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很大,裡面有很多人,蘇進和蘇陌在裡面只是不起眼的兩個。
亭子裡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他們自顧自地交談着,說着家長裡短,雞毛蒜皮,鄰居親戚的複雜關係,嗡嗡嗡地嘈雜成一片。
蘇進和蘇陌走進來,其中一部分人擡頭看了他們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對於他們來說,家裡周圍的那些事情,比附近的陌生人重要多了。
而且,這一帶來來來去去,多的是陌生人,這兩人在其中一點也不起眼。
一開始,蘇進和蘇陌說話的聲音不算太大,僅僅能讓對方聽見就可以了。
但亭子裡範圍只有這麼大,人又多,他們又不是真的竊竊私語,說的話不免就被人聽了一句兩句過去。
一個老頭子搖着蒲扇,正懶洋洋地坐在石欄上看夕陽,無意中聽見了他們的話,突然間轉過頭來看。
一開始還一句半句的,聽得不太清楚,後來蘇陌的聲音漸漸提高,那就一句句清晰可聞了。
老頭子聽着,眉頭越皺越緊,最後猛地站了起來,蒲扇指着蘇陌,大怒道:“你放屁!”
蘇陌完全沒想到旁邊會突然插進這樣一句話來,瞬間就驚呆了。
他轉頭看着那老頭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皺眉問道:“你是誰?”
“你管我是誰,我說你是放屁,你就是在放屁!”老頭子對着他口沫橫飛,就是一堆怒吼。
他顯然是本地人,旁邊的人全部都被他驚動了,好幾個人站起來勸他:“老魏怎麼又發脾氣了,消消氣。”
也有人打量了蘇陌一眼,轉過去勸老魏:“外地客人說說話又怎麼了,你不要破壞我們本地人的形象……”
“什麼外地客人,就是個外地賊!”老魏完全沒被勸下去,反而更怒了。
“賊!小偷嗎!”大媽們頓時緊張起來,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蘇陌。
“你們沒聽見他剛纔說的話,他那套說辭,就跟賊沒什麼兩樣!什麼文物拿到海外去保存也是保存了,你說說看,我的錢放我兜裡,你拿走了,那是不是也叫幫我保管?反正錢總是在那裡嘛,不是你花就是我花?呸,這就是小偷的理論!”
說着,他上前來拉蘇陌,說,“我覺得你這個人就是有鬼,走走走,派出所見!”
蘇陌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整個人都驚呆了。
姓魏的老頭子到這裡還沒有罷休,他嚷嚷着說道:“我告訴你,自家的東西就是自家的東西,我們怎麼對待都是自家的事情,你這話就是放屁,說出來是要捱打的……”
旁邊的人這才明白蘇陌並沒有真的偷東西,只是跟別人在這裡說說話發表一下感想而已。他們又好氣又好笑,上來拉住老魏讓他消火,但看着蘇陌的眼神不免就有些異樣了。
有人一邊拉着老魏,一邊對蘇陌說:“哎你快走吧,老魏脾氣不好,小心他真的打你!”
這裡人實在太多,這樣說的不止一個,最後蘇陌只能訕訕地離開了,蘇進笑了笑,跟他一起走出去。
蘇陌覺得很沒面子,走到外面的步道上,他還在憤憤不平:“什麼自家的東西被弄壞了也是自己的事,這就是自私自利!文物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不是他一人一家的!”
“是華夏的老祖宗傳下來的。”蘇進看他一眼,淡淡地道。
蘇陌擡頭看他。
“而且,一件文物生在那裡,就應該長在哪裡。海外的保護條件真的會比華夏更好?我看……倒真不見得。”蘇進的聲音很冷,他打量了一下蘇陌,道,“如果你真的是這樣想的話,我覺得你還得去好好查一查,運到海外去的文物得到了怎樣保護,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
他似乎很是失望的樣子,搖了搖頭道,“真沒想到,一個資深的文物修復師,天工傳承的後代,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似乎不願意再跟蘇陌多說了,轉身就要走。
蘇陌被他一通話說得呆了一會兒,這才醒悟過來,衝着他的背影叫道:“我纔不是文物修復師,我從來都不修覆文物!”
蘇進一邊走,一邊信口道:“我建議你小聲一點,這裡可是洛陽古都,亂說話可真是有可能被打的。”
說着,他越走越遠,蘇陌張了張嘴,看了一眼周圍,最後只能叫道:“三天後,記住了,三天後!”
蘇進走了,他最後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彷彿什麼話也不願意再跟他說。
蘇陌站在原地站了半天,最後終於擡起腳步,轉身而去。
他回到洛陽郊外的一處宅子裡,這裡有幾個人正一臉焦急之色,看見他回來,頓時鬆了口氣,道:“您上哪裡去了,怎麼連手機也不帶,不知道那邊正在追查,風聲很緊的嗎?”
蘇陌有些索然無味地道:“以我的僞裝技術,我還怕什麼?”
他摸了把自己的臉,道,“這樣都會被發現,我也不用做這一行了。”
那些人慾言又止,最後只能道:“大人正在等您,請您儘快過去。”
蘇陌眼中掠過一抹異色,最後只道:“請他先等一下,我先去把化妝洗掉。”
這句話迅速被傳到了宅子深處的一處書齋裡。書齋裡擺放着正宗明朝的傢俱,線條簡潔而優美,古拙中卻又生趣盎然。
書架旁邊的圈椅上坐着一個老人,已經全白了的長髮在腦後束起,身上穿着青色桑蠶絲長袍,無論頭髮還是衣着都一絲不亂,整潔而端雅。
他正捧着一本古藉在看,聽見僕人的回話,他縱容地笑了笑,道:“這孩子在外面受了氣嗎?在跟我鬧彆扭呢。跟他說不要急,弄完了過來,我在這裡等他。”
他的聲音輕柔,裡面充滿了關愛,好像一個長輩對着自己最心愛的子侄一樣。
說完僕從就退了出去,老人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略略有些出神。片刻後,他站了起來,走到書桌旁邊。
桌上擺着一個木盒,他隨手把它打開,裡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兩排長形方塊,每一塊都用灑金棉紙包裹着。
老人的手在上面輕輕撫摸了一下,隨手打開一塊,露出裡面的東西。
那赫然是一塊古墨,上面用極爲淡雅卻又華麗的筆法繪着一幅月下雙兔圖。
月下那兩隻兔子,猛然一看是兩隻,但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其中一隻是另一隻的影子,頗有些“對影成三形”的感覺。
如果這時候蘇進在這裡的話,他會馬上就看出來,盒子裡的古墨一共十二塊,正是他委託九鼎齋賣出去的唐伯虎十二生肖墨!
現在,它竟然落到了這老人的手中,是無意巧合,還是有意爲之?
這十二塊古墨大部分嶄新,只有一塊用過,就是這塊月下雙兔圖。
老人把它放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又遞到鼻端瞅了瞅古墨特有的香氣,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片刻後,門那邊傳來了一點聲音,老人隨手把墨放到一邊,回頭看去,看見蘇陌走了進來,笑了一笑,說:“你還真喜歡這張臉。”
蘇陌現在的樣子跟他最早見到蘇進時一模一樣,他滿不在乎地對着老人作了個揖,道:“師父我回來了。”
說完,他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他手邊的那些墨塊,沒說什麼。
他沒說話,老人卻並沒有放過這件事情。他把墨盒往蘇陌的方向推了推,道:“這唐伯虎十二生肖墨,是我花兩千二百萬從一個收藏家手裡得來的。據說它是一個年輕人從故宮古玩街的路邊野攤上揀漏得來,當時他買到的價格是xxx元。”
“哦挺有眼光的,運氣也不錯。”蘇陌隨口道。
“你說得對,眼光固然很好,這厚運更令人稱道。故宮古玩街發展至如今,野攤上的東西十件裡也難得有一件是真的。他竟然就能巧之又巧地碰到它,還能有足夠的眼力認出它來,把它買下。”老人搖頭嘆道,眉眼之間帶着一絲笑意與感嘆之意。
“一個人有本事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有強運。這個叫蘇進的,就是強運之人。”老人道。
“他運氣的確不錯,不然怎麼去個清月宴,就能碰到馬王堆的藏物;去個機場,那兩件貨就正好從他面前路過?”蘇陌點頭,倒是很同意老人的話。
“說得對!他有運氣,偏偏又有眼力。如果他沒有從馬王堆的拍品中發現它所在的位置,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能一點點地掏空它,只給文安組留下一個空殼子。如果他沒有看出盛裝那兩件貨的箱子不對,那條航線就不會被他破壞。如此眼力,如此運氣,可敬,可怕!”
老人不斷感嘆,蘇陌倒表現得非常隨意。他說:“這幾件事讓師父你很麻煩吧?”
“的確有點麻煩。”老人並不否認這一點,點了點頭。接着他又擡起頭來,問道,“更麻煩的是,這樣的人物,如果不爲我們所得,就應該儘早讓他消失。你爲什麼一直要阻止我?”
蘇陌與他對視。片刻後,他慢慢地道:“我並沒有要阻止你,我只是想把你處置他的時間稍微推後一點。這樣的人物隨便消失了,您不覺得很可惜嗎?而且您也說了,他能爲我們所用,那纔是最好的。那就不如再等一段時間,看看他會不會改變想法吧。”
說到這裡,蘇陌的話鋒忽地一轉,問道,“對了,師父,我還想問問,我們運到國外去的那些文物,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