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繼續擦汗:“這位何朝宗大師是誰,您能給我講講嗎?”
倪明宇睨了他一眼,眼角眉梢盡是對暴發戶的不屑:“何朝宗,又名何來,明代嘉靖、萬曆年間人,瓷器大師。他吸收了泥、木、石刻等多種技法,結合瓷器本身的特性,獨創‘何派’瓷塑手法。他擅長雕塑各種古佛神仙,傳神寫意,尤其注意外表的衣紋刻劃,線條清晰、簡潔、多變化,柔媚有力,翻轉自然。兔耳鼠尾是其衣紋最主要的特徵。何大師非常重視自己的作品,非成熟作品,決不輕易燒製,傳世作品極少,價值非常高。”
他語速非常快,完全不像是講給外行人聽的。三言兩語講完了,他一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小啜了起來。
胖子緊盯着茶几上的觀音像,果然發現它的衣紋褶皺轉折的地方,像兔子的耳朵一樣;而它延展的部分,的確就像老鼠的尾巴,非常鮮明生動。
他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道:“也就是說,這尊觀音像基本上可以判斷是真品?那它大概能值多少錢呢?”
倪明宇自詡爲有底蘊的文化人,最瞧不起胖子這樣的暴發戶,他微帶不屑地道:“兩年前,香港拍賣行拍出了一尊何朝宗小鬼羣像,尊形只有這個的一半,拍出了五百萬的高價。”
“呃,尊形是什麼意思?”
“就是大小!”
對面那個戴眼鏡的男性賣家面帶微笑,恰到好處地補充道:“那是拍賣行的價格。拍賣行要宣傳,要抽成,籌備期很長,價格一般也會偏高一點。我們這種私下交易就不一樣了,這尊觀音,你只需要付出三百八十萬就可以拿下了。”
三百八十萬和五百萬,後者的大小還只有前者的一半,怎麼看都是胖子佔了大便宜。
胖子也很猶豫,這觀音看上去的確像真的,掌眼倪明宇也這樣說了,但三百八十萬,實在不是個小數目……他越猶豫,汗就流得越多。
他半天拿不定主意,倪明宇有點不耐煩了,看了看錶說:“我六點鐘還有個飯局,現在不早了。”
眼鏡男目光一閃,微笑道:“倪大師這塊江詩丹頓真漂亮。”
倪明宇得意了,愛惜地摸了一下手上的表:“這塊可是江詩丹頓手工限量表,我等了三年纔拿到呢。”
眼鏡男做出驚訝的表情:“江詩丹頓手工限量表,至少也得在一千萬以上吧?”
“有眼光!一千八百萬,一分也不給我少!”
他對眼鏡男的臉色更和氣了,轉頭對胖子說:“老王,你還在考慮什麼呢?何大師這觀音器形完整,特徵突出,三百二十萬而已,這個價——值……”
“的確不用再考慮了。”
倪明宇話音未落,又一個聲音從旁邊響了起來。
蘇進的雙手插在兜裡,走過來看了觀音一眼,道:“這觀音是假的,沒必要買。”
…………
“什麼?!”
倪明宇呆了足足一分鐘才反應過來蘇進說了什麼。
“器形完整,特徵突出”這八個字彷彿還回蕩在耳邊,蘇進就一句“假的”硬生生用耳光抽了回來!
他頓時勃然大怒,指着蘇進的鼻子開罵:“你什麼東西?沒看見這裡在談生意嗎?有你什麼事,還不快滾?”
蘇進理都不理他,直接對胖子說:“你是個好人,所以我提醒你一句。這座何朝宗觀音像是仿品,不值那麼多錢,你最好不要出手。”
胖子有點發呆,倪明宇更怒了。他轉過身,對着前臺方向叫了起來:“老闆呢?這是怎麼回事?文玩齋集古廳不是專門留給商家交易的嗎?這種來搗亂的,還不趕緊把他趕出去?!”
蘇進這才知道這裡還有這樣一個名目。
很快,從前臺跑出來一個掌櫃一樣的人,向蘇進鞠躬道歉道:“抱歉,您看,是不是迴避一下?”
不過他言盡於此,接下來也沒什麼要說的了。他對着掌櫃微一點頭,轉身就要離開。
前臺後面有一個樓梯,通向文玩齋二樓。這時,從樓梯上走下來兩個人,一個人站在上方的黑暗處,另一個人緩緩走到跟前,叫道:“慢着。”
掌櫃回過頭,立刻叫道:“老闆!”
文玩齋的老闆是一個五十多歲,面白無鬚的胖子,他向蘇進一點頭,轉頭責備掌櫃:“你忘記了文玩齋的規矩嗎?”
掌櫃茫然。
老闆轉頭,似乎對着蘇進,又似乎對着集古廳那邊的人,斬釘截鐵地道:“文玩齋可以打眼,但絕不賣假貨。這個規矩對文玩齋適用,對集古廳也適用。既然這位小兄弟提出來,這尊何朝宗觀音有可能是假貨,那我覺得,還是應該再賞鑑討論一下。”
倪明宇氣極反笑:“何老闆,你的意思是,我弄錯了,他說的纔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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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這麼說。”何老闆並不承認。他一團和氣地笑了起來,道,“只是有人這樣提出來了,我們還是可以坐下來,先好好好辨個真假的。”
話是這樣說,但是在倪明宇心裡,怎麼可能覺得蘇進可以跟他相提並論?
蘇進一句假,就要“坐下來辨個真假”,這對他來說,就是活生生地打臉!
他猛地站了起來,咬牙就想走,但目光觸到前臺上面的一個標誌,又猶豫了。
那是一個星級標誌,五顆星星說明,這家店有五段以上的修復師坐鎮,常駐三段以上修復師做顧問。而且他還聽說過,文玩齋的老闆自己,就是一個四段修復師。
他吐了口氣,還是坐了下來。他冷笑道:“辨就辨,這尊何朝宗觀音,絕對是真的!”
何老闆轉身,向蘇進拱了拱手:“可否麻煩小友再停留片刻,跟我們講講,這觀音究竟假在何處?”
蘇進正看着前臺旁邊的樓梯,剛纔跟老闆一起下來的還有一個人。他走到一半就停住了,現在正站在陰影裡,看身形好像有些熟悉。這個人他以前肯定在哪裡見過,是誰呢?
他聽到了老闆的話,有點猶豫,道:“我不是一個人來的,要看她們的意思……”
話沒說完,謝幼靈立刻大聲道:“我沒問題!我也想看看,這東西怎麼個假法!”
她挑釁地看了倪明宇一眼,又轉頭問柳萱,“柳姐姐,你呢?”
何老闆明明說的是“坐下來論真假”,也就是說還沒確定呢,在謝幼靈嘴裡,就已經變成假貨了。
倪明宇還不至於跟她一般見識,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柳萱是做新聞做媒體出身的,這麼有爆點的新聞,她當然迫不及待想跟下來。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對蘇進道:“嗯,我也想看看結果!”
蘇進無奈地搖了搖頭:“行吧,多見識一點假貨,也是好事。”
“你!”倪明宇咬牙,又冷笑道,“你也只有現在能嘴硬了。行,我就聽聽你的說法。這尊觀音像,兔耳鼠尾特徵這麼明顯,怎麼就是假的了!”
蘇進輕鬆地笑了笑,搖頭道:“哪用得着這麼麻煩?這觀音,看臉就行了。”
“看……看臉?!”
倪明宇還以爲他要說出什麼大道理呢,結果他就扔下這麼一句話?他還等了一會兒,發現蘇進真的只有這一句話要說,簡直要被氣樂了。
他哈哈哈大笑三聲,語氣詭異地道:“看臉?你以爲是街邊看美女呢?整沒整容,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句話一出,眼鏡男旁邊的那個女人,不自然地挪動一下身體,擡起手,有意無意地擋住了自己的鼻子。
蘇進失笑,搖頭道:“整容什麼的我不知道,不過,看觀音可比看美女容易多了。何朝宗作品裡,以觀音和佛像最出名,他信仰虔誠,重視作品的內在表現,雕刻出來的觀音像和佛像,都是有佛性的。他特別看重自己的作品,在初模時期,不滿意的都會直接銷燬,絕對不會留下來。”他瞥了一眼茶几上這尊,搖了搖頭道,“這觀音像一臉風塵,毫無佛性可言,絕對不可能是何大師做出來的!”
靠臉辨佛像真假,這話剛剛說出來的時候感覺好像很荒謬,但這樣聽下來,好像又有點道理。所有人的目光同時集中到觀音臉上,她眼角的那媚意,原本顯得無比生動惑人,這時候卻怎麼看怎麼礙眼。的確,這觀音看上去太嫵媚了,一點兒也不正經!
倪明宇臉色一僵,立刻又冷笑了起來:“風塵不風塵的,都是見仁見智。我在這行呆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聽說看臉辨器的。簡直狗屁不通,不知所謂!”
眼鏡男目光微閃,頷首道:“這個說法,聽上去的確有點荒謬。”
他旁邊的那個女人也擡起了頭,看着蘇進,不客氣地道:“小朋友,年紀輕輕,說話要負責任。辨認古董真假,靠的是眼力,靠的是知識,你還早着呢,不要在這裡胡說八道了。”
蘇進搖搖頭,道:“辨器辨心,古代工匠制器,無不從心而發,貫意成形。技巧特徵可以仿造,貫注其中的心意可是沒辦法仿造的。這尊觀音像仿製的手法的確很熟練,但是失之不正,絕不可取。”
何老闆在旁邊聽着,一直沒有說話。
倪明宇等人紛紛搖頭,指責蘇進完全是一派胡言,要求何老闆把他趕出去。
這時,胖子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擦了把汗,擡頭道:“我覺得這位同學說的有點道理。我請古玩是想自己把玩,不是想買賣增值的。這樣一尊觀音,我看着不太好……嗯,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