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薛崇訓面對着剛剛送進帳內的幾個少女,卻忽然感嘆起來。
買賣不成仁義在,雖然今晚的利益分配沒有談攏,但是劉安等官和薛崇訓到底是站在一個陣營的人,相互的盟友關係仍舊存在。所以這些少女既然找過來了,這時呂刺史又把她們送了進來。
此情此景,本該良辰美景的時候了,薛崇訓忽然唱起了曹孟德的詩,十分不應景,劉安呂刺史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不知其感嘆從何而來。
薛崇訓看了他們一眼,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佳人我所欲也……可是純粹爲了淫|樂,未免代價太大。對我來說,要是今晚碰了這些女人,待朝裡彈劾起這件事來,我豈不是要沾上一身污點……”他又打量了一番這幾個少女,很多身上穿的衣服顯然是百姓家自己縫製的款式,他便繼續說道,“對她們來說,清清白白的,正當青春貌美,這樣就被耽誤了豈不可惜?”
前半句話讓呂刺史感到十分不妙,但聽到後半句,他只得言不由衷地拍馬道:“衛國公愛護百姓之心,真是我等之楷模。”
薛崇訓道:“人生苦短,情之所在是值得付出最有價值的東西的,但不是這樣的強取豪奪。呂刺史,你把她們送回去罷,各回各家。”
一個少女跪倒在地,感激地說道:“薛明公真是好官,我們定然會記掛着您的恩德。”
薛崇訓揮了揮手讓她們下去,然後同劉安一起走出帳來,擡頭一看真是星光明媚的夏夜,羣星閃耀。薛崇訓便問劉安:“天上哪顆星最亮?”
劉安擡頭看了一會,沉吟道:“北斗?”薛崇訓四面看了一下,說道:“怎麼沒見着月亮?”
劉安愕然,月亮能算星星嗎?
就在這時,薛崇訓擡頭看向北邊的天空,眼睛裡閃出了星星般的光輝:“我願化身爲北斗,燃燒短暫的生命照亮整個大地,得到那人擡頭的凝視……”他雙手抱在胸前,不禁摸到了衣服裡面的那枚金簪。他用了根繩子系在金簪上,就戴在胸口的衣服裡面,當項鍊戴着。
……
呂刺史在營地外面問一個將領:“追到了麼?”那人抱拳道:“請恕末將無能,四面八方都有路,不知那小娘往哪邊去了,末將已經用使君的名義通知汝州各個隘口,隨時注意盜匪。”
就在這時,見劉安走了過來,呂刺史便迎了上去,神情沮喪地說道:“劉使君,那盜匪逃掉了……這事弄得,竟然讓她從咱們眼皮底下把帳簿弄走了!衛國公真是太不仗義了,還把咱們當自己人麼?”
劉安白了他一眼:“就算沒有帳簿,日子也不好過,太子那邊的人早就把運河一線的利益關係查得一清二楚,不然怎麼會知道你身上有個帳簿?”
呂刺史急得來回踱步,十分不安穩地說:“方纔聽衛國公的口氣,他是想置身事外……你們不會把我作替罪羊吧?”
劉安閉目沉思了一會,也不回答呂刺史的話,只說道:“我有點奇怪,衛國公爲什麼非要七成?難道是故意爲難咱們,早就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了?可是他犯不着這樣做啊!他是上邊的人,只要太平不垮,他能有什麼事兒?如果太平到時候真的栽了,他能置身事外?”
“劉使君,您給個明白話,現在我們該怎麼辦纔好啊?難道只能這樣坐以待斃,等着御史臺彈劾?”
劉安仰頭看着北斗星,沉吟道:“就看上邊怎麼處置河槽的事……我想廟堂上的閣老相公們是不會這麼就承認我們這邊的人胡作非爲罷?”
……汝州帳簿不知在中間怎麼傳遞的,到了監察御史張濟世手裡,張濟世是朝中同中書們下平章事張說一家子的人。作爲山東(崤函以東)世家,張家並不算顯赫,但在武則天朝時,武則天策賢良方正,張說對策天下第一,由此接近了權力中樞,張家的門楣也有所改觀。
張濟世大白天拜訪了居住在洛陽的姚崇,遞上帳簿讓姚崇過目。姚崇只看了一眼,心裡馬上就明鏡似的,不由得打量了一番張濟世,這人只有三十來歲,一張端正的長臉,兩腮平整,鼻樑高高,看起來倒像個做事果斷耿直的人。
姚崇把帳簿放在案上,說道:“我現在只是洛陽府尹,汝州刺史不歸我管,這東西讓我來處置就有狗拿耗子之嫌,且結黨痕跡明顯……姚某上次在朝裡爲太子說話,只是出於公心,身在宰相之位謀其職而已,絕無巴結太子意圖專營之心,還望你們不要誤解。該我辦的事,我定然秉公法辦,不該我管的事,我並不想過問。”
張濟世抱拳道:“姚相公怎麼會到洛陽來?你說不結黨,別人可不這麼看。況且這種徇私枉法的勾當,但凡我們食君俸祿的人都應該站出來說話!張某是御史,這事兒於公於私都應該管,但如果姚相公能說句公道話,才更可能取得成效……您在朝野的清名和文章才名都足夠引起世人的重視。”
姚崇淡淡地說道:“既然姚某知道了汝州的事,從百姓公道上想寫份奏章是可以的,不過這份帳簿張御史還是拿回去自行處置吧。”
張濟世臉上一喜,告禮道:“只要您老能站出來說一句話就夠了,東西我拿回朝裡讓御史臺出面。”
姚崇平和地點點頭:“就算你今天不來,我也準備彈劾他汝州刺史,爲了巴結上官,竟然教唆地方惡霸強搶民女,國法何在?公允何在?”
張濟世高興地看着姚崇道:“好,咱們就等姚相公一份摺子上去揭露這運河沿岸的惡事,然後我們再拿出真憑實據,讓天下人都看看,太平一黨究竟是些什麼玩意!”
得到了姚崇上書皇帝的承諾,張濟世說罷正待要走時,姚崇忽然叫住他道:“這事太子知不知道?”
張濟世道:“剛剛查清劉安一干人等的劣跡,還沒來得及稟報太子。”
姚崇沉吟片刻道:“這事兒張相公(張說)應該也清楚,老夫便多言一句罷……當初在長安太平給斜封官,是明碼實價明目張膽地賣官,這樣的事都壓下來了,你們要是想利用運河之事打擊太平恐怕沒用。造造聲勢就夠了,公道自在人心。”
張濟世笑道:“姚老與家兄英雄所見略同,公道自在人心!有姚老和張九齡二位名士的奏章,又有御史手裡的證據,還怕他們抵賴不成?”
姚崇聽罷便放心地送張濟世出門。
張濟世隨即寫了一封書信快馬給長安的張九齡,然後帶着證據西去。原來張九齡從嶺南沿着運河一路送糧,已然將河運的實際狀況實地考察清楚,再以此爲依據寫一篇文章,定然會引起朝廷內外、世家大族的重視;又有姚崇等名聲響亮的名士文人上書奏章,輿情可想而知。
張濟世等御史大夫已打定主意,等輿情一上來,便趁熱打鐵呈上各種真憑實據,定然見效。就算不能網住大魚,也能拉幾隻魚蝦下馬,最重要的作用是進一步妖孽化太平一黨。所謂奸臣當道,匡扶正義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對於這些事,洛陽的劉安雖然無法得知他們的具體佈置,但猜也猜得到有些不妙。明明有所察覺,可是劉安卻拿不出一絲應對的方法來。無論是姚崇宋璟,還是仍在宰相位置上的張說,雖然傾向太子,但是他們一向的表現是不參與宮廷爭鬥,凡事以公心爲憑。這樣一來,劉安能怎麼着?
他正在和幕僚對弈“象戲”,一種十二字的古象棋,但心不在焉的,有些走神。幕僚提醒道:“該劉使君了。”
劉安一看棋盤,鬱悶道:“剛纔沒注意,怎麼下成這麼個局了?”
幕僚得意地笑了笑:“使君得丟一枚子。”
劉安看着棋盤沉吟道:“你動不了我的‘梟’,盧、雉、犢有點危險……但我當然應該丟卒保車,放棄‘塞’比較明智。”
幕僚微笑着點頭道:“使君所言極是。”
就在這時,一個老家奴走到門口,躬身說道:“阿郎,汝州呂刺史送了兩大口箱子過來,正在後門,要不要讓他們擡進府中?”
劉安看向門口,片刻之後又回頭看着幕僚沉吟道:“這兩口箱子怕是‘塞’?”
幕僚與劉安面面相覷,然後他低頭看棋盤,指着桌子上的棋局道:“使君可得看清楚了,丟了塞,其他三字也很危險的。”
“哦?是這樣嗎?”劉安忙低頭看棋局。
老僕人又提醒了一句:“阿郎,這麼兩大口箱子擱門口,別人看見了可不好看哩。”
劉安回頭道:“去傳話讓他們弄回去……這樣說,就說我不需要那些東西,該做到的事也會盡力去做。”
僕人聽罷便告禮轉身出去了。劉安在屋子裡不由得仰頭長嘆了一聲:“卻不知殿下會如何應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