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殿,月色濃濃。回欄下的燈盞早已經都吹熄了,只有帝君寢殿旁邊的偏殿裡點着一盞燭火,昏黃,半亮。
沉煞走在夜裡黑暗的荒原中,身邊只有風聲陣陣,四周是茫茫的空寂,很遠很遠的前方有點光亮,他就朝着那光亮一直走,但是好像不管他走得多快走了多久,那光亮還是永遠離他那麼遠。
有狼嚎聲開始響起,沉煞心裡微有點慌,但是另一方面他卻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不應該怕狼了,怎麼還會心慌?
會因爲狼和黑夜而心慌的,那是小時候的他。
這麼一想,他就看到了自己,竟然還是五六歲的樣子。
沉煞一下子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可是雖然知道,他卻還是清醒不過來。
他繼續向前跑,突然,前面一聲慘叫,無邊的血色漫延開來,一張兩張無數張滿是血的臉突然向他迎面撲了過來,耳邊響起了鬼哭狼嚎。
沉煞清醒的一面並不害怕,但是那奔跑着的五六歲的小沉煞心裡無邊的恐懼卻真實地傳達給了他。
一張女子的臉幾乎撲到了他的眼前,嘴巴大張着,露出了沾滿了血肉的牙齒,瞪着鼓突的眼珠,像是要咬向他的喉嚨!
“啊!”
突然,有輕輕的歌聲響了起來,是女童的歌聲,沒有歌詞,好像只是隨心所欲地輕輕哼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那歌聲,好像具有清洗淨化的能力,一下子衝破了這無力的黑暗,光亮照了下來,那些血淋淋的臉遇光即散,一下子都消散無蹤。
藍的天,白的雲,輕輕的微風,綠的草,五顏六色的花,彩蝶紛飛。
好像一下子從地獄到了世外桃源!
連空氣都是清甜的。沉煞一下子放鬆了下來,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靜和輕鬆。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坐在花叢中的小姑娘。
穿着嫩綠的裙子,頭上戴着花環,像是花中的小天仙。是她,又是她,他已經有多久沒有夢到她了?可是爲什麼這一次,她不是坐着船緩緩漂來,卻是在花海中?
以前,她都是坐着小船而來的啊。
不管如何,這一次,他一定要看清楚她的長相!沉煞向她走了過去,一步,兩步,三步,就在還有幾步的時候,夢境一沉,緊接着,他醒了過來。
醒來時,偏殿裡燭光依然昏黃半亮,外面夜色正濃,一片寂靜。
沉煞皺起眉,心裡不是沒有失望的,這一次,他還是沒能看清楚那個少女的樣子!可是,幾乎是立即地,樓柒的臉浮了起來,他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心中倏地一驚,猛地坐了起來。
“來人!”
天一的身影幾乎是在他的聲音剛響起的時候就出現在他眼前。“帝君。”
見了帝君安然無事醒了過來,天一臉上也難掩喜色。
“樓柒呢?”
沉煞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胸口,感覺到到纏着的紗布。
“回帝君,樓姑娘在帝君原來的寢殿裡,但是......”
“如何?”他被移到了偏殿,爲什麼她還在正寢殿裡?沉煞皺起了濃眉。
“樓姑娘吩咐過誰也不要打擾她,但是她已經昏睡了四個時辰了還未曾醒來。”
沉煞一聽就下了牀,穿上靴子要往外走,他要去看看她,要去看看。但是天一卻立即說道:“帝君,樓姑娘吩咐過,您醒來之後要先喝水,然後用些清淡的食物。”
喝水,用膳。
喝什麼水,用什麼膳。他現在得先看到她,得先看到她才放心得下來。
“帝君,這是樓姑娘的吩咐。”天一擋在門前,半步不讓,竟然是堅決得很,大有他要出去就得從他身上踩過去的意思。
沉煞眼底微一閃。
好樣的,真是好樣的,那個女人竟然能夠讓他最忠誠的屬下這樣聽命於她,竟然是把她的命令放在第一位了,好,好,真是了不起。
“送過來。”
天一微一猶豫,讓開了。
沉煞大步向向了主殿,看見了守在外面的天影,眸光又是一閃。
天影可是他的近身暗衛,平時只在暗處,什麼時候頂了地二的活了?這是在,守着樓柒?
“見過帝君。”天影單膝跪下。沉煞並不一定要他們動不動跪下,他這行動也有請罪的意思,因爲他自作主張在這裡守着樓柒了。
“哼。”
沉煞低哼一聲,“開門。”
天影立即站起來推開了門。沉煞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側頭瞥了他一眼,“你進來。”
寢殿裡已經被打掃乾淨了,他的大牀也已經收拾好擦乾淨換上了全新的牀褥,但是樓柒卻是綣着身子睡在窗邊的那張他平時偶爾翻書時靠着的小榻上。腦子裡只轉了一轉,沉煞便明白了,定是那個時候她已經累得連走出這寢殿的門的力氣都沒有,便就近在這裡倒下了。
他走了過去,居高臨下地看着自窗外灑進來的月光沐浴下的她的臉。
不是月光的緣故,而是她的臉的確蒼白如紙。
沉煞倏然大怒。已經昏睡了四個時辰,臉色還這樣蒼白,爲他解咒,她到底是付出了什麼?
“帝君。”天影低着頭,無聲遞過來一張摺疊着的紙。
沉煞接了過來,走到另一邊桌邊坐下,就着燭光看了去。那紙上一密密麻麻的字跡,那字龍飛鳳舞,自有風骨。
“這是樓姑娘寫的,前去幽潭找陰陽草有生命危險,並且,取草的方法十分詭異,竟是要樓姑娘以血喂草。樓姑娘留了此信,說若是她回不來,便將此信交給神醫,這是解咒的方法,但是神醫一人無法完成,需得尋一女子協助。”
“鬼扯。”沉煞怒極,卻依然壓低了聲音,嗓音沉沉。她自己解咒都弄成了這副鬼樣子,找個什麼樣的女子來能夠代替她解咒?
待她看到了那信最後的兩行字,目光驟地就冷凝了下來,同時,心裡翻起了一陣巨浪。
“此法極度耗費心神,非普通女子可解,需找一名年滿十八內力高深的女子,解咒之後,此女必死無疑,請自行斟酌。”
找那麼一個女子還要內力高深,解完咒之後必死無疑!
那麼,她呢?
就算她的能力比人強悍十倍,人家必死無疑,她呢?
怪不得她錯睡四個時辰無法醒來!怪不得她連走到自己的偏殿都沒有力氣!
他早該知道,西長離都出手的了,西疆王族咒術,哪裡是那麼好解的!
沉煞看着那邊沉沉昏睡着的身影,心臟處好像被一隻手抓了一下,有一種他從來不曾體會感受過的痛楚和酸澀,又似乎帶了無邊的怒意,但是還等不及他將這種感覺體會完整,緊接着又像是有什麼充盈了進來,那同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和快樂,很滿足,很快樂,感覺很好,不能再好了。
沒錯,他的人,就該這樣想着他,爲了他不顧一切。
她很好!
以後他彌補她,多多地彌補她。
“帝君,樓姑娘的吩咐,請帝君飲水用膳。”天一端了水進來,地二跟在後面,端的是熱騰騰的清粥。
沉煞乾脆利落地連喝了三大杯水,稍候一會,將清粥也吃得乾乾淨淨。她說的,他聽。但是她一直這麼昏睡着,難道沒有什麼辦法了?
“她有沒有說過,她要用什麼進補?”沉煞問天影。
“樓姑娘不曾說過,只說該醒的時候她會自行醒來,不要叫她,也無需擔心。”
“嗯,你們下去吧。”
天一等人退了下去之後,寢殿裡又是一片寧靜。
沉煞走了過去,彎腰,動作極輕地將樓柒抱了起來,她睡得極深,這樣都沒有半點反應,任他抱着走向大牀。沉煞替她脫了鞋,自己也脫鞋上牀,將她摟進懷裡,睡覺。
別的做不到,幫不到她,他給她最大的殊榮。
破域中晝夜溫差大,她一個人睡在窗口的榻上肯定會着涼。
此時她身上的氣味絕對不好聞,天影還是休息過換了衣裳的,而她,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亂的,明顯是溼過之後又風乾,後來又染了血,現在都還沒有換下來,再加上給他解咒時,汗水,血腥味,全部都參雜在一起,如何好聞得了。
沉煞原有些潔癖,卻因爲怕換衣服時弄醒了她。
他以爲自己睡得夠久再無法入睡,哪裡知道就這樣抱着她,他竟然很快地沉沉睡去,且平靜無夢,從未有過的好眠。
清晨破曉,三重殿外一角,蹲得雙腿發麻的二英掙扎着站了起來,扶着牆一步步地挪了出去,臉上是一種扭曲的恨意。
那個樓柒真是該死!
這麼遠遠看着,她竟然沒有見她從帝君的寢殿裡出來過!半夜帝君回寢殿也沒再出來,這不是說明他們同殿而眠了嗎?
原來以爲只是當了近身侍女而已,難道說,帝君臨寵了她?
可是她憑什麼,憑什麼!
雪衛大人都還沒有這個殊榮,她們這些在二重殿裡搶得你死我活的連三重殿都還進不去,憑什麼她一個外來的就能夠得到帝君這樣的榮寵?
而且,昨天若不是樓柒突然回來,從她手裡搶過帝君,會不會這一夜得到帝君榮寵的就是她二英了?會不會,她也有可能一夜間身份一躍而上,也成爲帝妃之一?
因爲她自己這樣的想象,似乎樓柒簡直是搶了她的男人搶了她的榮華富貴一樣,最後生生想象成了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