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殿中四人:太平公主母子,還有兩個宰相。除了薛崇訓,其他三人的心情顯然都很好,太平公主威嚴從容,竇懷貞舉止瀟灑,蕭至忠淡定自若。
前段時間太平公主被髮配到蒲州去了,非常委屈,但她回來之後,現在形勢已經扭轉。狀況對公主這邊很是有利,支持太子的四個宰相有的被髮配地方、有的被明升暗降,太平公主手裡已經有了五個宰相,掌握了朝廷的大半權力,勢力極大。太子雖然名義上仍然監國,但誰也使喚不動。
“太子那邊動靜如何?哈哈,說來好笑,今日一早有個九品小官叫王琚的,跑到麟德殿說是要謝恩,謝謝太子把他從江湖中撈上來做了官……”竇懷貞說到這裡自己先噗哧笑了出來,“結果公主猜猜他怎麼着?”
竇懷貞便當即就在殿中表演起來,模樣着話裡說的那個王琚,仰起頭挺起腰,雙臂甩得十分誇張,就像皇上駕到了一樣,他就這麼滑稽地在地板上來回走了幾步。
眼見竇懷貞插科打諢,公主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竇懷貞看見公主高興,心情更好,更加賣力地表演,連腔調都拿捏起來。這時他忽然弓起身子,作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尖着嗓子道:“幹什麼呢,殿下還在後邊呢,懂不懂禮數?”
大家都知道竇懷貞此時模仿的人是一個宦官。然後竇懷貞咳了咳,走到另一邊,馬上仰着頭眼睛居高臨下地向下瞟,拿腔拿調地說道:“殿下?誰是殿下,您是說鎮國太平公主殿下?當今天下,唯太平公主殿下耳。”
表演完畢,公主和蕭至忠都呵呵一陣笑,薛崇訓也陪着露出一點微笑,但他的笑容十分難看,臉上是笑了,可眼睛裡卻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樣。
公主笑着說道:“這個王琚,不過是嫌官小,想激一激太子,以圖依附罷了,這種挑撥離間的小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竇懷貞道:“是這麼回事,不過我覺得王琚沒說假話啊,如今的朝廷,誰還管太子呢?”
就在這時,蕭至忠捻|着下巴的鬍鬚道:“陽光下隱藏着暴風雨。太子如今是處於下風,但我們也不能因此掉以輕心,臣今日拜會公主,就是爲此事而來……”他說罷拿眼看了一下一旁不怎麼說話的薛崇訓。
公主見狀說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崇訓是我的兒子,沒什麼好顧忌的。”
蕭至忠聽罷便沉聲道:“太子還有一股十分危險的勢力,禁軍!”
公主一聽眉毛輕輕一挑,顯然是有些動容了,她搞過好幾次政變,對那些套路是輕車熟路,當然明白禁軍在極端情況下的重要性。
蕭至忠接着說道:“禁軍‘萬騎’將軍張韋,原來就是個地方豪強,完全是太子一手提拔起來的。毫無疑問張韋就是太子的人,讓這個人呆在禁軍裡頭,可是極大的不妥;還有唐隆大事(推翻韋皇后的政變)時追隨太子的幾個中下級將領也還在萬騎裡,到時候他們上下一唱一和,萬騎不都得聽太子的了?”
太平公主聽罷說道:“你說得不錯,但我們現在不能太咄咄逼人,宜穩不宜急。太子前不久主動上書讓我從蒲州回京,是想主動緩和形勢;我回來之後,也決口不提廢長立幼的事。於是纔有今天這樣的大好局面。你們可知爲何?”
這時竇懷貞表現心切,便立刻接過話頭說道:“以臣所見,恐怕今上覺得太子功勞太高,實力太強,皇位不甚踏實,所以想用公主殿下制衡太子……去年冊立太子的時候,今上提名了永平郡王(長子李成器),叫大臣們商議,由此可見,早在今上初登大位的時候就預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既然今上是這麼一個心思,那平衡纔是他願意看到的,如果情勢過於緊張,反而對公主殿下不利。”
蕭至忠也表示贊同,他點點頭:“臣和竇閣老看法相同,今上一面提防着太子;一面又要設法保護太子,因爲他不願意看到國家再次動盪,更不願意則天大聖皇帝的事重演。如果我們鋒芒太露,到了完全可以控制太子的地步,謹防今上以大局爲先,爲了保持朝廷穩定,捨棄自己的權力,直接將太子推上皇位,那時對咱們就大大不利了。”
蕭至忠又道:“雖然如此,但禁軍萬騎也決不能放在太子手裡,那樣對我們太危險了。臣的建議是,穩中求勝,設法名正言順地除掉張韋等人。”
太平公主道:“蕭相公可有妙策了?”
“這……”蕭至忠有些尷尬道,“臣一時沒有想到萬全之策。”
太平公主看向竇懷貞,竇懷貞也道:“今日臣拜見公主殿下,和往常一樣,下值之後就順路來走走,不似蕭閣老一般無事不登三寶殿。”
“無妨,此事原本就應從長計議,先想想辦法再說。”太平公主淡淡地說道。這時她發現薛崇訓彷彿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停頓了一下,等着聽他有什麼意見,但薛崇訓最終還是沒有插話。太平公主便站了起來:“今日就到此爲止吧,你們先回家去。”
於是蕭至忠和竇懷貞便一齊執禮道:“臣等告退。”
薛崇訓跟着母親從前殿出來,走到院子裡的迴廊中時,太平公主忽然停了下來,看着天空道:“好久沒下雨了,今天還沒留心看上一眼呢。”她一邊說一邊頭也不回地輕輕揮了揮手,隨從的宦官和奴婢非常知趣地退開,遠遠地侍立。
“你方纔在大殿中時,好像有話要說,是不是他們在場不便言語?”太平公主依然看着雨幕。
薛崇訓道:“兩位宰相和母親同進退,原本沒有什麼好瞞着他們的,我確實有話要說,猶豫了一下沒說出口是因爲捨不得今晚和母親一同晚膳的機會……母親,我都不記得上次和您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了……”說到這裡,薛崇訓的聲音竟然有些異樣。
太平公主感覺到他的情緒,也是有些動容,她問道:“你是不是要說什麼讓我不高興的話?”
“恐怕是這樣。”薛崇訓想起了上次和二弟一起來見母親的情形,原本那次就應該和母親一起吃晚飯的。這次……不過不同的是,這次他向母親進諫應該不會招來懷疑和責打。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說道:“你說吧,是勸我不要對付太子?”如果薛崇訓是和薛二郎同一樣建議,太平公主也會認爲他們的出發點是不同的。
不料薛崇訓卻說道:“不是。我的建議恰恰相反……殺掉太子!”
“喀!”突然天空中一道閃光,隨即響起了一聲驚雷,毫無預兆,太平公主冷不丁被折磨一嚇,肩膀也是一抖,臉色都有些變了。倒是薛崇訓依然面不改色,毫不動容,他沉聲說道:“想盡一切辦法,殺掉太子,其他的事都沒有用,只有殺了他纔有用。”
本來薛崇訓想用不擇手段這個詞,最終拿捏了一下,還是改口了。
太平公主轉頭看着他的臉,顯然有些詫異和不解,因爲殺掉太子並不容易,太子有東宮六率親衛部隊保護,要置之死地恐怕只有發動宮廷政變。
薛崇訓道:“兩位宰相說要對付張韋,就算把張韋除去了又怎麼樣?表面上廟堂和軍隊都在母親手裡了,這樣就能高枕無憂了麼?當初韋皇后控制了整個朝廷,還有禁軍將軍全部都是她的親信,甚至調集了六萬府兵進京拱衛,結果呢,美夢只做了十幾天。”
倒不是薛崇訓的政治眼光比太平公主強多少,太平公主一生都在干政,經驗豐富手段到位,薛崇訓可能是比不上母親的,但是薛崇訓得出這樣的結論,是預知了李隆基的厲害,簡直可以用逆天來形容。
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唐玄宗,前期是相當逆天的人物,他最強的是膽略和胸襟,後來悲劇收場不過是因爲年紀大了的人,又享了那麼多年太平,鬥志和魄力都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
太平公主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立刻嗤之以鼻,她低頭沉思。薛崇訓的諫言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要不是之前他處心積慮地做的那些壞事,恐怕太平公主是不會重視的,甚至可能懷疑。
“你的意思是逼急了太子會用非常手段?”太平公主沉吟許久之後說道。
薛崇訓點點頭道:“母親瞭解太子的爲人,有這個可能,這還不是最危險的,因爲今上還在皇位上,他出於親情和自身權力的考慮,會在要緊關頭幫助母親,太子狗急跳牆成功的機會也不大。最危險的是一旦太子登基,那時我們真是迴天無力,隨時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我不是宰相,沒法參與朝廷議事,但我聽到消息說今上提過讓位的事,因爲母親和大臣們太反對,便就此作罷。所以太子很快就能登基,是存在可能的,完全就是今上一個人說了算,更不妙的是今上做事經常舉棋不定,咱們可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寄託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