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亭取消宵禁之後,悅來客棧打烊得就更晚了。
趙鴻跟着張二牛腳不沾地的從晌午一直忙到子時,直到再也沒有客房要端茶倒水的聲音後,他才終於踏進了位於馬廄不遠處的小黑屋裡……
躺在又矮又黑、連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馬尿馬屎的騷臭味兒的硬梆梆窄牀上,累得腰痠腿疼的趙鴻,捂着用稻草當作被芯的被褥無聲的嚎啕大哭。
此時此刻,他也有了與當年的楊戈極其相似的恍惚:‘趙鴻啊趙鴻,你怎麼把自個兒混到這步田地了?’
“嘭嘭嘭。”
破舊的木門被大力的拍響。
趙鴻擡起流淚滿面的臉望去,就見幾許溫暖的火光從門縫間傾瀉進來。
連他自己都知道,這是在戲弄他。
趙鴻:“還有人比他還橫呢?”
他猜到了來人是誰,努力捏着嗓子佯裝往常的模樣:“誰啊?”
趙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還在這裡認了個幹爺?”
她不敢置信的問道:“我就問你,你的腦子呢?我們那個爹是個什麼脾性你心頭沒點數?他是那放得下身段去禮賢下士、千金買馬骨的人嗎?還有寧王爺呢?你不會不知道寧王爺是死在二哥刀下的吧?他連寧王爺都殺了,要沒有真本事,我們那個爹能容得下他?”
“往後只要你別給我們客棧找麻煩,有什麼想吃的、想用的,儘管告訴我,我去設法給你弄……”
“臨……大姐!”
趙渺無語的使勁摩挲額頭,好一會兒後才認真說道:“聽我一句,你若還回得去東宮,就把你府裡那些騙吃騙喝的啥授業恩師、幕僚,還有什麼奇人異士,通通趕出去討飯……我現在總算是知道,二哥爲啥讓沈大人轉告父皇另立儲君,就你這腦子,若是叫你做了官家,只怕底下的小太監告訴你一顆雞蛋值十兩銀子,你都信!”
作爲一隻優秀的猹,沒有一個瓜是白吃的!
這裡是悅來客棧!
“呵呵……”
趙渺:“要不試試?”
趙渺恍惚了一下……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叫她。
“這就,還是讀書人們說的治世、盛世,我都不敢想,以往那些光景不好的年頭,百姓們都是怎麼熬過來的!”
說完,她提起食盒轉身就要走。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都不臉紅。
“五十文一斤?”
“五十文?” 趙鴻聽到這個數字,懸起的心一下子就放回了肚子裡,滿理所當然的說道:“能入得我們之口的,自然是珍禽異獸之蛋,略微貴些也屬正常,再加上火耗,作價二五百錢也說……”
趙鴻見狀,怒聲道:“拿走,孤王不用嗟來之食!”
趙鴻:“他那種無法無天的人,還住過這種破地方?”
趙鴻愣愣的看着她,三觀都被她這短短的幾句話給刷新了:“此話當真?”
門開了,趙渺冷着張臉,一手舉着油燈、一手提着食盒,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徑直走進小屋裡。
趙鴻氣極反笑,口不擇言的怒斥道:“賤婢,安敢欺辱孤王!”
趙鴻見了她定格似的模樣,心下也突然一顫,磕磕巴巴的問道:“難、難道這也不對?”
“你雖然壞,但還沒壞到該被砍成四段,腦袋掛到城門上的地步。”
趙渺:“其實他平日裡都很和氣的,跟誰都笑呵呵的,這縣城裡這麼多人,我就沒見過他跟誰人紅過臉、說過一句重話,嗯……他只對那些橫的人不客氣、越橫他就越不客氣。”
趙鴻拗不過他,只得起身潦草穿上衣裳、趿上布鞋,兩步走到門前拉開門閂。
趙渺伸出一根修長的食指,一臉認真的糾正道:“二哥說了,我們悅來客棧只有掌櫃的和夥計,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你最好記住他的話,他對於亂七八糟的人,向來沒什麼耐心。”
趙鴻愣了愣,小心翼翼的問道:“一斤大約有多少顆雞蛋?”
趙鴻怒容一滯,緊接着便又色厲內茬的怒聲道:“莫非伱這麼晚過來,就爲了羞辱孤王?”
趙渺眯着眼睛冷笑:“有日子未聽過旁人如此喚我了,乍一聽還真感觸呢……你信不信,就憑你這兩個字兒,我告到二哥那裡,二哥得打斷你三條腿給我出氣!”
若是在紫微宮中,她老遠見到這位儲君,就得繞着道走。
她回過神來,扭頭看向屋裡低着頭踢灰的趙鴻,嘴角挑了挑,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趙渺垂下眼瞼,用盡量不傷及他自尊心的語氣輕聲道:“那看雞蛋大小,大的六七個就有一斤,小的十一二個纔有一斤。”
好在這裡不是紫微宮。
趙渺沒忍住,終於笑出了聲:“我可不像你,我來的時候可沒跟二哥拿臨安公主的架子,而且客棧的老掌櫃可是我幹爺,是他讓我住天字二號房,二哥也不敢跟他老人家頂嘴!”
趙鴻期期艾艾的叫住了她。
趙鴻梗着脖子說道:“我府中的秦真人、賈大俠,都是響噹噹的武林高手,他們親口對我說的,那楊二郎雖然名頭響亮,但他們聯起手來,也不見得會輸他楊二郎一招半式!”
趙渺不爲所動:“開門!”
“二,我這麼晚過來,是不想你這位前太子爺餓死在我們客棧裡,逼得二哥和我們那個爹撕破臉……我都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以前不常吹噓你手下奇人異士能人輩出麼?怎麼你人都到路亭了,還敢跟二哥擺你那儲君的架子?你確認你不是被人算計了,傻乎乎的跑來路亭送死的麼?”
趙鴻小聲道:“能…能給我換個房間嗎?這種地方…哪裡住得人啊!”
趙渺整個人都木在了原地。
“大、大膽,子議父、大逆不道,臣謗君、罪該……”
“二哥好不容易纔安定下來,我也不想他又因爲你不得不背井離鄉。”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終於反應過來,自個兒白天裡都幹了什麼蠢事兒,甚至隱隱的還有幾分背心發涼的後怕感……白天要是真把那廝惹急了,一刀把他砍成四段,那得多冤枉啊?
“走了,明天記得早些起身擦洗桌子板凳、灑掃前堂哦!”
趙鴻氣極,拍在硬牀板憤怒的大聲道:“賤……你是來嘲笑孤王的嗎?”
卻是趙渺正拿看珍禽異獸的目光看着他,幽幽的將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言語吐出來:“一斤!”
趙渺抿了抿脣角,強忍住不笑:“我住在天字二號房。”
趙渺偏過臉去沒有再看他,默默的打開食盒,藉着昏黃的燈光將食盒裡的點心和飯菜一碟一碟取出來,擺在桌上……飯菜是她晚飯時偷偷摸摸留的,點心是她自個兒壓箱底的零嘴。
趙鴻怒了,大聲道:“你看不起誰呢?一顆雞蛋作價二五百錢,我豈能不知?”
趙鴻:……
趙鴻一聽,當即就要炸:“這不公平,憑什麼你能住天字二號房,我就只能住馬廄啊?”
她如今對楊戈的諸多瞭解,完全是她這年許時間在客棧裡吃瓜吃出來的。
趙鴻:“孤……我已就寢,無論何事明日再說!”
趙渺不管他,自顧自的將食盒放進小屋裡唯一的傢俱——一張搖搖欲墜的破木桌上:“吃不吃在你,若是嫌礙眼,扔了也無妨,但你要扔,就只此一次,絕對沒有下回!”
“你就先別想回宮以後怎麼處理那些奴婢了。”
趙渺笑眯眯的拍着他的肩膀說道,得意洋洋的模樣,活像一隻偷着瓜的猹:“而且這裡,就是以前二哥在客棧裡住的房間,他在這裡可住了將近一年,他都住得,你爲啥就住不得?”
她若無其事的問道:“又咋啦?”
她有氣無力的輕聲說道:“還是先踏踏實實的在客棧長長腦子吧,就你這樣兒,我們那個爹就是把皇位傳給你,你也坐不穩。”
“孤……我如何不知!”
趙渺的清脆而有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開門!”
趙渺:???
“他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她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道:“你讀了那麼多書,《鄒忌諷齊王納諫》的典故都不知道?二哥若真是個人是條狗都能與他不相上下,我們那個爹,還犯得上厚着臉皮硬把我們塞過來?”
趙鴻習慣性的訓斥了兩句,聲音就漸漸小了下去,末了強撐着說道:“我府中幕僚都言,父皇如此看重楊二郎,乃是因爲他與明教、白蓮教等等一衆江湖逆賊交好,此乃禮賢下士、千金買馬骨的高明計策,你一介不學無術的婦孺懂什麼?”
“一!”
他越說聲音越小。
趙鴻怒聲道:“他敢!”
趙鴻:“那你住哪兒?”
“你必須得知曉這些、瞭解這些,以後才能做一個明君,而不是底下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他雖然改口改得快,但趙渺依然聽明白了他想叫什麼,頓時聲音中也帶上了火氣:“你開不開?”
趙渺有些懷疑人生的看着眼前這蠢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這蠢貨欺負了十幾年不敢吱聲……
趙渺一攤手,笑眯眯的答道:“我們那個爹也知曉此事,他還誇我認得好,年初我回客棧的時候,他還特地讓帶了些宮裡的好東西過來給我幹爺……”
趙渺:“這種事,我敢騙你?”
“好啦,你就當是微服私訪,來感受一下尋常人家的日子,等啥時候二哥看你順眼了,你大概就能從這間屋子裡搬出去了,嗯…你要一直跟他對着幹,你就得一直住這裡邊,誰來了你都出不去……我們那個爹來了也一樣!”
趙鴻乃是熙平帝嫡長子,少時便被冊立爲儲君,自小便是紫微宮一霸。
趙鴻也偏過臉去不敢看她,更無言反駁她的說法。
“就像白天二哥說的那樣,以後多看多學多做少說,好好瞧瞧尋常百姓都是怎麼過活的……我以前也覺得百姓的日子再苦也就那樣了,在路亭待了這年許光陰,才發現苦的百姓是真的苦,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忙活,還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你的腦子呢?”
而趙渺雖是熙平帝的長女,卻是庶出,母妃之族雖然也算得上官宦世家,但與當今皇后出身的中山侯吳氏相比卻不值一提,又因其同母弟三皇子趙澤頗得熙平帝喜愛,她以往在宮中沒少受這位儲君欺負。
興許是她的眼睛太亮,趙鴻此刻忽然就不太敢直視她的眼睛了,垂下眼瞼吶吶的回道:“我、我的數位授業恩師,都言寧王乃是死於父皇的借刀殺人之計,殺寧王者非楊二郎,而、而是父皇。”
“吱呀。”
“希望你能喜歡我們這個家。”
趙渺幽幽的答道:“東市最新鮮的雞蛋賣五十文……”
趙渺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回過神來就搖頭如撥浪鼓:“不能換不能換,這裡是二哥給你指的住宿地,我給你換了,他可是要發火兒的!”
趙鴻沉默着算了算這筆賬,整個人怒氣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爆表:“千刀萬剮的奴婢,竟然敢如此戲弄孤王,待孤王回宮,必將爾等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都說天家無情,涉及皇位更迭更是從無血肉親情可言。
事實上,她剛到客棧的時候,對楊戈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楊戈連寧王都敢殺,殺完還啥事都沒有,他爹還拿她來拉攏楊戈。
趙鴻無言以對。
趙渺:“你不就是嗎?”
“還有,你可千萬別琢磨着跟二哥鬥,你鬥不贏他這是肯定的,就算真教你僥倖鬥贏了他,你也肯定活不了……我聽人說,二哥殺寧王爺的時候,一刀把寧王砍作四段,打退了寧王府的侍衛後,接着又把寧王爺的腦袋割了下來,掛到了城門上,寧王世子帶着好多好多兵馬去搶,都沒搶回寧王爺的人頭,足足在城門上掛了一天一夜。”
趙渺一揮手,提着食盒哼着小調溜溜達達的出門去,都不用掌燈,只憑記憶就能從馬廄摸回後院。
後院住了許多上右所的繡衣衛,還有蕭寶器和流氓他們也都長住在客棧,可以說是全路亭除了柴門街以外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