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了。教室四處透風,宿舍四處透風。一天到晚,冷得沒個存身的地方。不巧又下了一場雪,雪後結冰,天氣更冷,夜裡睡覺,半夜常常被凍醒。我們宿舍四人.只好將被子合成兩牀,兩人鑽一個被窩,分兩頭睡,叫“打老騰”。教室無火。晚上每人點一個小油燈,趴在水泥板上覆習功課。寒風透過牆縫吹來,衆燈頭亂晃。一排排同學袖着手縮在燈下,影影綽綽,活象廟裡的小鬼。隔窗往外看,那座黑黝黝的禿塔在寒風中抖動,似要馬上塌下。班裡興了流感,咳嗽聲此起彼伏。前排的兩個小弟兄終於病倒,發高燒說胡話,只好退學,由家長領回去。
這時我和李愛蓮同桌。那是“耗子”提出要和女朋友悅悅同桌,才這樣調換的。見天在一起,我們多了些相互瞭解。我給她講當兵,在部隊裡如何餵豬,她給我講小時候自己爬榆樹,一早晨爬了八棵,採榆錢回家做飯。家裡媽挺善良,爹脾氣不好,愛喝酒,喝醉酒就打人。媽媽懷孕,他還一腳把她從土坡上踢下去,打了幾個滾。
學校伙食極差。同學們家庭都不富裕,從家裡帶些冷窩窩頭,在夥上買塊鹹菜,買一碗糊糊就着吃。捨得花五分錢買一碗白菜湯,算是改善生活:我們宿舍就“耗子”家富裕些,常送些好飯萊來。但他總是請同桌的女朋友吃,不讓我們沾邊。偶爾讓嘗一嘗,也只讓我和王全嘗,不讓“磨桌”嘗。他和“磨桌”不對勁兒。每到這時,“磨桌”就在一邊呆臉,既眼饞,又傷心,很是可憐。自從那次課堂睡覺後,他改邪歸正,用功得很,也因此瘦得更加厲害,個頭顯得更小了。
春天了。柳樹吐米芽了。一天晚飯,我在教室吃,李愛蓮悄悄推給我一個碗。我低頭一看,是幾個菜糰子,嫩柳葉蒸做的。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急忙嚐了嚐。竟覺山珍海味一般。我沒捨得吃完,留下一個,晚上在宿舍悄悄塞給“磨桌”。但“磨桌”看看我,搖了搖頭。他已執意不吃人家的東西。
王全的老婆來了一趟。是個五大三粗的黑臉婦人,厲害得很,進門就點着王全的名字罵,說家裡斷了炊,兩個孩子餓得“嗷嗷”叫,青黃不接的,讓他回去找轍。並罵:
“我們娘兒們在家受苦,你在這享清福,美死你了!”
王全也不答話,只是伸手拉過一根棍子,將她趕出門。兩人像孩子一樣,在操場上你追我趕,終於將黑臉婦人趕得一蹦一跳地走了。同學們站在操場邊笑,王全扭身回了宿舍。
第二天,王全的大孩子又來給王全送饃袋。這時王全拉着那黑孩,嘆了一口氣:
“等爸爸考上了,做了大官,也讓你和你媽享兩天清福!”
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瘦得皮包骨頭的“磨桌”。突然臉蛋紅撲撲的。有天晚上,回來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問他哪裡去了,也不答,倒頭便睡。等他睡着,我和王全商量,看樣子這小子下館子了,不然嘴巴怎麼油光光的?可錢哪裡來呢?這時“耗子”插言:.“定是偷了人家東西!”我瞪了“耗了”一眼,大家不再說話。
這秘密終於被我發現了。有天晚自習下課,回到宿舍,又不見“磨桌”。我便一個人出來,悄悄尋他。四處轉了轉,不見人影。我到廁所解手,忽然發現廁所牆後有一團火,一閃一滅,猶如鬼火。火前有一人影,伏在地上。天啊,這不是“磨桌”嗎!
我悄悄過去,發現地上有幾張破紙在燒。火裡爬着幾個剛出殼的幼蟬。“磨桌”盯着那火,舌頭舔着嘴巴,不時將爬出的蟬重;新投到火中。一會兒,火滅了,蟬也不知燒死沒有,燒熟沒有,“磨桌”滿有興味地一個個撿起往嘴裡填。接着就滿嘴亂嚼起來。
我見此情狀心裡不是滋味,不由向後倒退兩步,不意弄出了音響。“磨桌”吃了一驚,急忙停止咀嚼,扭頭看人。等看清是我,先是害怕,後是尷尬,語無倫次地說:
“班長,你不吃一個,好香啊!”
我沒有答話,也沒有吃蟬,但我心裡,確實涌出了一股辛酸。我打量着他,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動物。
我眼中涌出了淚,上前拉住他,猶如拉住自己的親兄弟:“磨桌,咱們回去吧。”
“磨桌”也眼眶盈淚,懇求我:“班長,不要告訴別人。”
我點點頭:“我不告訴。”
“五·一”了,學校要改善生活。蘿蔔燉肉,五毛錢一份。窮年不窮節,同學們紛紛慷慨地各買一碗,“哧溜哧溜”放聲吃,不時喊叫,指點着誰碗裡多了一個肉片。我端菜回教室,發現李愛蓮獨自在課桌前埋頭趴着,也不動彈。我猜想她經濟又犯緊張,便將那菜吃了兩口,推給了她。她擡頭看看我,眼圈紅了,將那菜接了過去。我既是感動,又有些難過,還無端生出些崇高和想保護誰的念頭,便眼中也想涌淚,扭身出了教室。等晚上又去教室,卻發現她不見了。
我覺出事情有些蹊蹺,便將王全從教室拉出來,問李愛蓮出了什麼事。王全嘆了一一口氣,說:
“聽說她爹病了。”
“病得重嗎?”
“聽說不輕。”
我急忙返回教室,向“耗子”借了自行車,又到學校前的合作社裡買了兩斤點心,騎向李愛蓮的村予。爲什麼要這樣做,我不知道。
李愛蓮的家果然很窮,三問破茅屋,是土垛,歪七扭八;院子裡黑洞洞的,只正房有燈光。我喊了一聲“李愛蓮”,屋裡一陣響動,接着簾子挑開,李愛蓮出來了。當她看清是我,吃了一驚:
“是你?”
“聽說大伯病了,我來看看。”
她眼中露出感激的光。
屋裡牆上的燈臺裡,放着一盞煤油燈,發着昏黃的光。靠牆的牀上,躺着一個乾瘦如柴的中年人,鋪上滿是雜亂的麥秸屑。牀前圍着幾個流鼻涕水的孩子;牀頭站着一個盤着歪歪扭扭髮髻的中年婦女,大概是李愛蓮的母親。我一一進屋,大夥全把眼光集巾到了我身上。我忙解釋:
“我是李愛蓮的同學。大夥兒知道大伯病了,託我來看看。”
接着把那包點心遞給了李愛蓮的母親。
李愛蓮母親這時從發呆中醒過來,忙給我讓座:“哎呀,這可真是,還買了這麼貴的點心。”
李愛蓮的父親也從牀上仄起身子,咳嗽着,把桌上的旱菸袋推給我,我忙擺擺手,說不會抽菸。
李愛蓮說:“這是我們班長,人心可好了,這……碗肉菜,還是他買的呢!”
這時我才發現,牀頭土桌上。放着那碗我吃了一半的肉菜。
原來是李愛蓮捨不得吃,又端來給病中的父親。牀頭前的幾個小弟妹,眼巴巴地盯着碗中那幾片肉。我不禁又感到一陣辛酸。
坐了一會兒,喝了一碗李愛蓮倒的白開水,瞭解到李愛蓮父親的病情——是因爲又喝醉了酒,犯了胃氣痛老病。我叮囑了幾句,便起身告辭,向李愛遴說:“我先回去了。你在家裡呆一夜,明天再去上課。”
這時李愛蓮的媽拉住我的於:“難爲你了,她大哥。家裡窮,也沒法給你做點好吃的。”又對李愛蓮說:“你現在就跟你大哥回去吧。家裡這麼多人,不差你侍候,早回去,跟你大哥好好學……”
黑夜茫茫,夜路如蛇。我騎着車,李愛蓮坐在後支架上。走了半路,竟是無話。突然,我發現李愛蓮在抽抽嗒嗒地嗚咽,接着用手抱住了我的腰,把臉貼到我後背上,叫了一聲:
“哥……”
我不禁心頭一熱。眼中涌出了淚。“坐好,別摔下來。”我說。我暗自發狠:我今年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