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sodu
俗話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別說有時候還挺準的,早上的時候東天出現過一片綺麗的彩霞久久不散,白天依舊晴朗,入夜後就忽然下起暴雨來了。那大雨下得叫一個猛,就像神仙在端着巨大的盆子往下頭倒洗腳水似的。
又是雨又是風,電閃雷鳴,天地間驟然一亮,然後“喀嘣”一聲地動山搖。縱然是號稱世界第一都的巍峨長安城,在大自然的威力下彷彿也是搖搖欲墜,在漫天的斜雨中渺小非常,就像隨時會被淹沒在汪洋水海之中一般。
一條條橫平豎直的長街上雨水橫流,有如一條條河流一般,兩側的屋檐上流|水如注都成了水簾洞的模樣。那些大戶人家的屋檐下本來掛着徹夜長明燈,卻已被狂風吹落了大半,掉在地上被蹂|躪成了紙糊竹架。倖存的寥寥幾盞燈籠在閃亮的雷電之下微弱得就像螻蟻面對大樹。長街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卻又像有千軍萬馬,嘩啦啦的雨聲、呼嘯的風聲就像萬馬奔騰一般嘈雜,雷鳴就如戰鼓陣陣,空無一人的街巷中真是熱鬧極了,彷彿都是些鬼魅在瘋狂慶祝。
長安城北部康陽坊有一家朱門大宅,門上頭的牌匾上寫着兩個眉飛色舞的大字“崔府”,起飄逸的筆式彷彿詮釋着家族的興旺。這裡正是黃門侍郎山東大族崔家在京師的府邸。此處宅子同樣在風雨飄搖之中。
就在這時天地間又是一閃,“喀嘣”一聲巨響,府內隨即傳出一聲尖叫,人聲在夜空中分外淒厲。
“殺人了!死人了……”一個女子瘋狂地喊叫起來,不停的喊,一直在重複。
黑漆漆的府中很快燈火閃爍起來,本來空無一人猶如鬼宅一般的沉悶府邸很快有了人影和人聲,一時多了一些暖氣兒。
“死的人是郎君!”一個聲音道,“被雷劈了,快去叫阿郎和夫人,趕緊的!”
不一會兒,只見身穿白色褻衣的一個身寬體胖中年人急匆匆地從屋檐下奔了過來,正是這朱門大院的男主人崔日用,他連一件外衣都沒來得及批,穿着睡衣就跑來了。別說穿衣服,腳上的鞋子都只穿了一隻。
聽說兒子崔莫被雷|劈|掛了,他能不急嗎?雖說有時候兒子給他惹很多麻煩,他甚至恨不得崔莫去|死,但真|死了,那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傖之感唯有做父母的人才體會得到。如果死的人是女兒,還沒那麼傷心,可崔家的男丁們是家族下一代的希望啊!在士族眼裡,家族的利益甚至比帝國的利益還要重要。
崔日用踉踉蹌蹌地奔進屋子裡一瞧,只見一個黑糊糊的長條成八字形地躺在大牀上,地上跪着兩個女|婢,已經嚇|傻了。崔日用微|顫|顫地走到牀前,從身邊的奴僕手中接過燈籠湊近了一瞧,那人形黑條的皮膚已經被烤|糊了,但崔莫是他的親生兒子,從臉部輪廓等一瞧,他還能認不出來麼?
崔日用腿|上一|軟,燈籠“哐”地掉到地上,人向後一仰。奴僕們急忙托住,“阿郎,阿郎……”喊個不停,另外有個人則拿腳踩地上的燈籠,摔翻之後它燒起來了。
過得片刻,又有一些男男女女進來了,其中便有崔日用的老婆賈氏。賈氏一看立馬心|肝|肉|肉地掏|心掏|肺大哭起來,還顧得上神馬世家千金的矜持?崔莫是她親生的唯一兒子,其他幾個兒子都不是她生的……算起來崔日用的嫡出兒子就崔莫一個,那纔是真正的合法繼承者,不過嫡出要是掛了,也只好用庶出的來充當繼承人,起碼身上也是崔家的血脈不是。
對崔日用和賈氏來說,這其中不僅包含感情的問題,也有一些厲害關係。這嫡出的兒子不僅是崔家的人,還有賈家的血緣,更能協調各方。其他那些兒子的生母大多出身不好,有的甚至是妓|女,讓她們的兒子來抗大鼎,孃家那邊沒人,以後的家勢如何發展?
崔莫一|死,賈氏的情況更糟,她要是不能再生出一個兒子來,崔日用可以從家族利益考慮合法地休掉她,再娶一個世家千金當正妻。何況崔莫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於是賈氏的傷心比崔日用更甚,簡直哭得死去活來。
崔日用畢竟是男人心腸比女人硬,他昏厥過來後很快便接受了現實,說道:“死了人先報官吧,報京兆府。”
這時一旁圍觀的年輕幕僚王昌齡道:“郎君顯然是遭天災意外而折,我覺得這事兒還是不要聲張的好,只說染疾不治身亡便可。崔侍郎是他的父親,也這麼說,官府自然就不會追究了。”
崔日用不解道:“爲何要遮遮掩掩的?”
王昌齡指着屋頂說道:“人在家裡居然禍從天降,恐怕會被人閒言碎語說是遭了天譴,豈不影響崔府聲譽,讓死|者不安?”
也許是王昌齡的從容態度激怒了賈氏,又可能是她太傷心了需要一個發泄口,聽此話後頓時勃然大怒,指着王昌齡的鼻子罵道:“遭天譴?你在幸災樂禍是吧,你嫉妒莫兒在背後詛咒他?!”
王昌齡神色一陣尷尬,忙抱拳道:“夫人錯怪王某。”
崔日用也急忙拉住老婆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和咱們家的自己人過意不去,拿人家撒什麼氣?”
“我不是生氣!”賈氏一臉的淚水,咬着牙冷冷道,“什麼天災,都是人禍!說起來就是這個姓王的害死的莫兒!上次我說送莫兒回老家暫避,就是姓王的妖言勸阻,否則怎麼會發生今天的慘事?”
王昌齡愕然道:“我是曾在崔公面前勸過這話,但我又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災意外豈能預算?夫人傷子心切隨口說話,我自不予計較。如果我方纔的建議有何不妥,還請崔公及夫人海量。”
崔日用忙勸道:“沒有的事兒,王先生剛剛出得良策救我崔家,大恩還未感謝……你能理解夫人的心情就好。”
王昌齡聽罷以爲然,便抱拳道:“我先回避。”
“等等!”賈氏喝住他道,“你還回避什麼?現在就給我滾,滾出崔家,狼|心狗|肺的東西休得在此混吃混喝!”
“啪!”崔日用頓時暴跳如雷,一耳光扇了過去,打得那賈氏摔倒在地,雙手捂住的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
王昌齡愕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雖然才學過人,但畢竟年紀小人生閱歷有限,並不是什麼都精通的,人情世故他就十分欠缺。他怔了半天,終於紅着臉道:“我這就離開崔家……不過,崔公曾經答應過我們,如立大功能有一筆豐厚的賞賜,我現今很缺一筆錢財,短日之內沒有別的辦法,您能不能……”
崔日用問道:“你要多少?”
王昌齡道:“一萬貫,多一分都不要,我急用。”
“萬貫?你拿這麼多錢做什麼用?”崔日用愕然,“我一時到哪裡去湊這麼多錢?何況莫兒不幸,白事也需一大筆花銷……”
地上的賈氏冷笑道:“定是去倚翠樓贖你那姘|頭吧?不要臉的東西!咱們崔家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倒只想着尋花問柳。那個叫步搖的狐狸精迷惑了莫兒,又迷惑這姓王的,從中挑撥離間。姓王的也不是好東西,爲了個髒貨爭風吃醋,恐怕巴不得莫兒早|死!”
王昌齡憤怒道:“我叫你一聲夫人,是出於尊重。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步搖!她雖墮|入風|塵,但是迫不得已,她不僅有善心,更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初家鄉赤地百里顆粒無收,我流落到長安,已到了餓死街頭之際,首先是步搖收留我,然後通過郎君(崔莫)的關係才讓我到崔府中謀得生計。我敬重她,願意爲她做任何事!”
王昌齡的眼裡竟然閃出了淚花,“我當時一身又髒又臭,狼狽得連條狗不|如,你們知道我是怎麼一個心境?這時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對素未相識的醜陋之人絲毫沒有嫌棄……我若不將其恩情計在心裡、不懷知恩圖報之心,雖禽獸亦不如!”
他說罷抱拳鞠躬道:“這一禮謝崔公知遇之恩,我非貪圖財物之人,報酬不要也罷,咱們主幕之誼就此恩斷義絕!”說罷轉身就走。
“王先生留步!”崔日用想挽留住人才的急切之情全部都表露在了臉上,“如今非常時刻,王先生切勿動氣,咱們容後細述。”
這時賈氏哭道:“莫兒去了你不急,就急一個外人,我知道你早就打算休了我這色|衰徐娘另尋新歡是吧?”
崔日用左右不是人,鬱悶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還不瞭解我的爲人?白跟了我幾十年!”
這時王昌齡已經走進了雨中,頓時渾身都被暴雨溼透了,他的瘦弱身材看起來更加單薄。崔日用在後面喊道:“還不快給王先生送把傘去!”
王昌齡走到洞門口,轉身抱拳道:“不必了,就此別過。”
雨沒有停息的意思,那雨中的人們都在爲生活與尊嚴掙扎抗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