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息優雅緩慢的語速,配合着他淡定自若的笑,絲毫不像受人所制的階下囚,反而展現出更高的姿態,彷彿這兩個足能殺死他的人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即便他已經衰弱到外貌都已進入了遲暮之年。
他靜靜看着慕凌波的反應,觀察,亦是在判斷。
還有墨九翎看着自己更加森寒的目光,這表明了這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能讓他判斷這個讓他十分驕傲的兒子能夠爲一個女人做到何種地步。
一旦動情,便是弱點。
人的弱點永遠都是致命傷,不論他們吹噓得多麼偉大。
但是片刻後,他卻沒能從慕凌波臉上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結果。
她沒有失控,沒有被親人的離別之苦所矇蔽,這樣的表現讓人無法將君弒天視作她的弱點。
真有意思的女子。他倚重的便是她有多想找到自己親生父親,或許她認爲裝作若無其事,這一點便成不了他制約的武器。倘若真是如此,她一點沒有流露破綻的表演讓人欽佩。倘若她並沒有去尋得親生父親的意念,這便是個更可怕的女子,她對弱點的控制,莫非比墨九翎更強?
只那一刻,慕凌波出乎意料露出一抹玩味的冷笑來,“城主大人,倒是知道挺多的。你怎麼知道他是我父親?”
“南朝陽來尋君弒天而與落霄決裂之時,我已開始逐漸掌管聖臨城的事務。姑娘,我活了這麼多年,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那已經是四百年前的事情,你便一口咬定我是他女兒,而你卻明知我出生不過二十餘年。城主似乎知道很多不該知道的故事?”
“不錯。”雍息坦然承認,“因爲我知道得比南朝陽要多,甚至比落霄還要多。這世上知道真相應當不超過五人,這還包括已經被你們所殺的酉陽,包括身在鬼境中的人。”
慕凌波點了點頭,“很好。這麼說,你也知道如何開啓鬼境之門?”
雍息笑而不語。
她沒再理會雍息,轉而看向墨九翎,看似無奈道,“你說吧,這麼個殺也殺不得,虐也沒用的人,應該怎麼纔好?你瞭解他這麼多年,應該比我更有辦法。”
墨九翎冷瞥了一眼雍息,“他現在是不會說的,至少他會要求我們將他傷勢治好。”
慕凌波眸子一動,“我先去找到玄夜,你看能否從他口中得知出塔的方法。這個鬼地方,現在一時半刻好像出不去。他一定知道,因爲神宗的這個結界主要爲了防止有更多強者在他完成之前闖進來,而不會將這個傢伙一直困在這裡。”
“玄夜?”
她點頭,思忖了一刻才道,“那些事……我已經知道了。玄夜將我帶到神殿後用陣法困住了我,他便來了蒼穹塔。但你並沒有見到他,因爲蒼穹塔還有一個不爲人知的地方,他應該被困在那裡。神宗設計引他進去是爲了殺他,因爲玄夜若不死,一定會跟你聯手。”
嘴裡只簡單提了這些,但想起了玄夜告訴她的那些往事,便不由自主幫玄夜說了話。
墨九翎道,“雍息在這裡,神宗在神殿,這裡沒人殺得了他。”
“看來你也並不是什麼都知道。”慕凌波低聲道,“我和仙悠從神宗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所以才知道墨芳菲沒有死。他們派來殺玄夜的人……便是墨芳菲。”
墨九翎只愣了片刻便道,“不可能。芳菲不會殺她。”
雍息聽到這裡,嘴角浮現一絲複雜的笑。
“他們不會做無謂的安排,我想,墨芳菲應該已經不是當年的墨芳菲了。這個老傢伙說自己爲了斗轉星移之術受了多少折磨,而墨芳菲身爲宿體,既然生死都被綁在一起,經歷的不會比他少。這麼多年被關在這裡作爲宿體……”
看到墨九翎的臉更緊繃了幾分,她忙抓住了他冰冷的手,“所有事在今日都可以結束了。”
他們既然用墨芳菲去殺玄夜,想必是墨芳菲在這麼多年中已經生出了很強的怨恨。
“我去找他們,她和玄夜都在蒼穹塔的底層,仙悠已經在想辦法找。”
還有另一個緣故,是因爲她擔心仙悠也想到了這一層,認爲殺墨芳菲便能殺雍息。
墨九翎終於緩緩點了一下頭,很低的聲音道,“剩下的事,我們出去再想辦法。”
雍息眼神略微有些變化,這並不是他所預料那般,最終卻也沒有出言阻止。
慕凌波重新施展空間之術離開塔頂。
她的平靜確實有不希望雍息真的以爲能夠將這個視作把柄的原因,但她能表現得如此平靜,更多緣故是他們所想象不到的。
因爲她並不是這個身體原主人,還是一個已經經歷過一次死亡的人。
當你經過了一次真正的死亡,很多想法都會發生巨大改變。
她接受這個身體,卻並沒有真正將自己當做慕凌波,更多的是做自己。那個從未見過的生父與生母她確實好奇,也希望他們若活着能得享天年,若已故去能安然長眠,但沒有那麼強的信念一定要尋出個究竟。
“仙悠?”回到蒼穹塔的議事廳,她一個人也沒看到。
但在主座的附近,看到了一點光束,似與需要用空間之術轉移的入口很是接近。
試了空間之術後,果然四周發生了轉變,卻是到了一層漆黑廣闊的空間,只有一點微弱到隨時會滅掉的光。
那一點光暈已經足夠讓她看清這個地方。這裡除了地上的三個人,什麼也沒有。
倘若那一點光都沒有,那這裡無邊無際的黑暗實在可怕。
“慕……慕姑娘……”距離她最近的是仙悠,幾個字便已經讓她費盡了力氣。
“他怎樣?雍息可有……”仙悠白裙已經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血,聲音十分虛弱。擡眸看到慕凌波的神色,才知道不好的結果並沒有發生。
“沒事。”慕凌波簡單道,“雍息沒有成功。”
她瞟了一眼遠處,靠近牆邊倒下的女子還有氣息,即便長髮遮擋住了她的臉,她依然能清晰感覺到那種充滿了敵意警覺的目光,像是鋼針一樣刺過來。
幾步之遙便是大片的血跡,地上的另一個人幾乎浸在血泊中,如果不是聽到了極其微弱的氣息,她還不敢確定他是否還活着。
那是……玄夜麼?
他一貫愛惜不已的外袍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色澤,那般絕世之人在血污中辨不出原來的樣子。真令人難以想象,這竟是玄夜!
仙悠緩過氣來才道,“我真沒用。我找到底層的入口,只是用一次空間之術竟是耗去我全部力量……”
慕凌波眼睛依然看着那兩個人的方向,“那是墨芳菲?”
仙悠剛剛平復了些許的情緒,如同被刺激了,聲音顫抖着,“她……她殺了玄夜……”
靜謐之中,彷彿聽到那邊一聲很低很低的譏笑,令人寒毛直豎。
“玄夜還沒死。”慕凌波望着躲在陰暗中看着她們的墨芳菲,“但我想,應當經歷了比死還要痛苦的折磨吧。”
那個聲音再度笑了,又細又輕,微不可聞,卻是讓人感到徹寒。
慕凌波目光不動,直接遞給仙悠一顆丹藥,莫測的語氣沒流露出任何情緒,“我去看看玄夜。”
“慕姑娘。”仙悠咬着脣道,“她雖與雍息命脈相連,是幻術的關鍵。但……先不要殺她。”
慕凌波腳步都沒有停,直接走到玄夜的身邊,慢悠悠答道,“我只是先讓玄夜保命。”
她拿出自己最珍貴的一顆還魂丹,是通過修羅王城的神級材料煉成。但即便是那個神級材料遍地的王城裡,還魂丹的材料也是少之又少,她一共才煉了兩顆,可說是世間僅有的兩顆,傳說甚至能夠復活剛死不久的人。
丹藥被強制塞進了玄夜的嘴裡,慕凌波聽到一個聲音,很奇怪的語調,極其緩慢說道,“‘先’不要殺,是等會兒再殺?”
“對不起芳菲,我真的不希望你死。但是……”
“但是。”那個聲音猶如在枯井中迴盪一般,緩慢卻直接的打斷了仙悠,“因爲父親,我必須死?”
仙悠看着玄夜的慘狀,已覺得眼前這個墨芳菲完全陌生了,她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那聲音陡然一變,沙啞而尖銳,一字一頓清晰無比,“你們都要殺我,但是哥哥一定不會不管我!我要他,殺了你們爲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