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公路這邊,小春奶奶的屋子大門是打開的,燈光透射出來。
日落之後,天還有一抹微亮。一位老人背了一個簍子緩緩走過。他是住在老屋一排這邊的人。
老人好奇地往躺開的門看了進來,看見了滿堂的人,也看見了臉色紅潤的小春奶奶,一下子愣住。
老人大多知天命,越是靠近那邊的時候,越是清晰。
“老牛啊,你打魚回來啦?”小春奶奶走到了門前,看着這位揹着簍子的老人露出了笑容。
“啊春嫂,你怎麼……”老牛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小春奶奶含笑道:“進來吃頓便飯吧。你一個人住,省得還要回去自己做飯了。來來來。”
看着小春奶奶,老牛默默地點點了點頭,邁過了門檻,正面看到了這客廳裡面大大小小的人。
難過嗎?老牛他自己也挺難過的。年紀大了,一個一個認識的,笑過的,拌過嘴的,下過田的,一塊兒打過年糕的,總會離開。
沒準下一個就到他了。
於是老牛看着即使是擠出來笑容也難看的這些小春身下的子子孫孫,“那我這糟老頭,就吃頓便飯吧?來來,洛山,洛明,弄點白的過來。”
“牛叔你坐。”洛山連忙挪出來一個位置,招呼着老牛坐了下來。
小春奶奶已經從客廳櫃子裡面捧出來了一瓶酒,笑着道:“老牛啊,多喝點啊,我還等着你唱個戲呢!”
幾倍下肚之後,老牛就夾了一顆花生米放在口中嚼着,眯着眼睛,一臉琢磨。不一會兒之後,老牛就唱起了一曲流傳下來的秦淮小調。
小孩子聽不明白,沒有興趣,吵着要看電視。再大一些的就不敢作聲了,卻也感覺沉悶。
洛山聽着聽着眼眶就紅了,因爲他老婆比他要先紅了眼睛。
洛山的大哥,也就是小春奶奶的大兒子拿着個小酒杯,一錢的白酒就這樣拎着,是想起來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村子裡來了唱戲的班子。
大多如是,浸入年歲的回憶裡面。
唯有小春奶奶抱着最小最小,不過兩歲的一個小孫女,輕輕地拍着孩子的背後,是不是地把臉貼到了小孫女紅彤彤的臉蛋上。
這畢竟是最小的孩子,老早就睡着了。
小春奶奶眯着眼笑了起來,像是在說,這孩子可乖了。
“我接個電話。”
洛珊忽然拿起了電話在自己母親旁邊輕輕說了一句,便一邊站起來,一邊指着自己手中的電話走開。
只是她纔剛剛出門,就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下子就跑出了屋子外的場圃處,一個人蹲在了這裡。
但她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所以很快就胡亂地抹着自己的眼睛,站了起來,纔看見有人早早就坐在了場圃邊的小矮圍牆上。
什麼時候……
洛珊才反應過來,似乎從開始吃飯沒多久,洛邱就不知不覺地從衆人的視線當中不見……不見的同時,好像也沒有誰注意到了這一點。
“你在這裡做什麼?”洛珊靠近,說着鼻音很重的話。
洛邱看了洛珊一眼,從衣服之中掏出了一包紙巾,送了出來。洛珊一陣的彆扭,知道剛剛的一幕大概是被看見了。
還是擦擦吧,總不能這個樣子再回去,想着,她就接過了紙巾。
洛邱忽然看着洛珊說,“我在拍照。”
洛珊這才注意到了在洛邱的懷中,有一臺模樣頗爲古董級別,金色外殼的相機。洛邱這會兒走了下來,“要看看嗎?”
鏡頭前,泛着褪了色的黃色般的畫面,正對着屋子的門前。洛珊不懂得相機,卻感覺這臺相機至少不會是什麼入門級之類的東西。
“我……我能拍一張嗎?”
“當然可以。”
“怎、怎麼用的?”
洛老闆笑了笑,便指點着洛珊使用的方法。
洛珊靠近了一些門前,悄悄地把客廳的滿堂都攝入了其中,不知不覺,就感覺臉上有冰涼滑落下來。
“你……你轉過身去。”
洛邱點了點頭,轉過身去的同時,便感覺到了肩膀上有了輕微的壓力,那是洛珊隔着了自己的手掌枕着自己雙眼在此。
“我爸媽一直都在外邊打工,從小我就是奶奶看着長大的。”
“你想,讓小春奶奶一直陪着你嗎。”
“有誰不願意讓自己的親人能夠一直陪着自己?”洛珊輕泣反問,然後質問:“可是生死無常,自然更迭,又有什麼辦法?我在醫院看見不少病人的家屬,面對這種情況,更加沒有辦法。當我們沒有辦法救一個人的時候,就只能夠讓自然把他徹底帶走,在死亡面前,我們纔是最無力的人。”
“醫生的理性。”洛邱輕聲道。
幸好有着理想……老闆心中默默想到。
“你什麼意思?是在說我冷血嗎?”
“不。”洛邱搖搖頭,“我只是感覺,小春奶奶能有你這樣的後代,真好。”
“有什麼好的……”洛珊幽幽道:“能有什麼好的。”
“這村子……”洛邱淡然道:“除了洛正之外,我就看見你一個是年輕的了。雖然今天也碰到其他,不過也是被叫回來的吧。在鎮上的醫院上班,路很長,也不好走,不是嗎?”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洛邱柔聲道:“白天的時候感覺在村公路對邊的這一排的新房子看起來,很繁華的樣子。可是到了晚上。你看,也是沒多少亮燈的,和這邊的老屋也差不了多少。”
“那是當然,這些新屋,都是政策下來,因爲有補貼,每家每戶纔開始建的。”
洛珊用揉成了一團的紙巾抹了下眼睛,同看着前方,“有條件的,早就搬到鎮上住了。沒條件的,或者有能力想要闖蕩的,大多也在外頭打工,一年也回不來多少次。剩下的,也就一些像是洛山叔那樣,還堅持種地的,但也不多。所以,空着不是很正常嗎?”
“那你爲什麼留在這鎮子上?我聽洛正提過一些,說你是辭掉了很好的醫院纔會鎮上的醫院。”
洛珊感覺到了一些涼意,雙手抱着,搖搖頭:“醫生在哪裡都能當,工作都一樣……可是這裡,太冷清了。”
村公路那邊,只有三家兩戶的兩三盞燈亮着,人聲很少,隱約聽到的只是電視機發出的聲音,小孩子偶爾笑着或哭着,確實冷清。
“可笑吧?”洛珊嘆了口氣,擡頭看着徹底暗淡下來的夜晚,“不說每一個都兒孫滿堂,但也是有至親親人,本來應該安享晚年,反而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多少次。這樣的開發,也不知道,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時間差不多了,來幫個忙可以嗎?”洛邱忽然問道。
……
那是洛邱的老房子,地點是廚房,嫋嫋的水蒸氣正從竈臺的大鐵鍋之中冒出,滿室都充滿了一股清香且甜的味道。
竈臺地下的薪火亮着鮮紅的橙光,不旺盛,卻十分持久。
“這是什麼?”洛珊皺了皺眉頭。
洛邱揭開了鍋蓋,用大勺子在鐵鍋之中柔和地攪動起來,“熬的桂花糖漿,已經熬好了……嗯,外邊的那些瓶子看到了沒有?幫忙都裝進去吧。”
“怎麼會在你這裡……”洛珊下意識地朝着洛邱看來。
洛邱道:“小春奶奶那邊還得做飯,這麼多人,自然不夠位置。所以,索性就在這裡熬了。”
“可……可也沒有這麼快吧?”
“嗯,稍微用了點特殊的方法。”洛邱輕描淡寫帶過,然後用勺子盛出來一些糖漿,“嚐嚐味道吧,應該是一樣的。”
洛珊下意識地用手指沾了一點,然後放入了嘴脣中。
“小春奶奶說,這是留給你們的。”洛邱輕聲道:“是她,唯一還能能夠留給你們的,能保存久一些的味道。”
“所以你……你才、才摘了這麼多嗎?”洛珊看着洛邱,目光已經徹底軟了下來,聲音顫抖了起來。
洛邱沒有回答,微笑問,“洛珊姐,你不是要幫忙裝好這些桂花糖漿的嗎。”
洛珊忽然明白到,自己少了點什麼了。
……
“裝了最多的是這瓶嗎?”
二人提着一瓶瓶裝的桂花糖漿走了出來,洛珊此時盯着洛邱手上的籃子,忽然問道。
洛邱好笑道:“你不是都對比過了嗎?”
洛珊哼了一聲道:“我總感覺是你這邊這瓶比較多一些……換過來,這是我的,我要最大的那份!”
門前,小春奶奶正依着門,看見二人打鬧一般地提着籃子走回來,會心一笑。
小春奶奶看着二人說,吃團圓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