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記憶以來,我便是生活在骯髒喧鬧的人市裡,幾個人擠在一個籠子裡,像是牲畜一樣等待着各自的買家。我有個母親在身邊,但是卻從沒見過父親,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孃親對我算不上好,卻也不是太壞。總之沒有叫我餓死罷了,至於被誰欺負了或是搶了食物,孃親都是不會管的,更遑論去幫我討回公道了。所以對於我來說孃親的存在也只是可有可無的一個人罷了,
我曾經問過孃親,爲什麼我不能像籠子外面那些衣着整潔漂亮的人一樣能隨心自由的生活。孃親難得地輕輕撫着我的頭,語氣裡是我從沒聽到過的滄桑:“他們哪裡有看上去的隨心自由?這世上有幾人不是活在籠子裡的,只不過我們生活的籠子看得見,他們的看不見罷了。”
當時我很是不相信的,總以爲那不過是孃親不平於自身的遭遇而怨天尤人的泄憤之言。卻然而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孃親這句話是多麼的犀利而精準。世人大都活在籠子裡,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或爲名或爲利或爲……情。
十歲那年,孃親被人買走了。我並沒有哭,也沒有什麼太過悲傷的感覺。只是一直注視着他們離去的方向,一直看着,看着……但是始終也沒等來孃親的最後一次回眸相顧。
沒有孃親的日子,和以前並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因爲我年紀小,有時會搶不到食物而已,但是也終歸不至於餓死,和以前真的沒有什麼兩樣……
直到那天我被人帶出了籠子。
我看到,我的買主是一個年紀不小的胖胖的男子。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以後我大概再不會餓肚子了吧!“
新主人將我帶到一個小院子裡交給了一個嬤嬤,讓我和一些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們一起學習歌舞伎藝。
嬤嬤說我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調教好了以後定能賣個好價錢。所以嬤嬤對我的教導便格外嚴厲些。
那些很難的動作做起來簡直叫我痛不欲生,但是爲了晚上那一頓飽飯,我卻不得不咬牙將那一切都做到最好。
那時那麼小的孩子們竟然就已經學會了明爭暗鬥,因爲嬤嬤對我的特別“照顧”,讓我在孩子們中很受排擠。但是對我來說這並不算什麼,只要能吃飽飯,其他不相干的人的態度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所以,那個院子裡唯一的打掃院子的男孩子對我的小小關心我也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遇見那個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是在那個小院子裡住了半年之後。
那天午後,陽光很好,天氣很溫暖。我因爲嬤嬤的“特殊調教”而在一個很偏僻的角落裡練習着自己的功課。忽然聽到一個男孩子的聲音:“你跳的舞很好看啊!”他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腳下一個不穩栽倒在地,疼得我眼裡泛起了淚花。
他趕緊跑過來一邊幫我揉着腳踝,一邊笑我:“怎麼剛誇了你一句就這樣了呢?!”我一聽眼淚就又涌了上來,嘴角一撇。
“好了好了,我開玩笑的。試試站起來看看,是不是不疼了?我的手法很不錯的哦!”男孩笑眯眯地看着我說,精雕細琢般的臉映着午後的陽光,霎時讓我看晃了眼。
不知怎的,那個第一次見面就害我跌倒的男孩,就此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起來,走了兩步,果然不疼了。欣喜地看向他。
“我帶你去玩吧!反正下午也沒什麼事情,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就當我向你賠罪好了。”他笑起來真的好看極了,我幾乎脫口就答應了他的邀請。
但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搖了搖頭:“不行,下午還有功課,私自跑出去嬤嬤會罰我的。”事實上,我從小到大,從來就不知道所謂的“外面”是什麼樣的。
“沒關係,有我在,他們絕不會罰你的!”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到。然後拉起我的手就跑。
天知道我怎麼就相信了他,和他一起跑了起來。那時,心裡涌動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似乎,這是我第一次爲自己做了一個決定。
那天,他帶着我翻過院子的圍牆,帶着我來到一片草地上,拿出一個大大的很漂亮的被他稱作爲“紙鳶”的東西,很歡快地拉着我教我放紙鳶。
我們在草地上又跑又跳,又笑又叫。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世界是那樣美麗,原來我可以這樣歡快。我們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靜靜地看着碧藍的天空,一晴如洗。
“我叫納蘭默,你叫什麼?”他問我。
我叫什麼?孃親叫我丫頭,嬤嬤叫我百合,但是我卻下意識地覺得,這都不是我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於是我這樣告訴他。
“哦?那我幫你取一個名字吧!”納蘭默
興致盎然地翻過身來看着我說。
“好啊!”我也很歡喜,爲了即將擁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你看着天空多美,你就叫青冥吧!你以後也一定會像這天空一樣美麗的!”納蘭默看着我,目光灼灼。
“好,我就叫青冥。”你的青冥。我笑着,輕輕地說,還悄悄地在心裡補上了一句。
然而事實證明,他當時信誓旦旦的保證根本就沒有絲毫作用,我這個傻妮子被他給騙了。
他送我回了小院子轉身就消失不見了,讓我不禁有些懷疑這一下午的歡樂是否不過是自己的一個美好的夢而已。走進自己的房間,發現嬤嬤已經等在那裡似乎很久了。看着面沉如水的嬤嬤,我暗自磨了磨牙。
雖然受到了很嚴厲的懲罰,但是我仍舊覺得很開心。因爲,這一個下午,是屬於我自己的。無論身上怎樣的疼痛都掩蓋不了內心深處的那份甜蜜和滿足。
受罰之後,那個掃院子的男孩偷偷給我送過吃的,還偷偷地幫我上過傷藥。因爲心情很好,所以我第一次對他笑了笑,和他說了幾句話。看着他臉紅的模樣,我的腦海中又想起了納蘭默那精緻的樣子。我的手緊緊地抓着身下的褥子,抓的很緊。納蘭默,他穿着那麼精緻華麗的衣服,定是哪個大家公子吧!我這個被當做歌姬舞姬來培養的小丫頭,怎麼配得上他呢……越想越是苦澀,真恨不得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南柯一夢罷了。那樣便也不會有傷心。
再次見到他是一個月後。
仍舊不聲不響地出現,笑嘻嘻的模樣。我心裡開心極了,卻假裝生氣不和他說話。看着他就那麼一直嬉皮笑臉地圍在我身邊團團轉,哄我開心。
當時我就在想,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因爲有那樣一個美好的男孩子肯扮鬼臉哄我開心。
那天他說:“青冥,你和我走吧!和我回家,我想和你一起玩。家裡雖然有碧落,但是他每天只知道練功練功的,都不陪我玩,你去了就可以陪我玩了!”
我頓時哭笑不得。真是個大少爺,每天就只知道玩嗎?!
“納蘭默,我不能和你一起走的,我的身契還在主人的手裡,我這輩子都只能是……”還沒等我說完,就見納蘭默手裡拿着一張紙。雖然我不識字,但是卻認得那張紙就是身契。我的眼睛瞪得銅鈴似的,張開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納蘭默就那樣當着我的面將那張身契撕得粉碎。
“好了,從今天起你就自由啦!等回家之後再讓人給你辦個戶籍就再沒有後顧之憂了!”納蘭默拍了拍手,仍舊笑眯眯地樣子,卻讓我感覺如在夢中。
就這樣迷迷茫茫中,我第一次來到了日後幾乎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墨蘭軒。
也是第一次,我見到了夫人。
夫人很美。
這是我的第一感覺。夫人的美,如空谷幽蘭般,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那般清冷,那般高貴,讓我幾乎忍不住頂禮膜拜。
“娘,娘,這就是青冥,我之前向您提起過她的。”納蘭默鬆開我的手,跑向夫人,撒嬌道。
我心底涌起一絲羨慕,甚至是嫉妒。我從來,從來都沒有跟孃親撒過嬌。
“好了!你這孩子,一天天不好好讀書習武,就知道胡鬧!”夫人玉指輕點在納蘭默的額頭上,話雖是在責備,但語氣裡的寵溺和臉上的溫存卻是毫不掩飾。
我看的心酸,只好默默地低下頭。
納蘭默被夫人打發下去,飄滿上好清茶馨香的屋子裡只留下夫人和我。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叫什麼名字?”夫人突然開口問道。
“回……回夫人,”我嚇了一跳,但趕緊回過神來,恭敬答道:“納蘭……少爺給小女取名爲青冥。”
“你喜歡默兒嗎?”夫人又問。
我愣住。喜歡?當然喜歡,他是第一個讓我知道原來生活可以如此美好的人。剛想回答,卻頓住了。心裡彷彿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夫人的問題不僅僅是指這個。
於是我疑惑地擡起頭,大着膽子問道:“不知夫人問的到底是什麼?”
“好敏銳的孩子。”夫人看着我,微微笑着讚許道。“我問你,可願意爲了默兒而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你的生命。”
我沒有立刻回答。我的一切……我又擁有什麼呢?若不是納蘭默,我恐怕連這條命都不屬於自己。但是,若我日後擁有了呢?我願意爲了納蘭默而失去所有嗎?包括自己的生命……願意嗎?願意嗎願意嗎願意嗎願意嗎……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答案……雖然我自己不願意相信,但是卻不能否認,我願意!
我輕輕笑了起來。看向夫人,似乎也沒有了初時的懼怕,緩緩說道:“夫人,青冥會的,不過是些沒有學成的歌藝舞技,實在上不了檯面,不知道哪裡能幫得上您和少爺。”
“只要你願意,我能將你打造成文才武藝樣樣精通的人才。但是前提是你願意呆在默兒身邊,願意爲他獻出你的一切。”夫人放下手裡的茶杯,笑着看着我說。那眼神裡的不容置疑,讓我心神一震。
“我答應。但是不僅僅是爲了少爺的恩情,更爲了……您是一個很愛很愛兒子的母親。”說着,心裡一陣酸澀,差點流出淚來。
夫人站起來緩緩走到我的身邊,擡手輕撫上我的發,說:“這個世上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也許形式各不相同,但是終歸逃不過身爲母親的那一顆心。也許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全明白了。”
再也忍不住,我撲到夫人懷裡抑制不住地大哭了起來。
“青冥青冥,拜託陪我玩一會吧!我把你帶回來不是爲了讓你陪碧落練武的啊~~”納蘭默蹲在地上毫不顧及形象地大喊大叫,我幾乎想要遮上眼睛以示自己不認識這人。至於碧落,根本就無視了他這個主子,施施然走到一邊自顧自地練起了師父新教的劍法。
“少爺,我們可不像您那樣天縱英才習文過目不忘、習武第二遍就可以練得比師父都好!”話說到最後我都覺得自己有些不忿了。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我和碧落就要天天拼死拼活地讀書練功,人家大少爺就可以每天無所事事四處找人陪他玩。
也是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當年那第一次相遇只不過是我們的納蘭少爺迷路了,誤入小院無聊之下的“無心之舉”,原來我的那一紙身契並不是他花了多少銀錢買來的,而是……偷來的。我不由得細細打量着納蘭默低聲苦笑,原來真相真的會打破心底那些美好的念想。
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當年答應過夫人的話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不論這個少爺有多強,我都做好了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他的準備。無論何時何地。
五年後,我第一次獨自一人完美地完成了任務。那一刻,我幾乎癱倒在地。一條人命就這樣在我的手中消失了。也許他做過很多壞事,也許他真的很該死,但是親眼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一點點的變得冰冷,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不好到我想要吐。
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卻鬼使神差地改變了方向,走向了城市的另一頭。
利用墨蘭軒的力量,我很容易地打聽到了孃親被買走後的去向。但是當我真的站在那戶人家的門口時,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勇氣走進去。
呆呆地站在那裡,直到日頭西沉。
“姑娘,你有什麼事嗎?”從裡面走出一個大娘過來問我。
“沒……沒事……”我胡亂地搖頭,想擡腳往回走,卻還是忍不住回身問道:“大娘,和您打聽一下,有一個三年前被賣到這裡的女僕,長得……很漂亮,她……”
“哦,你說芸娘啊,記得記得,那年只進了她一個新人。她命苦啊!老爺本打算將她收房的,可誰知偏偏就得了癆病,不出三個月就病死了。唉……從得病到前死一直唸叨着什麼‘丫頭’,說她對不起‘丫頭’,說她還想見見她的‘丫頭’……”
大娘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些什麼我沒聽見,只是知道,那個不怎麼管我的孃親已經故去了,我……還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失魂落魄地回到墨蘭軒,回到房間第一眼就看見等在那裡的納蘭默。什麼也沒說,直接撲進他的懷裡哭了起來。這是我這輩子第二次在別人面前哭,第一次是夫人,第二次是他。
直到我哭累了,他才撫着我的頭問:“發生什麼事了?”
“孃親死了。”我賴在他的懷裡,享受這難得的親密。
“逝者已矣,別太傷心了。”他輕輕安撫道。
“我一直以爲她根本不愛我,所以才……”我苦笑一聲,眼淚又止不住地留下來,“但是……今天我纔想明白,原來她的漠不關心,只不過是爲了能在分別時讓彼此少一些痛苦。”因爲她知道,生如我們,根本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與其被迫分離時經歷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倒不如少了那份感情,割捨起來倒也容易。
“好了,都過去了。我想你的母親既然能爲你做到這一步,就一定不希望你這麼難過。笑一笑,讓她知道她的女兒很好,很快樂。”納蘭默扯了扯我的臉頰,搞怪地逗我笑。
我也真的笑了起來。心裡卻默唸着:“孃親,您說得對,即便我走出了那個籠子,也註定自由不了。因爲我把自己的心,鎖在了眼前這個男人身上。但是,我卻是真的很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