸了,本官要你自己動手,把鬍子全部拔掉,從此後不準蓄鬚!你願意嗎?"

"小的願意。"

"退堂!"錢大老爺說罷,起身便走,如一股爽朗的風,消逝在大堂屏風之後。

鬥須的地點,選定在縣行儀門和大門之間寬闊的跨院裡。錢大老爺不希望把這次活動搞得規模太大,只請了縣城裡頗有聲望的十幾位鄉紳。一是請他們前來觀看,二是請他們來做見證人。但錢大老爺和孫丙鬥須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一大早,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就成羣結隊地往縣衙前彙集。初來的人懾於衙門的威風,只是遠遠地觀看,後來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擁地往縣行大門逼近。法不責衆,平日裡路過縣衙連頭都不敢擡的民衆,竟然抱成團把幾個堵在門口攔擋的衙役擠到了一邊,然後潮水一樣地涌了進來。頃刻之間,跨院裡就塞滿了看客,而大門之外,還有人源源不斷地擠進來。有一些膽大包天的頑童,攀援着大牆外的樹木,騎上了高高的牆頭。

跨院正中,早用十幾條沉重的揪木板凳,圍出了一個多角的圓圈。知縣老爺請來的鄉紳們,端坐在長凳上,一個個表情嚴肅,宛若肩負着千斤的重擔。坐在長凳上的還有刑名師爺、錢穀師爺、六房書辦。長凳的外邊,衙役們圍成一圈,用脊背抵住擁擠的看客。圓圈正中,並排放着兩個高大的木桶,桶裡貯滿清水。鬥須的人還沒登場。人們有些焦急,臉上都出了油汗。幾個泥鰍一樣在人羣裡亂鑽的孩子,引起了一陣陣的騷亂。衙役們被擠得立腳不穩,如同被洪水衝激着的彎曲的玉米棵子。他們平日裡張牙舞爪,今日裡都有了一副好心性。老百姓和官府的關係因爲這場奇特的比賽變得格外親近。一條長凳被人潮衝翻,一個手捧着水菸袋的高個子鄉紳跳到一邊,愣怔着鬥雞眼打量着人羣,神情頗似一個歪頭想事的公雞。一個花白鬍須的胖鄉紳豬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費了大勁才從人腳中爬起來。他一邊擦着綢長衫上的污泥,一邊沙着嗓子罵人,肉嘟嘟的大臉漲成一塊剛剛出爐的燒餅。一個街役被擠趴在長凳的邊緣上,正硌着肋巴骨。他殺豬似的嚎叫着,直到被他的同夥從人羣裡拖出來。快班的行役頭兒劉樸——一個皮膚黝黑、瘦長精幹的青年,站在一條凳子上,用風味獨特的四川口音和善地說:

"鄉親們,別擠了,別擠了,擠出人命來可就了不得了。"

半上午時,主角終於登了場。錢大老爺從大堂的臺階上款款地走下來,穿過儀門,走進跨院。陽光很燦爛,照着他的臉。他對着百姓們招手示意。他的臉上笑容可掬,露出一嘴潔白的牙。羣衆激動了,但這激動是內心的激動,不跳躍,不歡呼,不流淚。其實人們是被大老爺的氣派給震住了。儘管大家都聽說了大老爺好儀表,但真正見過大老爺本人的並不多。他老人家今日沒穿官服,一副休閒打扮。他赤着腦瓜,前半個腦殼一片嶄新的頭皮,呈蟹殼青;後半個腦袋油光可鑑,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直垂到臀尖。辮梢上繫着一塊綠色的美玉,一個銀色的小鈴擇,一動就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老人家穿着一身肥大的白綢衣,腳蹬着一雙千層底的雙鼻樑青布鞋,腳腕處緊扎着絲織的小帶。那褲襠肥大得宛如一隻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蟄。當然最好看的還是他老人家胸前那部鬍鬚。那簡直不是鬍鬚,而是懸掛在老爺胸前的一匹黑色的綢緞。看上去那樣的光,那樣的亮,那樣的油,那樣的滑。又光又亮又油又滑的一部美須懸垂在大老爺潔白如雪的胸前,讓人的眼睛感到幸福。人羣中有一個女人,注目丰姿飄灑、猶如玉樹臨風的大老爺,心裡麻酥酥的,腳下輕飄飄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她在幾個月前的一個細雨霏霏之夜就被錢大老爺的風度迷住了,但那次大老爺穿着官服,看上去有些嚴肅,與今天的休閒打扮大不相同。如果說穿着官服的大老爺是高不可攀的,穿着家常衣服的大老爺就是平易可親的。

這個年輕女人就是孫眉娘。

孫眉娘往前擠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老爺。大老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都讓她心醉神迷。踩了別人的腳她不管,扛了別人的肩她不顧,招來的罵聲和抱怨聲,根本聽不到了她。有一些人認出了她是今日參加鬥須的主角之一戲子孫丙的女兒,還以爲她是爲了爹的命運而揪着心呢。人們儘可能地側着身體,爲她讓出了一線通往最裡圈的縫隙。終於,她的膝蓋碰到了堅硬的長凳。她的腦袋從衙役的腦袋中間探出去。她的心已經飛起來,落在了大老爺的胸脯上,如一隻依人的小鳥,在那裡築巢育雛,享受着蝕骨的溫柔。

明媚的陽光使大老爺的眼睛很光彩,很傳情。他抱拳在胸前,向鄉紳們致敬,也向百姓致敬,但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嫵媚地微笑着。孫眉娘感到大老爺的目光從自己臉上掠過時,似乎特別地停留了片刻,這就使她的身體幾乎完全地失去了感覺。身上所有的**,眼淚、鼻涕、汗水、血液。骨髓……都如水銀瀉地一般,淋漓盡致地流光了。她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潔白的羽毛,在輕清的空氣裡飛舞,夢一樣,風一樣。

這時,從跨院的東邊那幾間讓老百姓膽戰心驚的班房裡,兩個衙役,把身材高大魁偉,面色如鐵的孫丙引了出來。孫丙的臉,看上去有些浮腫,脖子上還有幾道紫色的傷痕。但他的精神似乎不錯,也許他是在抖擻精神。當他與知縣大老爺比肩而立時,百姓們對他也不由地肅然而起敬意。儘管他的服飾、他的氣色不能與大老爺相比,但他胸前那部鬍鬚,的確也是氣象非凡。他的鬍鬚比大老爺的鬍鬚似乎更茂盛一些,但略顯凌亂,也不如大老爺的光滑。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地了不起了。那個瘦鄉紳悄悄地對胖鄉紳說:

"此人器宇軒昂,能眉飛色舞,決不是等閒之輩!"

"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唱貓腔的戲子!"胖鄉紳不屑地說。

主持鬥須的刑名師爺從長凳上站起來,清清被大煙薰啞的嗓子,高聲說:

"各位鄉紳,父老鄉親,今日鬥須之緣由,實因刁民孫丙,出言不遜,侮辱知縣大人。孫丙罪孽深重,本該按律治罪,但縣臺念他初犯,故開恩寬大處理。爲了讓孫丙口服心服,縣臺特准孫丙之請,與其公開鬥須。如孫丙勝,大老爺將不再追究他的罪責;如大老爺勝,孫丙將自拔鬍鬚,從此之後不再蓄鬚。孫丙,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孫丙昂起頭來,"感謝大老爺寬宏大量!"

刑名師爺徵求錢大老爺的意見,大老爺微微點頭,示意開始。

"鬥須開始!"刑名師爺高聲宣佈。

但見那孫丙,猛地甩去外衣,赤**一個鞭痕累累的膀子,又把那根大辮子,盤在了頭上。然後他勒緊腰帶,踢腿,展臂,深深吸氣,把全身的氣力,全部運動到下巴上。果然,如同使了魔法,他的鬍鬚,索索地抖起來,抖過一陣之後,成爲鋼絲,根根挺直。然後,他翹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鬍鬚慢慢地刺人水中。

錢大老爺根本沒做張作勢,孫丙往鬍子上運氣時他站在一邊微笑着觀看,手裡輕輕地揮動着紙扇。衆人被他的優雅風度征服,反而覺得孫丙的表演既虛假又醜惡,有在街頭上使槍弄棒賣假藥的惡痞氣。孫丙把鬍鬚插入水桶那一妻,錢大老爺把那柄一直在手裡玩弄着的紙摺扇(炎欠)地合攏,藏在寬大的袖筒裡。然後,他略微活動了一下腰身,雙手托起鬍鬚往外一抖,把無邊的風流和瀟灑甩出去,差點把孫眉孃的小命要了去。大老爺也翹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鬍鬚刺人水中。

人們都儘量地踮起腳尖探頭顱,巴巴着眼睛想看到鬍鬚在水中的情景。但大多數人看不到,他們只能看到大老爺安詳自若的笑臉和孫丙憋得青紫的臉。近靠前的人們,其實也無法看清鬍鬚在水中的情景。陽光那樣亮,褐色的木桶裡那樣幽暗。

擔任裁判的刑名師爺和單舉人,在兩個水桶之間來回地走動,反覆地比較着,他們的臉上,洋溢着喜色。爲了服衆,刑名師爺高聲道:

"人羣裡的,誰還想看,請近前來!"

孫眉娘跨越長凳,幾步就滑到了大老爺面前。她低下頭,大老爺那粗粗的辮子根兒、深深的脊樑溝兒、白皙的耳朵翅兒,鮮明地擺在她的眼下。她感到嘴脣發燙,貪饞的念頭,如同小蟲兒,咬着她的心。她多麼想俯下身去,用柔軟的嘴脣把大老爺身上的一切,細細地吻一遍,但是她不敢。她感到心中升騰起一股比痛苦還要深刻的感情,幾滴沉重的眼淚落在了大老爺健美勻稱的脖頸上。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是從水桶裡散發出來的。她看到,大老爺的鬍鬚,一根是一根,垂直着插到了水中,宛如水生植物發達的根系。她實在是不願離開大老爺的水桶,但是刑名師爺和單舉人催她到了孫丙的水桶邊上。她看到,爹的鬍鬚也是一插到底,也如水生植物的根系。刑名師爺指了指那幾根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白鬍須,道:

"大嫂,你看到了吧?你向大夥兒說個公道話吧!我們說了不算,你說了算。你說吧,誰是輸家,誰是贏家。"

孫眉娘猶豫了片刻,她看到了爹的漲紅的臉和那兩隻紅得要出血的眼睛。她從爹的眼睛裡看到了他對自己的期望。但是她隨即又看到了大老爺那兩隻顧盼生情的俊眼。她感到自己的嘴讓一種特別粘稠的物質膠住了。在刑名師爺和單舉人的催促聲中,她帶着哭腔說:

"大老爺是贏家,俺爹是輸家……"

兩顆頭顱猛地從木桶裡揚起來,兩部鬍鬚水淋淋地從水裡拔出來。他們抖動着鬍鬚,水珠像雨點一樣往四處飛濺。兩個鬥須者四目相覷。孫丙目瞪口呆,喘氣粗重;大老爺面帶微笑,安詳鎮定。

"孫丙,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大老爺笑眯眯地問。

孫丙嘴脣哆嗦着,一聲不吭。

"按照我們的約定,孫丙,你應該拔去自己的鬍鬚!"

"孫丙,孫丙,你記住了嗎?你還敢胡言亂語嗎?"孫丙雙手捋着自己的鬍鬚,仰天長嘆道,"罷罷罷,薅去這把煩惱絲吧!"然後他猛一用力,就將一綹鬍鬚揪了下來。他將揪下的鬍鬚扔到地上,鮮紅的血珠從下巴上滴下來。他扯起了一綹鬍鬚,又要往下薅時,孫眉娘撲通一聲跪在了大老爺的面前。她的眼睛裡飽含着淚水。她的臉色,嬌豔的桃花,惹人冷愛。她仰望着知縣大人,嬌聲哀求着:

"大老爺,饒了俺爹吧……"

知縣老爺眯縫着眼睛,臉上的神情,似乎有點兒訝異,也彷彿是欣喜,更多的是感動,他的嘴脣微動着,似乎說了也似乎沒說:

"是你……"

"閨女,起來,"孫丙的眼裡溢出了淚水,低沉地說,"不要求人家……"

錢大老爺怔了怔,開朗地大笑起來。笑畢,他說:

"你們以爲本官真要撥光孫丙的鬍鬚?他今日鬥須雖然落敗,但他的鬍鬚其實也是天下少有的好鬍鬚。他自己要拔光,本官還捨不得呢!本官與他鬥須,一是想煞煞他的狂氣,二是想給諸位添點樂趣。孫丙,本官恕你無罪,留着你剩下的鬍鬚,回去好好唱戲吧!"

孫丙跪地磕頭。

羣衆感嘆不已。

鄉紳諛詞連篇。

眉娘跪在地上,目不轉睛,仰望着錢大老爺迷人的面孔。

"孫家女子,大公無私,身爲婦人,有男子氣,實屬難得,"錢大老爺轉身對錢穀師爺說,"賞她一兩銀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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