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擺上來了,看起來很清澈,這是上好的酒。雖然唐朝的酒水度數比較低,但比大部分現代的酒喝起來要爽,因爲唐朝的酒肯定是糧食釀造的,絕對不可能用酒精勾兌,此時的技術還沒達到用工業造出乙醇的程度。
相比乙醇兌水兌香精,糧食酒喝了會很舒服,就算喝個爛醉如泥,睡一覺就不會難受了。記得前世他有一次託一個酒廠的朋友帶了兩瓶糧食圓度酒,放到家裡,有一次請領導吃飯便拿出來招待客人。領導是個老酒鬼,只抿了一口說說:嗯?你這酒哪裡買的?薛崇訓說是朋友帶的,買不到。於是那領導無恥地把兩瓶酒不客氣地佔爲己有,叫他重新買酒下菜。
……薛崇訓和崔日用坐到一起,菜餚擺了一桌,還沒開席,三娘便掏出一個白色的小器皿來,像個小盤一樣,她提起酒壺倒了一點在裡面,盯着那器皿看了一會,應該是在查有沒有毒吧。
崔日用笑道:“不可能有毒。”說罷倒了兩杯酒,端起一杯便一飲而盡:“我先乾爲敬。”
三娘還不放心,也許她怕酒杯上抹了藥,便拿起薛崇訓那個杯子輕輕抿了一口,沉默了片刻,放下杯子沒說話。
薛崇訓見狀心裡有些感動,心道:如果真的有毒,她先嚐了不是要被毒死了?
三娘跟了他一年多,薛府上安全、舒適、有尊嚴,她大概已經產生歸宿感了。
薛崇訓嘆了一氣,端起酒杯仰頭倒進了嘴裡,頓時眼睛一眯,這低度酒也能這麼辣口!酒水順着喉嚨下去,從喉嚨到肚子裡都熱乎乎的。
崔日用見狀哈哈大笑:“這是秦人的老池釀的,秦人的歌悲傖、秦人的酒辛辣,薛郎嚐到了什麼?”
薛崇訓吸了一口氣,皺眉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好一個醉臥沙場,咱們再來乾一杯。”
碰杯之時,崔日用的酒杯故意放得比薛崇訓低一點……雖然薛崇訓是皇親,但根本的身份還是河東士族,而崔日用也是士族,他這個細節是在表明一種和解的態度啊。
薛崇訓的酒量很一般,兩杯酒下肚,臉色已紅,黑臉看起來就愈發黑了。老人說喝酒上臉的人心誠,也許他生下來本來是個心誠的人,後來才練就了這樣的心黑手辣吧……他說道:“果然酒桌上好說話,你請我喝一頓酒,我倒是對你沒那麼厭煩了。”
崔日用呵呵一笑,摸着下巴的鬍鬚不置可否。
這時又聽得“啪”地一聲,薛崇訓輕輕拍了一下桌子道:“但我心裡還是不爽!誰敢動老子的女人,老子就和誰玩命!”
“那是……那是……”崔日用的目光裡有些許鄙視。這時他輕拍巴掌,就見一個少女從簾子裡面走了出來。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道:“美人計?”
崔日用笑道:“薛郎多心了……還不過來給河東王斟酒?”
那少女幽幽地應了一聲道:“是。”
“她是什麼人?”薛崇訓問道。
崔日用道:“府上的一個奴婢,名叫崔鶯,堂客(老婆)喜歡她乖巧,賞了府姓。”
“這個我知道,我那管家一向會辦事,先父也賞了他姓薛。”薛崇訓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奴婢,疑惑地看着她的眉宇之間,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當即便說道,“她不是一般的奴婢啊。”
“哦?薛郎如何看出來的?”崔日用饒有興致地問道。
薛崇訓道:“她在犯愁,可又不是在煩衣服料子不夠好、活兒太累、吃得太差等等瑣事,她這是閒愁啊……”
說到這裡,那叫崔鶯的少女在斟酒的時候不由得大膽地看了一眼薛崇訓的黑臉。薛崇訓笑道:“有段詞兒叫什麼來着……對了,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崔日用強笑了一聲,薛崇訓又笑道:“別是崔侍郎的小妾。”
“絕對不是。”崔日用大搖其頭,又端起酒杯要與薛崇訓碰。
二人喝了一陣,崔日用的酒量好像也不咋地,沒多久就已經昏昏沉沉東倒西歪的樣子了,他便叫崔鶯陪酒。但薛崇訓不領情,心道別拿一個奴婢就想糊弄老子,便起身告辭。
他和三娘走出催府後被夜風一吹,醒了三分,便琢磨起崔日用弄個女人出來是什麼意思?不管怎樣,看得出來崔日用的態度確實不想和他結怨。
這時龐二牽着“四蹄白”馬過來,薛崇訓踩上馬鐙,龐二又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自己翻身上去。一行人便護着薛崇訓的馬向東走,回府去了。
……
崔日用是極不情願摻和此事,雖然他以前是傾向李隆基的人,但薛崇訓對他倒是沒有多少成見,只對他兒子崔莫極度厭惡。此種情緒,大概是薛崇訓想到了神鵰俠侶上那個道士尹志平的關係,那道士就是從窺欲楊過的女人開始的,極度讓人噁心……所以薛崇訓絕對容不下他,否則心裡就不舒坦。
要對付崔莫很容易,但薛崇訓知道這事兒最大的根源是他的母親太平公主。母子之間不是敵人,現在卻是對手;這種對抗的局面很微妙,不是生死對頭,卻各自都在極力爭取勝利。
太平不願意看到任何人反對她,不聽約束,就算是兒子也不例外,這是她的性格。所以她想通過這件事找回在長子面前應有的絕對權威。
而薛崇訓自然不願意讓步,上次爲了政治聯姻迎娶李妍兒,他就已經妥協了,這次要讓他喜歡的女人嫁給別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妥協……也許太平公主還沒意識到,如果這樣堅持下去,會讓他們的母子關係頻臨崩潰。
後果是嚴重的,朝中有識之士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在長安,幾百人的械鬥引起的風浪,也許比邊關幾十萬人的戰爭還要嚴重。
薛崇訓徘徊在聽雨湖畔的石路上,心緒起伏。偶爾有巡夜的奴婢提着燈籠走過,但見是薛家的主人,他們都屈膝見禮然後離去。大部分時間裡,這裡十分安靜。
現在只有看宇文孝能不能把交代給他的事情辦好了,如果沒辦到,到時候沒法子了只有兩條路:暗殺崔莫;不惜謀逆的代價調飛虎團剿殺之。
第一條路的困難是薛崇訓找不到人,因爲現在自己被太平公主監視住了,也許當天在麟德殿的馬球場上他就應該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可是當時他在皇宮裡是不能帶武器的,周圍那麼多宮廷侍衛,要想用拳頭短時間內殺死崔莫確實很難辦到,崔莫一個年輕人跑起路來肯定也很敏捷;第二個是風險太大,估計會觸到太平的底線。
他們母子都在探對方的底線……而讓他喜歡的女人嫁人,就已經觸到他的底線了。
薛崇訓反思自己,他不是愛某個女人有多深,而是不能忍受一些恥辱。否則上回太平逼他放棄最喜歡的金城去娶一個沒有多少印象的李妍兒,他就不會同意……但事實是他讓步了。
湖面上有溼潤的夜風吹來,涼風習習,這樣安靜的環境讓薛崇訓想了很多。反思能讓人更加清醒地認識自己,也許他根本就不是“成大事者”的材料,真正一心幹大事的人,底線越低越可能成功,因爲人們在得到的同時會失去相應價值的東西,一心要得天下的人,其他的所有東西都是可以拋棄的。
就像漢高祖劉邦,起事的時候無數次拋棄的東西不言自明,就是得到天下後也是如此。當時劉邦面對北方匈奴的威脅,但漢朝廷窮得叮噹響,劉邦自己想找四匹顏色一樣的馬都找不到,還打毛的仗,只有忍了。匈奴單于寫信給他的老婆呂后,說想讓她侍寢……這樣的事都忍得下來,呂后只回書說年老色衰。
這要是薛崇訓處在那個位置,非得舉國北伐不可,勝敗就只有天知道……
薛崇訓就是這幅德行,現在他還沒有什麼實力,最大的依靠就是他的母親太平公主,如此局面他就開始蹦跳,不惜忤逆母親的意志,因爲承受不住羞辱。
他嘆了一口氣,恐怕總有一天會把手裡的東西全部賠光。爲了一個金城,拿所有東西當賭注是否值得,卻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