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前方站着四五個白衣道人, 每個人都提着一個籃子,似乎是來採果子道。可現在他們非但沒有圍着果樹,反而似乎圍着什麼人。雖然隔得遠, 以兩人耳力, 卻是能將爭執內容清晰地收入耳中。一名青年道人道:“怪不得我覺得最近林子裡看到的果子少了, 原來是有人整天都蹲在這兒偷果子呢。”
一個輕輕的聲音道:“太蒼山上的果林, 只要是觀中弟子, 人人都可以摘採,何來‘偷’之說?況且,林中果樹成百上千, 以我一人之力,也不會讓果子變少。”
這聲音正是慕情, 看他從人羣中露出的一角衣物, 看來已脫下了妖魔的黑衣, 換上了平日裡穿的樸素道袍。那道人哼了一聲,道:“要是隻是你一個人的份, 當然也不會少多少啦,但你不光摘你一個人的份,你還要偷偷帶下山去給別人吃,撿這小便宜,這就很無恥了。”
謝憐明白了。又是看慕情不順眼道同門在找茬了。
慕情家貧, 母親山下京城中過得十分拮据, 以前只能給人做點針線活度日, 後來眼睛壞了針線活也做不了, 便只能等着兒子從山上帶些雜役的工錢下來養家了。有時他會摘採一些太蒼山上的果子帶下山給母親嚐嚐鮮, 這事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爲並沒有規定不許這麼做, 但說起來還是有些不體面。拿到檯面上來諷刺,就更令人難堪了。慕情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寒氣,道:“祝師兄,我素日與你交際並無多,你卻三番兩次針對於我,昨日也是你不讓我進四象宮向國師們通報消息,不知我究竟是何處惹到了你?”
那祝姓青年正是侍奉國師的四象宮小道,一聽他提這事便來氣,道:“你自己沒用心傳話險些誤了大事,反倒責怪起我來了?只怪你昨日遮遮掩掩道弄得別人還以爲你圖謀不軌,要是你早直說了幹什麼去的,至於這樣嗎?害得今日險些太子殿下道大事,我方纔還被國師叫去一通好念!”說着把手裡籃子扔了,招呼了其他人就要圍上去。謝憐看不下去了,道:“且住!”
那幾名道人一聽聲音,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道:“太子殿下!”
謝憐和風信走了上來,那邊慕情已經被那名祝師兄拎住了領子卡在樹上,還沒打起來。若真打起來,慕情便是以一對二十也一定穩佔上風,可是,若他想在皇極觀立足,就絕對不能打起來。
謝憐微笑道:“各位師兄師弟,這是在做什麼?”
那祝師兄是個相貌還算體面道白麪青年,平素頗爲仰慕太子殿下,聞言一愣,連忙把慕情丟開了,道:“這,這,我們……”
謝憐繼續微笑,道:“雖然不知各位是因何爭執,不過,慕情是我近侍,他做什麼,一般都是出於我的授意。我竟不知讓他過來採點果子,卻好像犯了什麼罪責?”
幾名道人連連鞠躬,道:“沒有,沒有!原來是殿下您讓他來的,是我們誤會啦!”那邊慕情靠着一棵樹,聽他說是他讓自己來的,先是一怔,隨即理了理衣領,低頭不說話。那幾名道人冷汗連連,忙不迭地謝憐和慕情道歉,最後終於匆匆攜了籃子,逃出櫻桃林。謝憐看到慕情帶來對籃子被丟在一旁,彎腰撿起來遞給他,道:“要幫忙嗎?”
慕情沒接籃子,只是擡頭,神色複雜地盯着他道臉看了一陣,半晌,道:“太子殿下。”
謝憐道:“什麼?”
慕情道:“你爲什麼總在這種時候出現?”
謝憐:“?”
風信卻不快了,道:“你這話什麼意思?這種時候出來幫你救場還不好嗎?”
慕情看他一眼,接過籃子。這時,風信梗着脖子,硬邦邦地道:“你聽好了,剛纔的事,算我不對。我沒針對你,就是隨口一說。你也不用東想西想,懷疑這個懷疑那個。除了太子殿下別人的事我不關心,也沒那個興趣嚼舌根。言盡於此,你少鬧彆扭!”
“噗!”謝憐本來覺得他語氣太沖,可聽到最後,莫名好笑。慕情也瞪風信,謝憐則擺手道:“好了,好了。風信都說的是實話。都把剛纔那段切掉吧,什麼都沒發生。”
須臾,慕情悶悶地道:“那紅珊瑚珠子,我回頭再找找。說不定掉街上了。”
謝憐心想不好表現得太不在乎,便道:“好吧,那你有空的話就辛苦你了。不過如果掉街上了,那估計就被人撿走了。”
慕情彷彿沒什麼別的好說了,把掉在地上的幾串櫻桃都撿進了籃子裡。他本來也沒采幾串,這就準備往林子外走,謝憐卻擡頭望到許多鮮豔欲滴的紅櫻桃,隨手採了幾串放到他籃子裡。
慕情微微一怔,謝憐道:“你下次摘果子帶給你孃親,就說是奉我的令來採的,那就沒人會說什麼了。國師讓我這幾天回一趟皇宮,我打算明天就走,不然你也明天下山看看?今天就先回去吧。”
好半晌,慕情終是低聲說了句:“多謝殿下。”
第二日,謝憐帶着風信與慕情下山了。
一下山,高大的山門之前,便看到一輛金光璀璨的馬車,一個頸帶項圈的錦衣少年手執馬鞭,躺在車前,高高翹着二郎腿,神氣活現的。一看到謝憐出了山門,那少年一躍而起,衝這邊狂奔,萬分歡喜地道:“太子表哥!”
這少年自然是戚容了。也就只有他有空沒空就來太蒼山下守株待兔堵謝憐。他兩步蹦過來,開心地道:“我終於等到你啦!”
謝憐莞爾,揉了揉他的頭頂,笑道:“戚容又長高了?你怎知我今日回宮?”
戚容嘻嘻地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守着,反正你總會出來的,我就不信我蹲不到。”
謝憐無奈道:“你真閒啊。有沒有好好讀書?有沒有好好練劍?母后要是再讓我查你功課,我可不會幫你說好話了。”
戚容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跳起來道:“先別管那些了!你看我的新車!太子表哥上來,坐我的車回宮去!”他拽着謝憐的手把他往車上拉,謝憐只覺得十分危險,道:“你駕車啊?”風信與慕情也跟了上來,照理說,侍從是要坐車前的,戚容卻拉下了臉,一揚馬鞭,道:“我讓太子表哥上車,又沒讓你們上來。兩個下賤人也想沾我的金車,還不快滾!”
謝憐輕聲喝道:“戚容!”
風信已見過戚容數次,早知道他就是這麼一副張口賤人閉口去死的德性,慕情卻還沒進過皇宮,自然也沒和這位小鏡王近距離接觸過。戚容十分委屈,但看謝憐似乎要走了,只得忍痛答應讓這兩個下賤玩意兒上了他的寶貝金車。
豈知,才上了車,三個人就全都後悔了。戚容駕車,簡直是個瘋子,一柄馬鞭拿在手裡狂抽不止,口裡不知道在喊些什麼玩意兒,抽得白馬驚叫車輪飛轉,在大街上橫衝直撞,謝憐連連喊停也不停,好幾次險些撞倒行人和攤子,多虧了風信和慕情在前方時不時拽一把繮繩懸崖勒馬,否則一路闖過來起碼要賠上二十條人命。等到來到皇宮前,車輪終於緩緩降了速度,謝憐風信慕情三人都齊齊鬆了口氣。謝憐抹了把冷汗,風信和慕情已經各自被戚容抽了十幾鞭子,手上都是鞭痕。而戚容站起身來一腳踩在高大的白馬屁股上,得意地道:“太子表哥,怎麼樣,我車駕的不錯吧!”
謝憐下了車,道:“我要跟父皇母后說,沒收你的車。”
戚容大驚:“怎麼這樣!”
仙樂國風,一愛黃金,二愛寶石,三愛美人,四愛音樂,五愛書畫。仙樂皇宮,便是熔所有這些他們喜愛事物爲一爐的巔峰之地。穿過偌大的廣場,穿行在硃紅的長廊中,所見並非全是奢靡的金磚玉像。四下都能看到精美書畫,不時傳來飄飄樂聲,宛如仙境。
皇宮是謝憐的家,他從小在此長大。風信十四歲被挑選爲侍衛,也早已見怪不怪。唯有慕情第一次見到這般建築,不免爲之一驚。然而,越是驚,越是小心,越是不敢被人看出心情,越是不敢走錯一步。
謝憐先去見了皇后閔氏。皇后正在棲鳳宮中,倚着小几品茗,早已聽到人通報太子殿下回來了,喜得眉眼彎彎,兒子還沒走近便伸出雙手,道:“終於捨得回來看娘了?”
風信和慕情守在殿外,謝憐和戚容進了殿,走過去攜了母親的手,道:“我不是兩個月前纔回來過嗎?”
皇后責怪道:“你這孩子很是沒良心了。容兒還知道要多陪陪我這個老人,你兩個月不歸家還好意思理直氣壯說。”
謝憐笑道:“母后哪裡老了?分明也是幾十歲的人!看上去和我是同一輩的。”
皇后聽了美滋滋的。她雖有謝憐這麼大一個兒子,卻因養尊處優,保養得極好,仍是一個貴婦麗人,然而她嘴上還是嗔怪道:“拍馬屁。”謝憐看小几上有一盞玉杯,裡面裝的東西散發出奇異的清香,奇道:“這是什麼?”說着便拿了起來,皇后卻道:“別喝!那個可不能亂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