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不是每天都辦公,每月至少都有幾天休息的日子,可以不用上值不用辦公,今日正是這樣的日子。最近薛崇訓和張說的關係進入“蜜月期”,二人打得火熱,到了休息的日子也約好一同在城中游玩。
薛崇訓乘車到丹鳳大街上和張說碰面,只見張說正從馬背上翻身下馬,他頭戴烏紗帽身穿布衣,一副平民的打扮。烏紗帽在唐朝倒不是官員的專利,李世民就曾經說“自古以來,天子服烏紗帽,百官士庶皆同服之”。相比之下薛崇訓的一身道袍卻是顯得更加整潔利索。二人隔着寬闊的長街相互抱拳爲禮,然後走到一起說笑起來。
接着他們商量起去哪裡遊玩,張說笑道:“胡姬酒肆新來了一些西域女子,說不定有什麼新鮮花樣可看,不過咱們一去定然要碰到熟人,又要費時應酬反倒有些無趣了。”
薛崇訓對煙花之地的玩樂本就沒有多少興趣,無非就是逢場作戲,聽到張說這麼說便立刻表示贊同:“今日天氣晴朗,不若四處走走,遇到有趣的地方便清靜地喝喝茶聽聽曲兒。”
張說笑道:“這樣敢情是好。”他的臉長得很比較長,笑起來反倒周正一些,不過平日也不常見他笑,畢竟作爲宰相過問的事兒並不少,樂在其中不能表現在臉上。
於是薛崇訓棄車騎馬,與張說並排而行正好邊走邊聊。吉祥牽馬過來,薛崇訓接過馬繮與張說謙讓了一番,二人陸續上馬沿着街面緩緩而行。侍衛隨從們也不算多不遠不近地跟着,大夥都沒穿公服,也算是比較低調,畢竟是出來遊玩。長安人口上百萬,市井之間能見到親王喝宰相的人非常少,不穿公服走在路上沒人認識他們。
過得一會兒一行人走到了一處漕運碼頭上,長安城內的漕河大段是人口開鑿的,城中沿河也有碼頭,此時正是忙碌之時。薛崇訓好像對市井間的生活很有興趣,走到這裡就慢了下來,饒有興致地左右觀看,張說也只得陪着他緩行。
就在這時只見一艘糧船正靠在岸邊,幾個官吏帶着一衆苦役正在那裡稱米,薛崇訓隨口對張說道:“那些糧食不是裝在麻袋裡的麼,數袋數不就行了,難道每袋的重量不等?”
張說道:“負責接收的倉吏怕偶有剋扣,要擔待責任,只好一袋袋過秤圖個安心。”
薛崇訓點點頭,回頭去看那艘糧船,觀察了一番船底的形狀,頓時便笑道:“走,咱們去幫他們一把。”
衆人聞罷愕然,倆手握朝廷大權的人跑去管這種小事作甚?不過今天正是休息的日子,張說見他對生活瑣事有興趣,也不便掃他的興,便玩笑道:“薛郎莫不是要去幫他們稱米罷,這種事兒也太過無趣了……”
“不過兩炷香的事兒。”薛崇訓道。
張說搖頭不信:“薛郎如何在兩炷香之內稱出滿船糧食的重量?莫不是會仙法。”說罷周圍的隨從也跟着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到時便知。”薛崇訓不以爲意地再次觀察了一番那些船的形狀,頗有自信地說了一句。
不一會吉祥就被派去找那碼頭的小官去了,那廝毫不客氣地指着後面的薛崇訓道:“我家郎君說您這法子太笨,兩炷香時候就能稱出重量的事兒,您要一袋袋地稱不是脫了褲子放屁麼?”
小官頓時面露怒色,特別最後那句當着衆人的面說他脫了褲子放屁實在太難聽了,教他臉上掛不住。正待要發作時,小官順着吉祥指的方向看到了薛崇訓和張說他們,臉色很快便得微妙起來。他並不認識朝中大員,但是一敲別人的排場就知道有點身份,(此時生產力低下,勞動力便精貴,除了世家大族,很少有人能養起奴僕不從事勞動。)只見薛崇訓等人身後左右不少隨從都是精壯漢子,他們的主人不得有點身份?小官放平的一口氣,可是周圍那些人卻起鬨起來了,無非就是工作太過枯燥有點事兒就想看稀奇。
碼頭官吏也沒表現出氣憤,那小官只說道:“既然如此,何不當着大夥的面試試,如何在兩炷香內稱得這些糧食的重量?”
瘦猴子一般的吉祥嬉皮笑臉地說道:“要的就是您這句話,等着。”
待薛崇訓等人來到船邊時,胥役苦工們都圍上來看熱鬧了,官吏大聲呵斥道:“幹活去!”有膽大者起鬨道:“人都說兩炷香就能幹完咱們一整天的活,咱們還瞎忙活啥?”
吵吵鬧鬧中,薛崇訓要來了記賬書吏用的一副行頭,案板紙筆墨一應俱全。邊上的人見此狀況笑道:“這位郎君用船的八字算重量呢……”
薛崇訓也不生氣,笑道:“正是,拿官船的八字來。”玩笑罷便要來了官船的各部分尺寸,未免被糊弄,又叫人去量了一下船長驗證一番;然後又差人去把糧船上不相干的物什搬下來,量滿載時的吃水深度。正好岸邊還靠着一艘已經卸貨的空船,構造新舊都差不多。薛崇訓事前就看好了的,接着就叫人去量了空船吃水深淺。
需要的數據都記錄在紙上之後,薛崇訓便擡頭道:“不要一炷香工夫便能算出你們這船糧的大概重量,也許會有點誤差,那是因爲兩隻船不能完全等重的關係。如果多些時間,可以把船上的糧食搬下來,再去測吃水,那就更準確了……不過如此就有點費時。”
小官道:“你能算個大概,咱們就說你神!”
薛崇訓遂不再說話,提起筆便飛快地運算起來。很簡單的問題,這種官船的橫面是近似梯形的形狀,把圖形一畫,吃水體積算將出來;接着體積乘以水的密度,整重就出來了;再依次類推算出空船的重量,相減便是糧食的重量。最後換算成唐斤就成(古時一斤約合現代一點二斤)。
沒過多久,薛崇訓便報出了官糧的重量,碼頭上的官吏頓時目瞪口呆。
“和你們手裡拿的數目相差如何?”薛崇訓問道。
“神了……您不會是事前就打聽到了的吧?”
薛崇訓看了一眼張說道:“他亠知道。”
張說抱拳笑道:“佩服佩服,待得上值之餘在朝裡和同僚們談論,不失爲一件逸聞趣事呢。”
薛崇訓提筆蘸了蘸墨水,在紙上寫了幾句關於浮力的原理,遞給張說:“拿給工部侍郎們瞧瞧,說不定對節省漕運開支有點用處。”
碼頭官吏聽得他們的談話,頓時明白這兩人定是朝廷大員,一時間態度恭敬異常,眼神裡露出了敬畏之色,那不僅是權位的關係。而那些苦力胥役們不過是看看熱鬧,只當件稀奇事而已。
薛崇訓和張說盡興罷便離開了碼頭,張說好奇地問道:“薛郎是如何估算出來的?”薛崇訓自然笑而不答,因爲一時半會根本就說不清楚,饒是張說學富五車也是不明所以。
以後要是慢慢地向當朝這些有才學的士族解說,應該還是能讓他們接受的。其實士人很務實,真是迂腐的畢竟是少數……比如他們就很會利用古代聖賢的思想來統治百姓,有些他們自己都不信的東西卻能讓庶民們信若神靈。
張說見他不願多說,也就不好窮問到底,很快兩人就岔開了話題談笑其他風物,張說此時多半是將今日的小事當做逸聞趣事而已,當做上朝之前閒聊的話題自然不需要太多佐證。
走着走着,薛崇訓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蒙小雨來了,大概是因爲張說提議去喝酒聽曲的緣故,不知不覺就想到歌妓上面了。他想起來自己都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這個歌妓了,要不是偶然想起多半就會如此遺忘掉……這個女子總是能讓薛崇訓感受到世界美好的一面,就像一道心靈雞湯一般。但是隨着他的年齡增長做事也更成熟平衡,很少再幹以前那些太過黑暗的壞事,於是蒙小雨在他心裡的作用便日漸淡去。想到這裡,他倒是感到有些傷感起來。
“張相公要聽曲,我薦一個地兒如何?”薛崇訓臉上仍然帶着微笑,對張說說道。
張說自然附和:“薛郎覺得哪裡好?”
薛崇訓道:“我住那邊安邑坊內有家叫‘水雲間’的青樓,裡面有個歌妓唱教坊曲兒很到位,咱們去聽聽?”
張說一聽是教坊曲,臉上不經意便露出了一絲索然,常能出入大明宮的人早就聽膩那些東西了,實際上雖然有免費的官窯,但大臣們對官妓都沒啥興趣,有空都喜歡尋些新鮮的樂子。
不過他和薛崇訓一道出來遊玩,玩樂的心情反而不多,更多的心思還是出於加強二人的關係。因此張說臉上的索然轉瞬即逝,隨之一副高興的樣子:“薛郎建議的地方,定然有不同凡響之處,難得恰逢閒適,這便是見識見識如何?”
薛崇訓輕輕踢了下馬腹笑道:“走罷,我也許久沒去那地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