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誅心(二更)
除了早中晚送飯的宮人進出,這關雎宮的大門平時是不會開的。
現在三更半夜,突然聽到了動靜,守在宜華寢宮裡本來就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鄺嬤嬤第一時間就爬起來,披了衣裳捧着外間桌上的宮燈出來查看。
守在偏殿裡,同樣睡不着的葉芸也趕忙出來看情況。
她上回進慎刑司,受了重刑,雖然後期仔細診治了,右腿上也留了殘疾,走路不很利索。
拖着一條傷腿剛走到門口……
推開門,看見在黑暗中走在院子裡的周暢源,頓時就臉色一變。
同時,剛好鄺嬤嬤開了正殿的大門。
葉芸扶着門框跨出門來,焦急的低呼了一聲:“嬤嬤……”
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手足無措。
鄺嬤嬤年紀大了,夜裡眼神不太好,她舉着手裡的宮燈照明,又費勁的眯了眯眼睛,這才認出了周暢源來,下一刻也是瞬間警惕起來,下意識的一個哆嗦:“你……你怎麼……”
樑帝駕崩,宮裡敲了喪鐘,所以這件事宜華她們也是知道的。
但隨後周暢源搶佔了皇城,卻第一時間加固了對關雎宮的封鎖,也嚴禁送飯的宮人把外面的消息往裡頭傳遞,鄺嬤嬤兩個是偶爾扒門縫偷聽,會從守門的侍衛口中聽上一耳朵,目前爲止也僅知道是那位本該已經死了好幾年的太子樑元軒回朝,還掌握了大局。
這事情挺離奇的,兩人把消息轉述給宜華聽,宜華卻一語不發,沒有任何的態度。
現在周暢源突然三更半夜還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這裡,也是足夠鄺嬤嬤二人受驚和害怕的了。
周暢源一步一步,步子很穩的走過去,徑自上臺階。
鄺嬤嬤本能的上前一步,挺起胸脯想攔。
周暢源的腳步頓住,譏誚的掃視她一眼,冷聲道:“你又不是不認識我,犯不着這樣,宜華睡了嗎?去請她出來吧。”
鄺嬤嬤嘴脣動了動,想要拒絕。
可人在屋檐下,胳膊拗不過大腿,如果她不進去請,要是讓周暢源直接闖進去,那局面就只會鬧得更難看。
所以即便心裡抗拒,鄺嬤嬤掙扎再三也只能妥協,咬咬牙,剛轉身讓開要進殿裡去,卻見裡面宜華已經走了出來。
這幾天鄺嬤嬤和葉芸憂心忡忡的睡不着覺,宜華卻沒受影響,仍是正常作息的。
她本來已經睡下了,只是因爲警惕性高,睡眠又淺,所以聽見外面的動靜就也起來了。
三更半夜的,頭髮來不及梳,長髮披散下來,倒是反襯的她身體格外的纖細。
她披着外袍從內殿走出來,鄺嬤嬤擔憂的囁嚅了一聲:“殿下……”
宜華只看了周暢源一眼就徑自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似乎對對方的出現半分也不意外。
反倒是周暢源——
他脣線緊繃,整個身體就彷彿是被凍結了一樣,杵在門檻外面,一時之間雙腿彷彿是有千斤重,怎麼也跨不過來這一步。
鄺嬤嬤和悄悄摸過來的葉芸全都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靠在門邊。
宜華的目光掠過兩人,淡淡的道:“你們先下去吧。”
言罷,又將視線移給周暢源,也是開門見山:“你這麼晚了來找我當是有話要說吧?”
她太鎮定也太平靜了。
雖然這就是這位宜華長公主一貫的作風,可是她這種幾十年如一日的冷淡卻像是一捧雪花灑在了周暢源火熱的心口上,讓他冷的竟然當場打了個哆嗦。
“嬤嬤……”葉芸哪裡放心周暢源和宜華獨處的,拉着鄺嬤嬤的手,焦灼的不住給對方遞眼色。
鄺嬤嬤自然也是不放心的,可是眼下她們長公主的處境不好,這個周暢源又是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主兒,他做的事和他心裡都有很多不堪的秘密是不能對外人道的,這時候她們都賴在這,非但沒能力護着主子,沒準還會惹怒了周暢源,適得其反。
斟酌之下,鄺嬤嬤就咬咬牙,順手把宮燈放在了門邊的架子上,然後拉着葉芸往偏殿裡走去。
周暢源的眉頭皺起,一直目送了兩人離開,這才緩緩的重新移回視線,跨進門來,一步一步,走到宜華旁邊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的整理好衣袍。
“我會做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他問,率先開口,語氣卻是頗爲自嘲。
宜華靜坐不動,彷彿是沒聽見他的話,只徑自問道:“晉兒呢?你把他殺了嗎?”
周暢源做了什麼,又抑或是怎麼做到的,其實她一點也不在在意,更不關心。
而這種不在意,她也沒有掩飾,就直接都表現在臉上了。
周暢源自然能感知道她這種鮮明的態度和心理,方纔前一刻見她時候的忐忑就瞬間就被滿心的怒意衝散了,他額角青筋不受控制的抽搐跳動了一下,是費了好大的力氣剋制情緒才勉強沒有暴跳如雷,只是咬着牙質問:“繞來繞去,我在你心裡的分量也始終比不上一個無親無故的外人是嗎?你不問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都經歷了什麼又或者是將要面對怎樣的後果,你就只關心樑晉,只在乎他的處境嗎?”
宜華的表情很冷漠,聞言,倒是側目看了他一眼,隨後脣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涼涼道:“你不是不想讓我知道你的事嗎?數月之前就截斷了我與外界一切的消息往來,你這不就是爲了不叫我知道你都在做什麼事嗎?既然你不想讓我知道,又或者說是你怕我知道,那我當然也可以成全你,現在還問來做什麼?”
周暢源當然知道,如果說以前他做的事還是小心翼翼的在宜華所能容忍的底線上瘋狂的試探和遮掩着的,而最近的這幾個月,他幾乎已經可以說是喪心病狂的在我行我素了。
宜華毫不避諱的嗆聲,當即讓他噎了一下,臉色迅速的漲紅。
宜華看見他這副模樣,眼底嘲諷的神色就越是鮮明幾分:“做都做了,現在也沒什麼尷尬和不好承認的,橫豎那都是你的事,你更不需要在我這裡覺得有什麼難以啓齒的。別的我也不想過問,我就想知道晉兒現在人在哪裡?你把他怎麼樣了?”
他越是這樣步步緊逼,宜華就越是會厭棄她。
她從小就強勢有主見,最討厭被別人支配和左右,這麼多年下來,脾氣一點也沒有改。
周暢源明明知道的,可也是同樣的,他心裡就是有那麼一種執念,說什麼也沒把辦法對她放手。
他還記得上回見面的時候,宜華還在極盡所能的勸他,想讓他知難而退,而現在,她已經將他當成了仇敵來看了。
心裡苦澀又憤怒,周暢源的眼睛裡也慢慢浮現出血絲來,他盯着宜華,同樣嘲諷的冷笑出聲:“你是覺得他被我殺了嗎?”
宜華只是看着他,穩穩地坐着一動不動:“我是有這麼設想過,現在宮裡的那位所謂太子爺是你弄出來的吧?你既已扳倒了王氏,又借傀儡之手控制住了這座宮城,卻又遲遲不敢來找我攤牌,我便想着或許是你已經殺了晉兒,所以你不敢來見我。”
“宜華,你真瞭解我。”不知道爲什麼,聽到這番話,周暢源反而心裡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他看着坐在他身邊,彼此間只有一臂之遙的女子,那是束縛在他心上的魔咒,一輩子都不可能放開的枷鎖。
他愛慘了她的孤傲獨立,我行我素,總覺得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女子會如她這般獨特又耀眼了。
而如今,他又被這些鋒芒和倒刺所傷,就像是反噬一樣。
心裡明明很疼,很無奈,卻還是發了瘋一樣的迷戀。
而這一刻,他便忽的慶幸——
慶幸陰錯陽差,他到底是沒有真的殺了樑晉的。
“宜華,我沒有殺他。如果我殺了他,你一定不會原諒我是嗎?”周暢源的心情突然激動起來,急切的解釋:“你知道我最終想要的是什麼,無論是我算計阻撓蕭樾和蕭昀插手南樑的朝局也好,也無論是我針對排擠樑晉也罷,我只是不想讓他們阻撓我靠近你,從頭到尾,我所謀所求的就都只是你。”
他伸手,想要去抓握宜華擱在桌上的那隻手,卻被宜華乾脆利落的給躲開了。
周暢源手下落空,心裡也跟着落空了一瞬,整個人都凍僵了一樣的愣在那。
宜華面無表情的站起身來,往旁邊踱去,同時再開口聲音依舊冷漠決絕:“你是不想殺他麼?還是因爲某些特殊的原因而沒能得手?你說你都是爲了我,這話我信,可是你爲什麼三番兩次往大胤朝中去興風作浪?你攪和的大胤朝中人心不穩,亂局叢生,說是爲了叫他們分身乏術,無暇顧忌和插手南樑的朝政,就爲了這,你完全不在乎你傷的可能是我至親之人,這就更別提其他的無辜之人了。在你的眼裡,除了要滿足你自己的所有心願以外,你還有別的想法嗎?除了你自己,這世上蒼生在你眼中都不過螻蟻,你誰的生死都不在乎。即便我已當面與你說過了,我將晉兒視爲親生骨肉一般的疼愛,你就會因爲這個而對他生出惻隱之心麼?在你眼裡,只怕他和大胤蕭氏的那些人一樣,都是有可能妨礙到你的絆腳石吧?除非是不得機會,否則……你要真想動誰,自然也是不會有任何的遲疑和猶豫的。”
周暢源這個人,口口聲聲的說愛她,一切都是爲了她。
可是說白了,他心裡最終還是隻有他自己,他只在乎他自己的感受,他沒有她便不開心,於是就要竭盡所能不擇手段的得到她,哪怕她明確表示過她對他並無男女之情,他也依舊執迷不悟,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
這種人,偏執至此,又哪裡會在乎她的感受?
說什麼看她的面子也不會動樑晉?這話現在說出來,在宜華看來就跟一場笑話一樣。
如今的宜華對周暢源,已經連逢場作戲的耐性都沒有了,她實在是太討厭這個人了,所以現在說出的話來也字字犀利,甚至句句誅心,連表面上的情分也懶得顧及。
周暢源聽的腦子裡嗡嗡作響。
他雖然不擇手段,可是在宜華面前也不願意撕下這層遮羞布,他竭盡所能的靠近她,想要在她面前儘量的維持着體面,而現在,卻越做越糟。
上一回宜華還在顧忌他的感受,說話都很委婉,而現在,她簡直就是故意的,以言語爲刀劍,在報復他一樣。
他做的越多,就將她推的越遠!
而這——
並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結果!
周暢源腮邊肌肉抖動,已然處於情緒瀕臨失控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