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侖美奐的樓臺上,宮人遠遠地侍立着,薛崇訓和阿史那卓說了一陣話,然後有片刻的沉默,他便面對太液池習慣性地閉目想問題,這時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話來:閉上眼睛你看到了什麼?薛崇訓的記憶中回答者說什麼也沒看見,然後一個聲音說這就是你的生活一無所有。人大約是需要夢想的,就算是驕奢淫|逸的統治者也有人擁有“大同”的夢想,有平治天下的抱負。
在這一刻,不僅阿史那卓相信了薛崇訓說的一切,連他自己都彷彿信了。
“突騎施部落同屬突厥人,有人在黑沙城與你來往過,我想讓你給他們寫一份書信去勸降。突騎施和大食勾結毫無益處,朝廷纔是他們的歸屬。”薛崇訓將正事說了出來。
阿史那卓毫不猶豫地點頭欣然應許,沒有半點被迫的意願。她被薛崇訓口述的夢想感動了。
……西域的事薛崇訓就聽從了杜暹的諫言,實際上這一套策略出自張孝貞之手。大食太遠,薛崇訓此時沒有想無節制地擴張,他預感到自己還將面臨其他威脅,正如以前面對過許多次的挑戰。
不過太平公主那邊卻在承香殿麟德殿日日歡宴歌舞昇平,大約她認爲王朝之始應表現出天下承平的樣子,正月初天氣放晴,她還打算在麟德殿的廣場上看馬球賽,讓薛崇訓也去參加,她薛崇訓的馬球技術也不錯。
薛崇訓年少時是個活潑好動的少年,不喜讀書只喜運動,舞棍弄槍騎馬打球什麼的最愛好了,不過如今他好像變了個人,恰恰相反不好動反倒好靜,雖然馬球本來打得不錯,卻實在沒多少興趣。只不過太平公主專門派人來請,盛情難卻他便答應下來,心道到了時候上場隨便跑跑就行了。心思自然是沒放上面,只想着其他事。
要想坐穩寶座的位置,要想的事還真多。除了看奏章和批覆,薛崇訓覺得自己吃飯睡覺都在琢磨事兒,很多時候怕思考出來的想法忘記了便讓三娘隨時跟在身邊將點點滴滴記下來。
爲了這事兒白七妹有一次還表現得很不痛快,大概她覺得自己纔是薛崇訓的“書童”,偏偏她的事兒被三娘給搶了,還不讓她看。薛崇訓也懶得管她,依舊讓三娘幹這事,因爲他的有些靈感想法事關大局,也有的只是出於構思階段沒有成熟,不想讓別人看到,相比之下薛崇訓覺得三娘爲人要靠譜點,她的交際也不寬說漏嘴的機會都很少。大部分時候薛崇訓都不覺得三娘是個活人,就像一臺打字機,因爲她很少說什麼,更不對內容發表見解。
薛崇訓不是個有才華的人,但他常常有許多天馬行空的想法,大約是前世記憶的影響。比如現在他正在乾的事是“造炮”。
一開始想到這事兒的原因很簡單,他認爲此後還可能會遇到軍事挑戰,想要更大地保持自己的軍備優勢,造槍造炮是最容易產生的靈感,其實他早幾年就在想這個了。不過薛崇訓前世既非軍械專家又非愛好者,連冶金材料方面也是門外漢,有那想法沒那水準。
楊思勖在西南戰爭中對火藥的應用以及杜暹學樣炸開了突厥黑沙城的城門,又激起了薛崇訓對這方面的希望。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陸續考慮,他覺得造槍短時間難以成功,就算是火槍也弄不出來槍管技術,難以實用在他看來就是白忙活;而造炮可能性會大得多,而且就算造得不怎麼好,拿來轟城門什麼的肯定有奇效,這個時代的城池就沒有防禦實心鐵彈衝擊的功用考慮,只要有了新武器攻城拔寨不得非常犀利?
於是他便派宦官楊思勖到武功縣,以明光軍爲大本營,在那裡修了幾座作坊開始研究大炮。他們一開始搗鼓的東西無非兩樣:提純黑火藥、鑄造打磨炮身。
之前使用的所謂火藥,其實是在道家鍊金術的經驗上配製的,有很多不必要的雜質,弄一大桶量多還有威力,但要用那種東西填炮就很不合格了。薛崇訓在這方面的知識不多,卻也記得“一硫二硝三木炭”,直接傳旨給楊思勖讓他試驗。楊思勖將此法作爲軍機密事,這讓薛崇訓十分滿意。
就在太平公主讓他準備參加馬球賽的時候,楊思勖也發來密報,火藥很快就造成功了,同樣劑量比以前的威力大幾倍。薛崇訓聽到這個消息,心思哪裡還在什麼馬球賽上,乾脆覺得趕着先去武功縣親眼看看再說。
他也沒想在出宮時體驗天子威儀,連御輦也不用,簡單地下旨駐紮在玄武門的飛虎團親兵隨從,然後坐了一駕舊馬車急匆匆地就出城了。這輛車真是有點年頭了,還是好幾年前薛崇訓從鄯州那麼遠的地方帶回來的,松木車廂打造得非常結實,使用這麼久了仍然堪用。
當然他最中意的還是坐在這駕裡的那股子松木自然的清香,比上漆的華麗馬車讓人舒坦多了。還有車廂壁上木料本身的流暢紋理,讓爽心悅目。
三娘照樣跟着他出行,正在路上時薛崇訓作恍然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從袖子裡摸出一個東西來遞過去,三娘默然接到手裡一看,原來是一條金閃閃的項鍊,她疑惑道:“郎君去武功帶這東西何用?”
薛崇訓道:“送你的。”
三娘頓時怔了怔,她心道今天是我的生辰,難道是因爲這個?她很希望是這個原因,不過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這事兒基本沒人知道,連她自己都不關心,薛崇訓哪裡知道?再說這些日子見他忙上忙下怎會記得如此小事?她便不動聲色地說:“怎麼突然想起送我東西了?”
薛崇訓笑道:“不是你生辰麼?我上回從白七妹那兒問的,日子沒錯罷?”
三娘聽罷心下頓時一熱,將手裡的項鍊緊緊握住,一時間連自己在哪裡都恍惚了,可是這時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便將臉轉向別處,仍然毫無表情地“哦”了一聲道:“沒錯,不過這日子是宇文孝以前定的,沒什麼意思。”
薛崇訓這纔想起她是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孤兒出身,心下泛出一些同情來,也就不再和她說這事兒,埋頭看楊思勖寫的東西了。
三娘心裡波濤洶涌,卻表現得非常淡然,讓薛崇訓也信以爲真覺得她不看重這個,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唸叨了一句:“小娘不都希望被人關懷,在特別的日子裡收點小意思……”
顯然他想得並沒有錯,而且三娘基本沒得到過關心,這反而不只是小意思。她冷着臉道:“白無常真是什麼都和你說。”
今天幾句對話好像很簡單平常,其實已經算說得很多了,平常倆人常在一起卻很少說兩句話。薛崇訓聽她今日難得搭腔,便繼續開玩笑的口吻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真想起來,她能在我面前說你,沒在你面前說過我麼?”
“說……說什麼?”
薛崇訓聽她聲音有些異樣,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竟然發現三娘那張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了奇異的淺紅,這樣的表情如果出現在別的女人臉上當然是非常正常普通的事兒,但在三娘卻很少見,她害羞了?薛崇訓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和白七妹之間的那幾次“獎勵遊戲”,這女鬼不會把這樣私人的事兒真和三娘講了吧?薛崇訓不禁愕然,她不是性|冷淡麼?
他便詐道:“白七妹不和你說了麼,你說是什麼?”
不料三娘這時竟然發火了:“你們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白七妹是長得漂亮,你讓她在身邊就行了,她的身手不比我差,還要我做什麼!”
她幾句話像連珠一樣冒出來,薛崇訓真沒聽她說話這麼快這麼順暢過。她說罷便敲了敲車廂喊道:“停車。”
薛崇訓一看這小娘是真動氣了,不過他現今貴爲天子,誰能在他面前動氣?三娘能這樣他不氣反倒感覺有些異樣,隨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她的手腕依然冷涼似雪。
這時傳來了侍衛的聲音:“發生了何事,趕緊停下來。”薛崇訓挑開簾子說道:“沒事,繼續趕路,天黑前到明光軍軍營。”
“是。”一個聲音應道。
三娘低頭看着薛崇訓緊緊抓住的手道:“我還有什麼用,你還留我作甚?”
薛崇訓心下覺得有點好笑,面上當然不敢嬉笑出來,否則三娘更要認真,她倒是很少這麼耍過性子,特別在自己面前。薛崇訓還是挺會琢磨女人的心思的,略一思索便對症下藥道:“誰說你不漂亮?這麼久我沒有對你無禮,那是真心看重你,你以前不是說不想做玩|物麼?”
三娘心裡說:只要你留我,做你的玩|物也可以。
薛崇訓仍然沒琢磨透三孃的心,也許是交流太少了。他便試探性地把手慢慢伸到她的臉龐上準備看她的反應見機行事,這時三娘擡起頭來正視薛崇訓,她的眼睛裡不再像平常那樣冷漠毫無情緒,薛崇訓感到了一種哀求一種自卑一種難以描述的感受,他心下忽然微微一疼。