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奇兵衝過奉先縣時暴露目標,已無必要潛行,便點亮了火把照明大張旗鼓地沿着大路向南奔襲。不料剛走沒一陣,前軍就喊起來:“停!前面有狀況!”衆軍只得陸續勒住戰馬停止前進。
同俄特勒大喊道:“什麼事?”
“有唐兵,過不去了。”前軍有人應道。
話音剛落,就見不遠處的驛道上火光閃動,火把越來越多。原來那大路中間堵着一股唐軍騎兵,已經盡在鼻子底下。之前那幫人摸黑站在路當中沒動,等突厥奇兵走近了才點火,兩幫人險些直接就撞到一起。
張之輔大急,策馬上前一看,只見夜色中火光連綿成一片,對面的唐軍隊列整齊一副戰備狀態,簡直可以馬上就衝過來。他不禁說道:“他們好像是專程恭候在此的人馬。”
同俄特勒道:“狹路相逢,只有衝殺過去!”
“唯有如此……”張之輔這回也贊成了直接開殺,沒法子,如果不能快速衝到華清宮,在外面繞一陣子就什麼都完了。
“殺!”同俄特勒身先士卒提刀便衝。
不料片刻之後就聽得“砰”地一聲弦響,一發重矢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一馬當先的同俄特勒,應聲落馬。突厥騎兵的攻擊立刻停了下來,部將救起同俄特勒拔馬便回。
對面很快一陣吶喊,緊接着馬蹄轟鳴,成排的鐵騎呼嘯而來。突厥將領一看忙率軍迎戰,很快就殺將起來。
張之輔並不持兵器上前作戰,他方纔見到同俄特勒落馬,便急忙策馬過來探個究竟,上來一看心頓時都涼了……同俄特勒雖然身披重甲,卻被一枚巨弩的重矢射中,力透鐵甲已經穿進胸口去了,同俄特勒還有啥活頭?
同俄特勒見着張之輔,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天不助我,無可奈何。這些日來張家郎君見識謀略叫人折服,我走後衆將皆聽從之……”
張之輔臉色十分難看,但見前方進展不利,剛剛又被挫了銳氣,心道:現在還能怎麼謀略?
衆將都看向張之輔,等着他拿出個妙計,不料張之輔只喊了一聲:“奮力殺敵,衝過去!”
周圍的騎兵聽罷也陸續策馬上前,大喊着殺將上去,兩邊混戰一團。這支突厥奇兵是默啜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壯,果然戰力不弱,饒是長途勞頓也能馬上投入馬戰而未見敗跡。可是唐兵以逸待勞擺明了硬耗,兵馬布得嚴整有度輪換衝殺,也不是那麼輕易被衝散的。
張之輔在後面看了一陣,急道:“這麼打下去打到天明也不一定能分出勝負,到時候恐怕會有幾萬人馬四面圍過來。”
一個突厥部將建議道:“不如繞開此道,迂迴向華清宮出擊。”
張之輔仰天長嘆,忽然拔出佩劍一橫好像要自裁。親兵急忙撲將過去把他撲下馬,奪了他的兵器。衆軍跪倒在地勸道:“大事未成,還不到結束之時,郎君何以要尋短?”
“大事尚未結束,纔剛剛開始。”張之輔回頭看了一眼北方,嘆道,“但咱們的奇襲結束了。”
突厥將領見他如此消極,便牽馬過來讓他上馬,擅自吆喝着衆軍放棄南進,紛紛掉轉馬頭撤退逃奔。但驛道上的唐軍並不放棄而緊追不捨,兩軍邊跑邊戰,轉戰數裡折損了許多人馬。
繼續往北便回到奉先縣了,突厥騎兵此前就遇到過一股戰備狀態的駐軍,只是先前奉先唐兵沒有追擊讓他們僥倖脫離戰場而已,此時回去不是正撞上?而且奉先往北是粟邑,那裡是一個關卡重鎮……顯然直接向北跑是沒有出路的。
此時突厥主將同俄特勒已死,張之輔一副等死的模樣是指靠不上了,衆軍羣龍無首也沒有個人拿出方略,只能一羣人聚集在一起亂跑。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向東轉向的,反正大夥見人們都向那邊跑,便一起向東急奔。
奔走了半夜,忽見前方遍地的火光,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突厥兵頓時大驚逡巡不敢前。不知誰用漢語說道:“定是河西縣的人馬,此三秦通衢、三輔重鎮之地,隨時可以出動的騎兵至少數千,過去是送死……”
衆軍死也不敢繼續向東衝了,只得回馬向西。這麼一來回,又被起先追擊他們的唐朝渭南軍咬住了,少不得一番拼殺,死傷走散者過半。剩下的人馬趁天黑總算突進向西而走,沒過一會兒,天都快亮了。
東邊一旦泛白,光線就亮得特別快,突厥兵走了一會,只見前方遍地都是人馬晃動,有成千上萬的兵馬大面積迎面合圍過來。
四下都是唐兵,他們別說怎麼戰勝,想逃跑都沒地兒。幾個將領喊道:“這仗沒法打,唯有投降了!”
張之輔道:“投降也是死。”
突厥將領道:“你不是對可汗說被唐軍圍住之後便投降等待張總管援救麼?”
張之輔沒好氣地說:“這種法子的前提是拿下華清宮,可現在連地方都沒走到就失敗了,太平公主和薛氏會放過欲置他們死地的人?”
衆人默然,心下雖覺得他言之有理,可眼下四面楚歌無路可去,沒辦法了還是打算投降,至少大夥都抱着一絲僥倖心態。就如一個一頭野豬被獵人逼到懸崖,總是不太想自己跳崖。
張之輔見狀只得取下佩劍,從馬上跳將下來,又欲自盡。身邊還有一些唐軍親兵,又抱住他苦勸,張之輔道:“你們要投降我並不阻攔,但我不能活着落到太平黨手裡,否則到時候他們會百般酷刑欲從我口中掏話,走那一步還不如痛快點好。”
言罷親兵們只得放開他,皆盡伏倒在道上痛哭流涕。張之輔倒一副不以爲意的樣子,神情自若地將劍尖倒了過來對着自己的左胸,試了試,深吸一口氣一咬牙猛刺下去。他的牙關咬得咯咯直響,從喉嚨裡冒出“呃……”地一聲悶叫,瞪圓了雙目,臉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如此繃了一會兒,他的身體便向前傾倒,撲到地上不動了,一縷鮮血從身下緩緩流淌了出來。唐兵們跪在他的屍體面前,把額頭磕到了地上,說不出的絕望。
衆軍紛紛從馬上下來,見對面的唐軍越來越近,便把兵器丟到了地上,準備投降了。待唐軍將領率軍靠近,見此狀況便下令收繳了兵器,將當場的所有人都抓了起來,然後派人向華清宮稟報。
……華清宮的太平公主和薛崇訓獲知確切消息後,這才完全放下心來。薛崇訓當即就斷言道:“突厥兵橫穿北方千里縱深防線進入關中,必定有一大批內賊勾結,否則這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
太平公主也不假思索就完全贊同:“條呈上言斬獲俘虜的突厥兵都穿着唐軍衣甲,這就是邊將資敵的憑據。即刻傳令,派御史前去軍營拷問,查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侍立一旁的內給事聽罷忙應了出門傳達旨意去了。其實現在大夥都猜到意圖叛亂的人是張仁願,因爲他管的地方是防備突厥的方向,不過張仁願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華清宮的官員幕僚沒人願意急於一時指名道姓。反正活捉了近千人的俘虜,很容易就能拿到確切的口供。
這時魚立本從殿外走進來,雙手呈上一張紙來,說道:“稟殿下,已從昨晚活捉的那刺客口中得到了口供。”
薛崇訓的腦中閃過那女|童的眼睛,昨夜與之面對面的幾個瞬間,他對那雙幼小的決絕的滿帶殺氣的眼睛印象很深。他不由得說道:“才一晚上她就招了?”
魚立本道:“全招了,既然落到了咱們手裡,沒有不招的道理,她把知道的事兒全說了出來,只恨自己知道得太少。”
魚立本用平鋪直敘的口吻說了這句話,但薛崇訓很容易就聯想到昨晚一晚上那女|童遭遇的是什麼非人的待遇,人對同類的殘忍只有想象不到的,只要能想到的辦法都能使出來。
太平公主接過供詞看了一會,然後遞到了薛崇訓手裡。薛崇訓攤開一瞧,密密麻麻地用蠅頭小字寫了兩頁紙,字跡書法飄逸,錄口供的人頗有些文化水準,每頁紙上都按了一個硃紅的手印。供詞記錄的東西實在是瑣碎,薛崇訓甚至看到其中提到宇文孝舉薦的那刑法官員周彬的名字,不過描述的是另一件事,他暫時沒興趣管那些不相干的東西,只挑有關刺案的信息瞧。
那女刺客百月的供詞完全說明了張仁願與刺殺謀逆案的關係,和衆人猜測的幾無差錯。薛崇訓道:“暫時留百月一條性命,既可作爲今後法辦張仁願的認證,同時她供出的其他事有關朝廷官員,需要進一步查明真假。”
魚立本忙道:“是。”
太平公主道:“張仁願膽子大捅了這麼麻煩一件事,看來咱們不能在華清宮偷閒了,明日崇訓就與我回長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